第28章

陈风耀记忆里的父亲陈高雄，像一座沉默的山岳，轮廓在岁月的薄雾中愈发清晰。他不常笑，肩膀却宽厚得足以遮蔽整个家庭的骤雨疾风。他的一生是部拓荒史，赤手空拳，在贸易的惊涛骇浪里锚定一方天地。然而，当航程正值顺风，命运的休止符无声落下。父亲离去的那一刻，风耀的世界骤然失声，唯有无尽的思念与未竟的遗憾，在心室空阔的四壁间，反复撞击，荡出绵长的回响。

风耀常在梦的边境线徘徊，指尖徒劳地捕捉那消散的暖意。他播放父亲最爱的旧歌谣，旋律如林间渗出的清泉，冰凉地淌过龟裂的心田；他咀嚼父亲偏好的菜肴，咸淡里仿佛能尝到往昔对话的余温；他模仿父亲挺直的脊背、沉稳的步幅，试图在身体里复刻那座山的影子。奶奶枯槁的手掌抚过他的发顶，叹息像一片落叶：“傻孩子，走了的人，就像泼出去的水……”风耀固执地摇头，不肯熄灭心中那簇微弱的火苗——只要记忆尚存，父亲就未曾真正走远。

周末的午后，阳光被层层叠叠的绿叶筛过，碎金般洒在陈风耀微仰的脸上。一周的倦意在校门合拢的瞬间卸下，他步履轻缓，难得地松弛。然而，当他抬起眼帘的刹那，心脏猛地被一只无形的手攫紧、挤压——不远处，父亲陈高雄正站在那里，唇角噙着他无比熟悉的微笑，如同春日破开阴霾的第一缕光，穿透了积年的尘埃，温暖而明亮，直抵灵魂深处。

父亲的脚步踏在落叶铺就的小径上，每一步都像踩在风耀最敏感的神经末梢。他取下风耀肩上的书包，动作熟稔得仿佛从未间断过岁月。那声音低沉依旧，带着山岳般的沉稳：“走，爸爸带你去坐碰碰车。”风耀喉头哽住，只余木然的点头，跟随那宽厚的背影，时光的河流仿佛瞬间倒灌，将他带回那个被父亲羽翼完全覆盖的、无忧无虑的港湾。

游乐场的喧闹声浪里，碰碰车在围栏内笨拙地碰撞、旋转。风耀紧握着方向盘，指尖冰凉，心跳撞击着耳膜，紧张与生疏织成一张细密的网。父亲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带着磁性的沉稳：“别怕，小子，把住方向。”当车身被狠狠撞击，失控地打转，酸涩瞬间涌上风耀的眼眶。陈高雄敏捷地与他交换了位置，坐进驾驶座，目光锁定了肇事者。引擎低吼，车身猛地冲出，带着一种守护者的决绝。那一刻，风耀再次被熟悉的、带着汗味和淡淡烟草气息的暖意包围，仿佛所有被时间夺走的屏障瞬间重建，父亲仍是那个能为他劈开一切风雨的、永恒的英雄。

树影婆娑，光斑在父子俩身上流淌，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边。打气球的摊位前，陈高雄宽厚的手掌覆上风耀微颤的手背，干燥而温暖的力量透过皮肤传递。他微微俯身，调整着儿子的视线。“这里，看准。”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定海神针。风耀屏息，扣动扳机——“砰！”彩色的气球应声炸裂，清脆的声响连成一片，如同夏日骤雨敲打窗棂。微风裹挟着硝烟味和隐约的爆米花甜香，掠过他们带笑的、汗湿的脸颊。

一股久违的、近乎疼痛的暖流在风耀胸腔里奔涌。他多渴望时光的沙漏能在此刻凝滞，将这金色的画面永恒拓印。然而，孩童时代那种面对幸福时无措的脆弱感悄然复苏。他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爸爸…我…肚子有点不舒服，能…能去医院看看吗？”陈高雄没有丝毫迟疑，立刻蹲下，将儿子稳稳地负在背上，迈开大步向医院的方向奔跑。风耀的手臂紧紧环住父亲的脖颈，脸颊贴着那温热的、随呼吸起伏的脊背——这是他生命中最坚实的岛屿，是永不沉没的陆地。医院洁白的门廊近在咫尺，风耀的双脚落了地。他抬起头，眼中蓄满的泪水终于滚落，声音破碎不堪：“爸爸……这些年……我们……好想你……”

陈高雄的眼眶瞬间红了，他抬手，指腹带着熟悉的粗粝感，极其轻柔地揩去风耀脸上的泪痕，沙哑的嗓音里饱含着无尽的爱怜与不舍：“孩子……爸爸知道……爸爸……也想你们啊……”风耀的哭腔里带着绝望的祈求：“爸爸！我们去治病！这次我们好好治！你就不会……不会……”陈高雄用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泪光在眼中摇摇欲坠，却带着一种洞悉宿命的平静和温柔：“耀耀……有些轨迹，是无法改变的。能看到你长成现在的样子……爸爸……真的……很满足了。”

没有更多言语，父子俩紧紧相拥，仿佛要将彼此揉进骨血。泪水浸湿了衣襟，无声地诉说着跨越生死的眷恋与痛楚。陈高雄的下颌抵着儿子的发顶，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字字凿进风耀的心底：“爸爸会一直在这里……活在你的每一次心跳里，在你的每一次呼吸里。”

风耀泪眼朦胧，看着父亲的身影在午后的光尘中渐渐变得透明、稀薄，如同晨雾被初升的太阳温柔地吻散、带走。他独自站在原地，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砸在脚下的尘土里。然而，一种奇异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力量，正从那巨大的悲伤中破土而出，如春笋般坚定地向上生长。他明白了，纵使前路荆棘遍布，父亲的爱，已化作他骨髓里的勇气，支撑他每一步前行。

父亲从未离去。他化作了风耀生命中无形的经纬，以另一种永恒的方式，守护着他穿越漫长岁月。风耀回到家中，轻轻推开了父亲书房那扇尘封的门。斜阳透过半掩的窗帘，在宽大的书桌上投下温暖的光带，恰好照亮了父亲生前最爱翻阅的那本厚重旧书。他走过去，指尖轻轻抚过深色的、被岁月摩挲得光滑温润的书脊，仿佛还能感受到父亲指腹残留的温度。他小心地翻开书页，一张边缘微微卷曲、泛着时光淡黄色的照片悄然滑落——是多年前在游乐场，他骑在父亲肩头，父子俩对着镜头，笑得毫无阴霾。照片里的父亲，眉眼弯弯，笑容像融化了的阳光，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永恒的、关于守护的秘密。

风耀将照片紧紧贴在胸口，闭上双眼。书房里寂静无声，只有尘埃在光柱里无声起舞。他清晰地感觉到，父亲的爱，如同这本永远无法读完的厚重典籍，每一页都浸透了时光的墨香，蕴藏着取之不尽的温暖与力量。无论岁月之河如何奔流不息，这份爱，都将化为时光深处最悠长、最深沉的回响，永不止息地，在他生命最核心的角落，低吟浅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