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以笔为旗的“革命文学”
南社成立早期,即有周祥骏、孙变齐、黄宾虹、叶振谟、王钟麒、胡韫玉、胡怀琛、范光启等皖籍人士积极参与其中。身处中国从古代走向现代的历史转折期,早期南社皖籍成员自入社始,就与诸位同志一样,怀抱“欲一洗前代结社之积弊,以作海内文学之导师”[2]之志。此种志向自然并非仅仅着眼于文学,而是关乎“国魂”,关乎国家兴亡大业,诚如同盟会领袖、南社创始人之一高旭在《南社启》中所言:
今世之学为文章,为诗词,举丧其国魂者也……倘无人以支柱之,则乾坤或几乎息矣,此乃不特文学衰亡之患,且将为国家沉沦之忧矣。[3]
为此,他们决定“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以挽既倒之狂澜,起坠绪于灰烬”[4],实现救国强民之愿望。
在此方面,王钟麒[5]的创作与理论十分引人瞩目。这位原籍歙县,长居扬州的才子,1907年进入上海报界,先后为上海《神州日报》《民呼日报》《天铎报》主笔,又曾参与筹建《民吁日报》《民立报》《独立周报》,1910年加入南社,4年后因病去世。在短短33年的人生经历中,王钟麒不仅活跃在新闻界、文学界,而且亲自参加了江浙诸省联军为攻占南京而组织的一系列军事活动,一度充任总统府秘书。其言其行,其诗其文,无不体现着早期南社“创建民国、维护共和,呼号奋斗”的宗旨。他坚定不移地鼓吹“文学救国论”,认为:
……吾侪今日,不欲救国也则已;今日诚欲救国,不可不自小说始,不可不自改良小说始……夫欲救亡图存,非仅恃一二才士所能为也;必使爱国思想,普及于最大多数之国民而后可。求其能普及而收速效者,莫小说若。[6]
至于戏剧,他更指出:
……欲革政治,当以易风俗为起点;欲易风俗,当以正人心为起点;欲正人心,当以改良戏曲为起点……诚以戏曲之力足以左右世界,其范围所及,十倍于新闻纸,百倍于演说台……吾侪今日诚欲改良社会,宜聘深于文学者多撰南北曲……宜广延知音之士,审定宫谱,宜于内地多设剧台,宜收廉价,宜多演国家受侮之悲观,宜多演各国亡国之惨状。凡一切淫靡之剧黜勿庸,一切牛鬼蛇神迷信之剧黜勿庸,一切曲词之不雅驯者黜勿庸。夫如是,则根本清,收效速,数年以后,国民无爱国思想者,吾不信也。吾故曰:欲革政治,当以改良戏曲为起点。[7]
怀抱着“殚精极虑,著为一书……树民族之伟义,为光复之先河”[8]的愿望,王钟麒写下多种文学著述,据初步统计,他借助《申报》《神州日报》《月月小说》《安徽白话报》等平台,共刊载小说创作36种,小说译作6种,戏剧创作11种[9],时人谓之“当今文学界巨子”[10],又称“在小说界上,天僇生三字,尤占一重要位置”[11]。这些作品中相当一部分内容堪称“革命文学”,“以少数之血泪,博天下人之多数血泪,其有造于吾国前途者”[12]。它们或直面现实、抨击时政,如讽刺小说《新年梦游记》,著者借梦游“雌国”所见所闻讽刺腐败无能、崇洋媚外的晚清政府;在戏曲《穷民泪传奇》开篇,著者借角色之口高呼:
哎哟呀!天在那里?地在那里?世界的公理在那里?这一班做官的天良又在那里?哎哟呀!兀的不气杀我也!……咳!只可惜我这四万万同胞的弟兄姊妹呵,那一个不是神农黄帝的嫡派子孙?到了今日,或是遭官吏之摧残,或是受外人之虐杀……真不晓得我们同胞,前生前世,造了甚么恶因,生在这二十世纪的中国。[13]
而《血泪痕传奇》第一出开场白即为:
我每但知道爱国是强国,那晓得全是数十年前,男豪女侠,志士仁人,拿头颅颈血换来的呢。此书所说各情,不知为假为真,未审是泪是墨,但教我哭一回笑一回,觉得字字珠玑,言言药石……[14]
《藤花血传奇》写高丽爱国志士安重根刺杀伊藤博文事,上场诗即是一腔报国激情:
如此江山,问世事从何说起?……家国恨,空羞耻;身尚在,差堪喜。似鬼神来告,吾仇至矣。把剑伤心聊一哭,投杯壮志仍千里。看等闲谈笑起风云,空余子。[15]
在早期南社皖籍成员中,同样重视以戏曲创作鼓吹革命的还有睢宁周祥骏[16]。这位皖北辛亥烈士1914年被张勋部下杀害于徐州,他生前推出的一系列剧作,如《捉酸虫》(未完稿)、《打醋缸》《胭脂梦》《睡狮园》(未完稿)、《黑龙江》《薜虑祭江》《康茂才投军》《团匪魁》《维新梦》《学海潮》等,皆以一腔热血,宣传推翻专制政权,谋求中国的独立自由。其中《打醋缸》开场曲即称:“勇气冲霄,热血来潮。振民权,力追卢骚,要把专制推倒”[17],堪称周氏所有戏剧之宗旨。《维新梦》歌颂了为国流血,万死不辞的变法志士:
民约论,翻动了,千秋铁案。自由钟,打破了,世界迷团。凿空航海开生面,中兴罗马海成田。革命西欧经百战,合群北美创起了民权。补天只要石能炼,人海何愁恨难填。[18]
在《黑龙江》《薜虑祭江》《胭脂梦》等剧作中,他愤怒地声讨侵略者,痛批清政府的无能,歌颂人民群众抗击侵略的壮举;在《团匪魁》《睡狮园》中,他揭露“身兼将相,权倾当朝”的朝廷守旧官员对内镇压百姓,对外奴颜婢膝的丑恶嘴脸;在《康茂才投军》中,“叫三军奋勇心把胡氛扫,除渣滓,驱异族,方显得汉种长材”[19]的唱词,更鲜明地表现了作者的报国情怀。
由于南社皖籍成员新闻报刊界从业者众多,诸如歙县王钟麒、黄宾虹、程善之,泾县胡韫玉、胡怀琛,合肥范光启,旌德汪洋、江亢虎、吕碧城,桐城刘豁公等,因此,很多人借助各大媒体平台以诗文宣传革命,其中佼佼者如胡朴安、范光启。
胡朴安[20]为中国现代著名古文字学家、训诂学家、藏书家,曾出任民国日报社社长、上海正论社社长、上海通志馆馆长等职。这位“雄心不甘商人伍”“慷慨悲歌难自已”“杀人未执三尺剑,笔伐尝书千张纸”[21]的皖籍学者,清末民初任职于《民立报》期间,即
搜集明遗民之事迹与其言论含有种族思想者,编为笔记类,次第刊之报端……编有《发史》一种,凡清初不肯薙发而被杀或祝发而为僧者,悉为编入。又编《汉人不服满人表》一种,自江上之师至黄花冈止,凡汉人反满之史实作一简明之表……又曾作小说一种,题名《混沌国》,描写清朝政府腐败之状况,所谓以文字鼓吹革命也。[22]
袁世凯阴谋复辟,宋教仁被刺杀,事发后,他一鼓作气推出数十篇文章,如《论宋案迟延之危机》《告政党》《宋案与大借款》《论袁世凯之激变造祸》等,勇猛进击。
范光启[23]是一位得到孙中山表彰、蒋介石追认、毛泽东肯定的辛亥革命元老。他早年从事反清民主革命活动,曾任《民呼日报》《民吁日报》《民立报》编辑,1911年武昌首义后,出任安徽铁血军总司令。“二次革命”爆发后,范光启积极从事反袁活动,1914年3月20日被刺身亡。这位一生革命、一生战斗的志士,笔下之文多为报章杂文,字字带血,句句为枪。譬如在《国民新病谈》中,他说:
时当炎夏,淫雨连旬……记者夜静孤灯,危楼独坐,忽闻呜呜然、殷殷然,一片呼天吁地之声,初不知其何自而来也。倾耳而听之,则凄凄然、切切然,一片悲哀惨淡之音,又不知其何由而至也。因不禁仰天而笑,俯而悲肃,然而言曰:噫!此同胞之病呻也,此国民之哭声也……所最伤心者,则吾国民种种之病情是也。[24]
目睹惨淡民生,他奋笔直呼:
生人之一哭一歌,均自性真流出,当歌而哭,固为矫情,当哭而歌,尤属无耻。
若乃目击同胞颠沛流离之惨状,耳聆同胞呼号乞命之哀音,感触所加,泪随之下,是则人类之重至耳。
昨阅皖灾报告书,一字一血痕,几乎不能卒读。当泪眼模糊时,恍如见哀哀垂死之同胞,旋绕予侧……倘效彼当哭而歌者,手提一像鬼火的小灯笼,高呼国会万岁,则非记者之所敢知矣。[25]
面对岌岌可危之国势,他怒不可遏:
今日之世界,黑铁之世界也。有黑铁,然后有国家,有黑铁,然后有公法,有黑铁,然后有人道。黑铁乎?神圣乎?原料萃九州,河山巩固矣。
人以黑铁亡我国,而我亦以黑铁挽救之。朝购一钢船,暮购一巨炮,海军无费则借之,陆军无费亦借之。噫嘻伤哉!黑铁乎?妖孽乎?原料自他邦,国民饮泣矣。[26]
辛亥年救国运动风起云涌,范光启欣喜地写下: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虽以凄风惨雨之中华,行将见祥凤威鳞之气象,国魂归来,其今日乎![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