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5章 长篇小说 海边列车(14)
陈工去北京出差,金素做了几个小菜,喊林雪鸽来小院,两人吃完了饭,点上炉子烧水,泡了个热水澡,用电吹风吹干了头发,躺到双人床上。
金素坦白了她的奇遇故事。
那天,大连火车站广场,一个脸颊消瘦、眼球放电的小伙子,把金素吸引了过去。她走到离他不远处,看入了迷。
这是个万人之中一眼就能认出来的瘦高个儿,身板硬朗,长手长脚,鼻梁直挺,不大不小的眼睛,覆着长长的睫毛。
这如果不是在火车站,是在总厂,她肯定不好意思盯着一个漂亮小伙子看的。
突然,小伙子回看了她一眼,她心头一颤。
其实他注意的并不是她,而是越过了她,看向更远处。
小伙子注意的是另一个人,他在观察那人。
那是个中年男子,提着一个黑包,站在广场上,像是一个外地人刚下火车,思量下一步怎么走,又像是一个大连人回到了家乡,到站后心踏实了。他把皮包放在自己的脚前,掏出烟来准备点火。
这时,漂亮小伙子几大步朝着那人绕了个小半圈,绕到他身后,伸出两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漂亮小伙子说。
中年男子被人从后面一勒,不由得张开手臂,左手拿着烟,右手拿着一盒火柴,空中乱舞,说:“别闹,别闹,谁?谁?”
他扭动身体,却挣脱不开。
“哈哈。”漂亮小伙子没有撒手的意思,“等你半天了,你猜,我是谁?”
“你是谁?”中年男子说,“我听不出来,你到底是谁?”
漂亮小伙子说:“猜啊。”
“轻点。”中年男子说,“轻一点,你抠疼我了。松手!”
“好吧。”漂亮小伙子似乎不高兴了,“真不识闹。”
中年男子“嗷”了一声,因为漂亮小伙子在松手之前,使劲抠了一下他的眼珠。
可能漂亮小伙子用力太狠,中年男人把烟和火柴装进裤兜,双手揉着眼睛,好长时间才恢复了视力,他低头寻找,发现脚下的提包不见了。
金素看得清楚,早在漂亮小伙子捂他眼睛的时候,一个小个子猫着腰把提包拿走了。
“唉!”她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声,脱口而出,“唉,你们干什么?”
漂亮小伙子瞅了她一眼,金素马上闭上了嘴。
漂亮小伙子松开手,转身跑开。金素赶忙追赶,只慢了半拍,失去了目标。她在车站里里外外转了好几圈,找不见漂亮小伙子踪影。她怅然若失,慢慢走出车站。
她低下头,下巴抵在衣服领上,盯着漆黑的沥青路面。过了长江路就是胜利广场。在胜利广场,她看到一块招牌,“地下春饭店”。
饭店由一个防空工程改造而成。金素进了饭店门,沿着楼梯往下走。她开票买了一碗炸酱面,把票交给饭菜窗口。
她满脑子全是刚才那个漂亮小伙子,为他担心,为他惋惜,不该走向盗窃犯罪的道路,他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儿?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炸酱面一碗!”窗口里服务员高声叫喊。
金素去取了面条,端着往回走,放到桌上,眼角一扫,不由自主一哆嗦,幸亏碗已经放到桌子上了。
她发现漂亮小伙子在饭店里。
漂亮小伙子跟他的搭档,拎包的小个子,坐在最里头一张桌上喝酒呢。桌子上摆着四个菜,一瓶白酒。漂亮小伙子从容自得。小个子摇头晃脑,喋喋不休。
金素朝他们的桌子下面瞄了一眼,没有见到黑提包。
漂亮小伙子眼角扫到了她,昂起脖子向她这边望。
金素低头吃面条。
一会儿,小个子来到金素身边。
“喂,不瞒你啊,我叫小瓶盖。”小个子说,“我地北哥请你过去坐,甭害怕,我们不是坏人。”
他端起她的面条就走。金素跟着过去,她望着漂亮小伙子,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欣喜不可抑制。
“站客不好伺候,认识一下,怎么称呼?”漂亮小伙子问。
金素坐下,“金素。”
“天南,李天南。”
“不是叫地北吗?”金素说。
小瓶盖哈哈大笑。
李天南,江湖上的“大连天南”,家在小岗子住。他生在小岗子,长在小岗子,正宗“老大连”。小岗子建市就是三教九流汇集之地,李天南耳濡目染,早早开蒙,他十三岁正式进门子,一发不可收。江湖上有利益,有好玩好吃的,钱来得容易,花得痛快,是条邪道,却容易让意志未坚的青少年上瘾,天南爸爸不但不拦着,反倒鼓励教唆,因为李爸爸本身也是半个江湖,老贼亲自传授经验给儿子不说,又把小天南扔给他一些江湖朋友,摔打锤炼。
李天南爷爷以前在天津街做杂货生意,公私合营气死了,爸爸是坏分子,蹲过监狱。有一次贼爸爸走在新华街,指着一栋临街的三层长条楼,对小天南说,这一整栋都是你爷爷的。
小天南笑笑,这件事他早就听邻居说过。
“等我长大了给你挣回来。”小天南说。
“你就吹吧。”贼爸爸说。
小天南小学时因打架捣蛋被送到了工读学校。在工读学校,他的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他脑瓜聪明,也爱学习,只是他的好学不局限于课本,他学摔跤,学掏包,从天窗、里怀干到青子、拎包,他天生是吃这碗饭的料,下手稳当、利索、快,从没在这方面栽过跟头,而且为人仗义,做事讲究,火车站那么多点子,没有一个出卖过“大连天南”。他被教养,被判刑,都是因为帮朋友出头打架。
第一次进教养院,钉子头没磨好,他着急吞咽了下去,直接扎了个胃出血,拍完X光,就给“保外”了。
李天南现在的状况是服刑保外,他被判了八年,在大墙里面待了一年就再也待不住了,他整了把飞鹰刀片,用电工胶布缠好,留好了的尺寸,在自己肚皮上拉开条口,把肠子抠出来一截,加上外头托人,获得了“保外”。
这次李天南本想一个人出门。少年时他陶醉前呼后拥,现在他喜欢独来独往。在火车站他偶遇小瓶盖,被小瓶盖黏上了。
小瓶盖是被家里人当包袱扔掉了的残疾儿童,左腿比胳膊没粗多少,不过丝毫不影响逃跑速度,遇事他连蹦带蹿,比正常人跑得还快,即使被追上也难逮住,他善于突然下蹲,从人腋下甚至两腿之间蹿出。
小瓶盖二十岁不到,却走南闯北多年,各路蹬大轮他都混得熟。人怕比,怕处,时间越久,小瓶盖越发认识到天南哥绝对是那个!
跟天南哥混,不管拿不拿得着大活,吃穿住用行他全包。天南哥把到手的钱,无论多少,都看成了很少,那种心不在焉的派头,好像提前看到了未来的钱,好多好多,等待着他去拿,时候未到而已。别说小瓶盖,好多蹬大轮的老人,都希望能跟着李天南南下。
李天南逗问小瓶盖,你行吗?小瓶盖猛劲儿表白他又进步了,扣死倒儿拎包已不算事儿,不信带上他试试。李天南说那就小试试,看看他能不能先把车票钱整出来。李天南领着小瓶盖在车站转了一圈,寻找机会。一位刚下火车的中年旅客,走到广场,把包放到了地上,仰头望了望蓝天,掏出香烟准备抽。李天南跟小瓶盖使了个眼色,小瓶盖心领神会。李天南绕过去捂住旅客眼睛,小瓶盖飞速过去,拎了包蹿开,边跑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袱皮,三转两缠把包裹了起来,胳膊插进去,背到了肩上,晃几晃人就没影了。最后李天南手指头一使劲,旅客“啊”了声,等恢复了视力,回头,让他猜谜的人不见了,低头,皮包也不见了。
行动前,李天南注意到了有一个姑娘在看他,当时进入了“预备——开始”状态,不能被美色分心。意外的是在“地下春”他又见到她,这是个本分的姑娘,眼神里却有股子豁得出去的野气。
“去拿个杯子。”他命令小瓶盖道。
小瓶盖去窗口要了个杯子。李天南倒上酒,推到金素跟前。
金素只喝过一次酒,没喝几口就醉了。但当李天南向她举起酒杯的时候,她没有说她不会喝酒,跟着举起了杯。李天南喝了一大口。金素呛得直咳嗽。李天南哈哈笑了。小瓶盖也笑了。
小瓶盖说:“直性,可交。”
李天南把她酒杯里的酒倒进了自己杯中,只给她留了一点点底儿。“不会喝就不喝,不用逞能!”李天南说,“金子,你是哪儿的?”
金素说:“总厂,化工总厂的。”
“我知道。”李天南说,“在老甘井子里面,我去过。你家住哪儿?”
金素说:“总厂宿舍。”
李天南说:“你家呢?”
“我没有家,宿舍就是我的家。”金素说,“你呢?在哪儿上班?”
没等李天南开口,小瓶盖哈哈大笑。
“没上过那玩意儿。天天早起,起不来。”李天南问小瓶盖,“你能天天早起?”
小瓶盖说:“不能!”
金素说:“你们干这个,不害怕吗?能长远吗?”她直接把他们干的行业给叫开了。
“她真是个大好人。”小瓶盖对李天南使了个眼色,“替我们前途操心。”
“害怕。害怕就不干了?”李天南说,“不长远就不干了?”
小瓶盖说:“当时你在车站?我咋没注意你呢?”
金素说:“你蹦得真快,一眨眼就没有影了,然后天南也不见了。”
小瓶盖说:“天南哥!”
金素说:“对,天南哥。”她本来就想叫天南哥,没好意思叫出口呢。
小瓶盖说:“这就对了,放心吧,天南哥绝对会对得起你这声哥。”
李天南说:“我们想出趟远门,敢不敢跟我们一起走?”
“怎么不敢?”金素说,“敢!”
她没有被自己的回答惊到,李天南却似乎被她惊到了。
“可能十天半个月,也可能个把月。”李天南说。
“不怕。”金素毫不含糊,就等着这一天似的,“我可以打电话请假,请不下来,还可以开诊断书。”
李天南说:“诊断书简单,医院咱有朋友,一撕一大摞,随便填。”
“识字不?”小瓶盖发问。
“什么?”金素有点发蒙,不知小瓶盖什么意思。
“上过学吧?”小瓶盖说。
“怎么会没上过学?”金素说。
“你以为谁都像你?”李天南说,“一天学没上过。看不出来吗,她跟咱们不一样。”
小瓶盖说:“那我给你出道文化题,考考你是真文化人假文化人,一试就知道。掰开括号,拿开逗号,放进感叹号,留下一串省略号,打一动作。”
金素面红耳赤。
小瓶盖说:“想歪了是不是?假文化人。”
“别外路精神!吃好了没?给我去加一个菜。”李天南朝远处一桌瞥了一眼,“那个!我们没尝过的。”
小瓶盖听出来李天南的弦外之音,他没有转头,用余光左右瞅了瞅。
那边坐着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桌子上除了酒菜,还摆着一个公文包。跟他一块儿来的同伴在排队开票,看样子要加菜。
小瓶盖小声对金素说:“你去火车站出口等着。我们一会儿去找你。”
饭店开始上客,开票窗口排起了长队,小瓶盖走到队尾,踩了一下前边人的脚后跟。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小瓶盖却找事般高声质问:“看什么看,不服?”
那人比小瓶盖高一个头,伸手一推,把小瓶盖推了个跟头。
小瓶盖爬起来,抓过桌子上一个酱油瓶,用力摔到了地上,玻璃碴四处飞溅。对方被他过激的反应镇住了,站在原地不动。刚才摔瓶子的巨大响声,把饭店吃饭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小瓶盖说:“妈的,吃个饭生一肚子气,不吃了!”
他愤愤不平,骂骂咧咧,一高一低地走了出去,临上楼梯前他又回头瞪了高个子一眼,梗着脖子,扬了扬手,那意思,如果不是看他身高力大,他能打过的话,这一瓶子说不定就砸到他头上了。
干部模样那人扭着头看热闹,见并没有真打起来,略有遗憾地回转身,觉得好像缺少了点什么,起身转圈寻找,桌子底下也弯腰察看了,最终确认要找的东西不见了。他用正宗山东口音喊排队的同伴:“伙计,包哪儿去了?你拿着吗?”“我没拿,领导,不是在你那儿吗?”“没有了,找不着了!包丢了,小偷,有小偷!”
小瓶盖摔瓶子的同时,李天南起身经过干部的桌,胳膊一扫一收,瞬间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