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0章 韩家的主菜
夜雨已歇,月光乍明。
院中血迹尚未干透,妖奴残尸横陈,其血黑而腥,流至地砖罅隙之间,像是要将整片院落都吞没。
陆羽却稳稳坐在血泊之中,闭目静思。
他面色苍白,气息平稳,伤口尚未愈合,衣衫早已破碎,但那一双静闭的眼,却透着一种极度清醒后的沉稳。
踏入第一境之后,他第一次真正“静下来”感受。
筋骨轻盈,血气流转,丹田气息不再紊乱,反而像一口自转之炉,运作有序、温吞有力。
他体内那一缕煞力本该还处在“搅动”状态,却在炼体诀的自然引导下迅速沉淀下来,竟比往日恢复得更快、更稳。
“嗯……比我想的还好。”
他低声呢喃,睁开眼,指腹微动,煞气自掌心缓缓吐出,又被玄元炼体诀牵引,归于气海。
没有滞涩,也无反噬。
不仅是肉身强化,连操控煞力的精度都提升了。
陆羽心念微动,背脊一紧,骨膜之间的那一道隐隐黑纹略微浮现,如同潜藏在筋络中的暗潮,随着炼体诀微微共鸣。
他知道,那是“玄道”的显象。
“搬山劲,是玄道一支。”
“炼体诀……也是。”
陆羽缓缓站起身来,任衣袍上的血迹随风干硬,动作却稳如磐石。他的五感变得更为锐利,体魄轻盈却不虚浮。
更重要的,是“外力压迫”对他的影响,已经降低了。
过去煞气入体,噬心蛊躁动,他最多是压住,不被吞噬。
可现在,他感受到——他可以驱散它。
陆羽右手按上心口,调息之间,一缕煞气自识海探出,才刚翻涌,他眉心一沉,炼体诀一引,黑纹暗转——
“散。”
一字出口,煞气竟真的如风中残焰,瞬息熄灭。
“呼,不用再担心我会被煞气和噬心蛊的影响逼成疯子了。”
陆羽轻轻吐息,眼中浮起难得一见的炽意。
他终于明白,《噬心经》中那句“蜕壳裂茧,踏破仙凡”,可不是说着玩的了。
“这条路……走得通。”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还未脱下的短刀,又看了一眼破碎的地砖。
“我现在,连我自己都不太敢惹。”
带着一点自嘲的轻笑,他转身往屋中走去。
伤未愈,可他必须立刻重新推演“巳蛇”的藏匿轨迹。
对方用妖奴袭击他不成,很有可能会转移阵地,虽然三十年的布局不是说变就能变,但至少巳蛇不一定会继续待在原地。
是落春坊的哪一个方位?总不能拿着刀一路杀过去吧?
陆羽回到屋中,朝案几走去,手指自然地落向右侧抽屉,准备取出折叠好的那张地图。
可他刚一回头——
动作顿住。
桌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物。
——一封红底金字的纸封。
静静地,横放在他平时放笔的地方,没有任何异动的痕迹。
仿佛它本来就在那里,从未离开。
陆羽目光骤冷,盯着那封信,半晌不动,终于缓缓伸手,取过。
纸封极薄,封口处以细丝封蜡,一触即碎。
他打开,请柬内页浮出金墨四字:
“韩府三房,邀林统领赴宴。”
落款是韩氏礼堂,时间就是今晚,落点在落春坊的第一楼·飞玉楼。
整个碧落城,都能看见的那座楼。
陆羽看着那封信,神情未变,眼神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没有动怒,也没有惊讶。
只是缓缓地坐回案边,将请柬放在手边,静静盯着它看了很久。
……
在一处远离坊政,地脉封锁,符阵重重,连灵息都难以探出一缕的暗室里,韩式三房房主,韩绛静坐于石座之上,一袭紫衣未动,指尖轻敲着扶手,眉眼沉敛。
在他对面,蛇妖“巳蛇”蜷身盘踞,背生鳞甲半敛,肩膀不断轻颤,眸中凶光如血。
忽然——
“嗡——!!”
巳蛇脑后猛然一震,像是被重锤敲击,整条脊背一抖,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
“呃啊!!”
他痛得整个蛇躯扬起一截,骨节“咔啦”作响,仿佛被活剥了一层魂皮,半息后才缓缓蜷回地面,脸色阴沉如墨。
韩绛抬眼,神情不变:“……你那具妖奴,被灭了?”
巳蛇冷冷地喘了两口气,舌尖一吐一收,双目猩红:
“杀得干净,不留一丝神线……就像是把我亲手剁了一刀。”
他声音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狠意:“那小子居然临阵蜕变了,简直恐怖如妖,不,比妖还恐怖。”
韩绛沉默片刻,缓声问道:“要不要取消今夜的宴?我们可以提前转场。”
巳蛇眸光一闪,却猛地摇头:
“不行。”
他身上的鳞甲翻起,语气如刀锋擦骨:
“今夜是最好的机会。”
“各方主位都已经抵达,阵眼位置也布得差不多。碧落城这一代还未完全入白玉堂掌控的人,今晚都在场——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等他们散了,再想凑齐这局……机会,就没了。”
韩绛眉微蹙:“你确定能撑得住?”
巳蛇冷笑,露出两枚森然毒牙:
“只不过伤了我一点神识而已,无伤大雅。”
韩绛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案上那张红封金漆的请柬。
那请柬已被打开,内里赫然列着十余个名字——韩氏家主、城主、城司头目、药堂副令……甚至连执法司的右执令,也赫然在列。
只有一个人——尚未抵达。
“林重山,”韩绛淡声道:“还没来。”
巳蛇眼底划过一丝冷光,舌尾在地面轻卷,如血丝拂过石灰。
“他不来更好。”
“我们现在不能再等他了。大阵要启动,今晚必须动手。”
韩绛没有立即回应,只是盯着那张写满名字的请柬,手指轻叩石面,一声一声,如滴水入井,回响幽长。
半晌,他抬头:“阵眼确认了吗?”
巳蛇点头,目中精光浮现:
“以东坊祖井为主眼,落春坊为辅,七处‘蛻地’已埋三月,蛊线贯通,一旦引阵,全坊之人血脉皆可共鸣。”
“今晚,只要仪式一成,哪怕林重山亲临,也拦不住。”
韩绛看了他一眼,似有深意地笑了一下:
“该出门迎客了。”
……
夜幕低垂,落春坊灯火如昼。
韩氏三房设下的这场私宴,选址于坊中第一楼——飞玉楼。此楼五层通顶,楼宇拔地高起,楼顶设开井通气,厅堂八角回环,内壁镶铜嵌镜,折光错影,夜灯一照,整座楼如幻境浮宫,楼外是红尘烟火,楼内却自成一方浮世华楼。
一楼大宴之中,权贵云集。
城主坐于正首,右执令居其侧,韩氏家主略退半席,居于左位。各司头目、药堂副令依次排列左右。酒香四溢,丹香袅袅,桌上菜肴精致如画,歌舞低旋,香雾弥漫其间。
——一切光鲜而和乐。
可在二楼之上,另有天地。
八面镜门之内,灵纹悄隐,幻光折转,丹香中混杂着一缕极淡的妖息,沿通风道悄然下沉,缠绕于厅堂之间。
那不是寻常香料。
那是幻术的“气引”。
韩绛立于二楼栏前,低头俯瞰着下方正欢声饮酒的一众人,唇角微勾,眼中却无一丝笑意。
他盯着人群中那位——韩氏家主韩元洪。
那是他的堂叔,现任家主。
此刻正满脸红光,与旁人言笑晏晏。
而韩绛看着他的眼神,却仿佛在看一块放久的肉。
那眼神像是钝刀刮骨,深得可怕。
“真像一锅将熟的肉。”
韩绛轻声喃语,声音低得仿佛怕打扰了什么蒸腾的香气。
他垂下眼帘,唇角笑意微扩:
“再蒸一刻……更香。”
他从来不是个急躁的人,也不是个好动的猎手。
但此刻,他几乎能听到那一个个呼吸,正在沦陷进幻阵的节律里。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沙沙”的滑音,似蛇鳞摩地,又似血肉摩擦石壁。
“够了。”
巳蛇的声音低低响起,带着某种逼近极限的压迫感:
“我们时间不多,该上主菜了。”
韩绛收回目光,转身点头:“行。”
他抬手,轻轻一挥。
片刻后,楼下传来一阵宫乐变化,酒侍纷纷端出精致玉盒,步伐整齐,香雾中伴着一阵轻声传宣:
“此为韩氏三房新制延寿丹,选自百种灵草,融珍罕药引,专供在座贵人享用。”
“愿诸位寿如山岳、安如太平。”
这话一出,果然引来一阵笑声与赞声。
“韩家倒是大方。”
“这可是真材实料啊……我听说这批丹一枚就要几百两金子,还不一定买得到!”
“韩三郎这段时日是发了财了?”
“发家不重要,知道孝敬才重要……”
“哈哈哈哈……”
众人笑声中,丹药逐一传入,香气愈发浓郁。
有人小心抿下一口,片刻后便是面露惊异,口呼“温润通脉、确有神效”。
其余人也陆续吞服,桌间盏影交错,整个厅堂氤氲如梦。
楼上,韩绛静静地站在栏前,未语。
他眼皮低垂,指尖悄然抬起,心中缓缓倒数:
“三……二……一。”
随着韩绛心中的倒数归零,飞玉楼内的气息悄然一变。
一楼大宴间,众宾客原本还在举杯寒暄,下一息,神情却如被无形之手轻抚眉心,忽地柔软下来。
眼神失焦,神色空茫。
桌上酒未饮尽,菜犹热气翻涌,可他们已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坐着,仿佛沉入了某个无法醒来的梦境。
——幻术生效。
有人眼角泛笑,唇角自语:“……若我能入阁、登枢,天下尽在掌中!”
有人轻声低喃:“……她说愿为我歌舞十年,不问归期。”
幻象如渊,将他们的欲望翻卷成梦,再将梦裹入丹毒,化入幻阵之中。
楼上,巳蛇终于露出笑容,那是一种近乎贪婪的欣喜,连鳞甲都轻轻鼓动,嗤嗤作响。
“就这样——”
他轻声说。
“他们的识海已碎,心神已伏。”
“接下来,只要我将‘道痕’刻在他们的魂魄上……他们就会成为蛇化成奴。”
“听令而动,攻守可转。”
“碧落城,从今往后,便归于我们之手。”
他说完这句,眼中妖光骤盛,额头之处皮肉蠕动,一道血口状的裂缝缓缓张开。
“啵。”
一只竖瞳缓缓浮现,幽幽睁开,宛如通往妖神之眼的深井,流转着暗紫色的幽光,似乎能吞噬一切光与神识。
他开始吟咒,舌吐古音,音节如蛆,直钻人魂。
丹阵轰鸣、镜门共振,整座飞玉楼仿佛成了一座封闭的炉鼎,正将整城权贵一点点熬成祭汤。
韩绛则立于咒阵边缘,衣袍微拂,冷眼俯视那些沉沦中的人。
可就在此时——
“轰!!!”
一声锐啸,猛然自楼外穿破夜空,仿佛万钧之刃斩落天幕!
紧接着。
一股凛冽至极的煞气,自空中掠来,如刀啸夜风,夹雷裹电!
“唰——!”
五镜之门同时剧震,光影未稳,便被生生震碎!
“!!”
巳蛇猛地回头,一双竖瞳陡然收紧!
只见窗棂破裂处,一道黑影如落刃般破空而入,衣袍震荡,煞气成阵。
一刀未至,气先开阵。
下一刻,那黑影掠入厅中,双脚踏落木梁,刀尖下指,目光沉如铁声音如同宣告一般在楼中回响:
“林统领身体抱恙,我代他来赴宴。”
是陆羽。
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