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时国民政府行政机构改革(1937~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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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国走向现代化的进程来看,民国时期是承先启后的重要阶段。这个阶段的许多东西都是国人在学习、摸索与实验,包括国家的各种制度设计、政府机构的设置与功能发挥。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文化与传统、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内部本身就很复杂,近代面对外部世界的逼迫挤压,变革刻不容缓,但内外环境提供的变革时间与空间十分苛刻,新旧杂陈、内外交困增加了变革的难度与复杂性。

秦始皇统一中国后,中央集权成为国家的基本特征。毛泽东说过,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政权的得失与巩固是解读中国历史的钥匙。随着内外环境的变化,中央政府行政机构的变革成为常态,历朝历代均会依据前朝的经验教训,对行政机构适时做些变革,有些朝代甚至会不停地自我革新(通常被称为“变法”或“新政”)。大致上说,中央政府机构的变革要有顶层设计,有改革理念,有预期目标,有整体计划与分步实施,有改革推动力与改革基础等。任何变革都会涉及政治权力与利益的分配,都会有阻力。中国历史上有的变革很成功,不仅走出了当时的困境,且富有远见,为后代所沿用;有的变革浅尝辄止,半途而废。有些朝代更因变革引起种种不当,反而失去政权。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变革同样不是请客吃饭,当局未必一定要追求时尚而变革,尤其是欲得其名而无其实的变革,或者没有诚意虚应故事的变革可能会惹火烧身,更是政权稳定之大忌。如清末“新政”所主张的君主立宪制,相对于传统的君主制似乎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但此方案出台后,清廷言行不一,变革的社会基础、财政基础又弱,中央政权权威已失,使原对此寄予厚望的立宪派大失所望,从而背弃朝廷,加速了清朝的覆亡。危机时代,如何通过变革转危为安,的确是一个棘手的难题。

作为当局者,完成一场成功的行政机构变革并非易事,时间上或旷日持久,指望毕其功于一役并不现实;空间上涉及从中央到地方的行政层面,涉及资源分配与利益调整,受到政治环境等多方因素的制约。历史与现实表明,变革能否成功,要看变革有没有基础,主导变革的当事者有没有统筹全局的能力,有没有全面的变革战略与策略,有没有坚定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能不能把握合适的时机等。

国民党成为全国性执政党后,依据孙中山“五权宪法”的理论与设计,建立了一套独特的“五院制”中央机构。它既不同于中国传统的中央政权设计,也不同于西方的“三权分立”。按孙中山的解释,“五权宪法”是吸收了中国古代与西方所长,而避免其各自的流弊。这是一套前无古人的政权设计与实践,估计也后无来者了。

本世纪初,南京大学中华民国史研究中心承担了教育部重大攻关课题“中华民国史研究”,我与刘大禹等几位青年朋友承担了子课题“南京国民政府五院制度研究”,对1927~1937年国民政府的中央机构进行全面研究。刘大禹自告奋勇,选择其中资料与头绪最繁多的行政院研究。以此为起点,他学术上勤奋耕耘,迄今为止不断深化国民政府行政院制度与变革的研究,连续承担了三个国家社科基金课题,成为此领域成绩卓著的学者。

全面抗战时期,国民政府的机构既有变革的必要性,也有变革成功的可能性。20世纪是一个民主化的世纪,是一个崇尚改变的世纪。1930年代起,各国政府为应对全球经济危机无不加紧推行变革,以构建高效的社会动员模式,成为国民政府当局的借鉴。如苏联经济领域推行工作竞赛即为国民政府应用于行政领域。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国共两党建立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是进一步加强团结与统一并实施改革的好时机。毛泽东在抗战初期就呼吁实行全国总动员,改革政治机构等主张。如何迅速提高行政效率,最大限度实施社会动员,使行政服从于军事,成为国民政府的重要考量。“抗战建国”成了国民政府朝野的共识,国民党高层希望实现抗战胜利时,推进政治与行政现代化,完成“建国”任务。在抗战相当艰险的政治环境中,国民政府应对强大的改革舆论呼声,尽量开放政权,成立民意机构,推进基于民主化和制度化的一系列变革,出台了不少围绕事权厘定、机构精简、人员裁减等方面的举措。以上问题,正是刘大禹这本书的切入点,书中做了相当详尽的阐释。

应该说,国民政府当局于战时推行的行政机构变革并非仓促之举,而是经过了尝试并深入推进,成立了高层设计机构,有计划、有执行、有考核等。尤其是蒋介石对这些变革举措可谓不遗余力,日记、手令中多次提醒将要实施或正在实施的改革任务,历次国民党的全会都有大量的改革建议、改革共识与改革检讨。然而,发起变革的中央政府具有多大的推动力?官僚体系具有多大的执行力?人民群众具有多大的支持力?是否充分考虑了社会的承受能力?是否顾及了社会的稳定等。譬如,精简机构与裁汰冗员是一般政府行政机构改革通用的招数,但在战时大量失业、通货膨胀、物资极度缺乏之际,普通公务人员生活困顿,裁减人员安置是否到位,以避免引起社会动荡。诸如此类的问题值得重新审视,刘大禹在书中也提供了不少的思考。

刘大禹通过细致的研究,对全面抗战时期国民政府的行政机构改革得出了如下的认识:一系列的改革举措取得了一定成效,体现了行政领域的制度化与现代化倾向,体现了国民党权威人物对改革的强烈愿望。改革是抗战时代所需,改革理念不可谓不新,“行政三联制”“工作竞赛运动”“计划政治”等皆符国际潮流,运用得当自可提高行政效率;改革内容不可谓不全,从中央到地方,从中央的部会到基层的保甲制度,全方位推行改革;改革程序不可谓不周,通过试点、调研与全面铺开,有年度计划、工作检讨;改革路径不可谓不符,有上层权威人物的推动,有媒体的集体发声。从改革程序而言,战时行政机构改革的路径也并非一无是处。遗憾的是,抗战后期的豫湘桂大溃败中断了改革的进程,国民政府只得将诸多改革留到战后。而战后的形势发展,更是出乎了国民政府的意料。在一定程度上,抗战的进程与结果,既取决于中国人民抗战的意志与力量,也取决于日本侵华的策略,国民政府行政改革的绩效要放在抗战进程与结果中去衡量。如果“抗战建国”的进程一切均在国民政府的意料之中,以这样的改革措施与力度,最终的“建国”理想能否如约完成呢?历史没有假设,读者高明,自有结论。

这本书正文有七章,涉及战时行政机构变革的主要方面,专题研究不可谓不精细。这是抗战史研究和中华民国政治制度史研究的最新成果,相信它的出版会推动相关研究的深入。细读之下,觉得抗战时期国民政府行政机构的变革这一课题,仍有不少尚待深化的空间。如1937~1945年全面抗战期间,国民政府的内外处境与对未来的判断是在不断变化中,这种变化与行政机构变革的阶段性有着密切关系,在整体研究中要体现出来。再如,战时国民政府行政机构变革的主要目的应该是两个:一是行政现代化,二是应因抗战需要。这两个目的多数是重合的,但有时也有相互抵牾之处。行政现代化强调的是决策民主,执行过程透明,而战时行政强调事权集中,追求决策与执行的效率。国民政府战时行政机构变革时,是如何处理这些矛盾的?哪些举措是出于行政现代化的考虑,哪些是因应战时急需?希望刘大禹未来能关注这些问题。

《战时国民政府行政机构改革(1937~1945)》书名中用了“改革”二字,我想有两个原因:一是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下达时用的是这个名称,结项成果自然要一致;二是查阅国民政府行政机构变革的档案文件,大多冠以“改革”。而我更倾向于用“变革”。我以为,“改革”与“变革”部分含义相同,但两者在程度上有挺大的区别。“改革”主要用于国家制度与体制的层面,是指把国家发展中旧的不合理的制度或体制进行局部或根本性变革,而“变革”则可以用于各个层面,包括了政策、措施、人事等。就抗战时期国民政府行政变革来说,它既是在国民政府五院制度框架下进行,之前的行政格局也基本维持,只是进行多方面的调整。从研究者的角度,我认为用“变革”更符合实际。当然,学者对同一名词的理解可能不同,这一点供刘大禹参考。

大禹是我在南京大学时指导的博士生,后来我调到浙江大学工作,他又来做博士后研究,这些年一直从事中华民国政治制度史的研究,尤其是对国民政府行政院的学术研究。他用功努力,勤于思考与写作,成长较快,是同辈中的佼佼者。本书是他的第二个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结项成果,第三个项目也顺利进行中,我为他的成长感到欣慰,也期望他戒骄戒躁,百尺竿头,更上层楼,取得更大的学术成就。

是为序。

浙江大学蒋介石与近代中国研究中心主任

浙江大学求是特聘教授

陈红民

2020年4月14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