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无标题章节
一
黄河渡口,天寒水怒,孤舟横绝。关羽单骑立于河岸,紧闭双眸,青龙偃月刀斜指地面,刀锋残照,寒芒如龙。这一刹,黄河的怒涛,曹军的低吼,寒风的呜呜,皆化为关羽刀下的杀意。秦琪架刀拦江道:“某,夏侯将军帐下骁骑秦琪是也!奉丞相令把守黄河渡口。今有关羽私逃,某在此等候多时了。”关羽手自下颚缓缓拂过美髯,那一双丹凤眼逐渐睁开,透着千军万马般的杀气。秦琪亮刀策马向关羽杀来,喊道:“今日定将你斩于马下!”
……
关羽收刀,骑马前行。
五关六将皆以过,千里单骑寻兄长,何惧千难与万险。
李四抱着四岁的儿子,如痴如醉的给他讲述着关羽过五关斩六将的事迹。小李儿仰着头欣喜的问道:“关羽真的什么险难都能过吗?”“那是当然!”“那关羽最后怎么死的呢?”李四一怔,随后面露怒色一巴掌拍在儿子的头上,“你这犊子话咋那么多?”将儿子哄入睡之后,李四独自坐在院中,月光倾泻,虫鸟相依,想着明天的社火演出。每年的正月十四,正是甘肃社火节演出的日子。李四正是社火节醉关公节目中关公的扮演者。他的父亲是在甘肃家喻户晓的关公扮演者,每年慕名而来观看他演出的人数不胜数,不曾想年仅壮年的他却在一场疾病中失去双腿,从此一蹶不振,也就患上了心病。在病床前叫来了自己的独子,嘱咐他一定要将关公扮演好,说罢便咽了气。年少的李四便从此跟随着伯父学习,决心要完成父亲的夙愿。伯父的腿脚不方便,话也格外的少,但是却出了名的严格。
甘肃的腊月显得格外冷,家家户户基本都在炕上度过,但李四却早早的被伯父叫起来踩高跷。“关公踩着赤兔马,咱踩着祖宗魂。”风雪无情侵蚀他的脸庞,但他依旧一声不吭地学习叔父教予他的踉跄步,但他始终无法参透其中奥妙,在一旁的伯父早已不耐烦,“你父亲一天就能精通,我教你近乎一礼拜,你竟如此愚钝,何年才能完成你父亲遗愿?”李四的心被这刻薄的言语刺伤,眼泪模糊了双眼,正前方一块明显的石头却无法看见,一头栽倒在地。伯父一瞬间心脏像触电一般,急忙将他扛起回到家中,立刻请来了当地有名的医师。医师说;“这条腿没多大的事,用我的药方再休息几日便可恢复如初。”他将医师送出去后,眼眶不知不觉得红润了。他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发现自己的腿已无知觉,一下慌了神便放声大哭。母亲急忙推门而入来到床头摸着他头说“儿啊,你腿没断哩,休息几日就可恢复了。”“当真吗,娘”哭声还未停止。“娘还能骗你不成,你伯父严厉是严厉了点,但他也是希望你好啊。”李四整日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只好看房顶的蜘蛛结网,某夜月光乍泄窗棂,他突然抄起顶门杠当高跷耍。瘸腿划出的弧线竟然暗合北斗方位,蜘蛛顺着轨迹坠在他的鼻尖——原来这关公的踉跄步,要的正是这以残破求圆满的劲道。
“快睡下吧,明日你还要演出呢。”妻子靠在门上亲昵着提醒着丈夫。李四随后便睡下了。
二
晨雾还贴着陇东的黄土塬打转,老黄树的枝桠便抖落下几粒冰渣子。李四早已来到戏台后静坐在镜台前等待着伯父画关公脸。曾经教自己的伯父已两鬓花白,看着伯父那张深邃的眼眸他感到阵阵心酸……那次摔伤参悟到踉跄步以后,伯父再也不会像之前那般对我严格,而是对我小心呵护。从他那双眼,我看到了愧疚,遗憾,无奈。某天我再也忍受不住哭着询问他是不是我太笨了不适合学这行,所以你才不愿意好好教我。他先是楞了一下随后暗笑,立刻对我严厉起来,“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关公要是知道你那么爱哭肯定恼怒你!”“这是你第一次演出,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记住喽。关公上脸后你不再是李四,而是关公在人间的化身,万万不可张口说话;你手握的青龙偃月刀不可被触摸;无论发生什么演出不可轻易停止;最后还要保持理智记住排演的路线。”李四在喉咙里轻嗯了一声。说罢伯父将枯枝似的手指插入昨夜准备的装有红油彩的陶碗搅拌,指尖泛起珊瑚色涟漪。随后他的脸便被红彩慢慢覆盖。秃了毛的狼毫笔扫过眉弓,青石砚里沉淀的赭石粉随着笔锋游走,突然悬腕一抖——两道卧蚕眉破开油彩浮出来。贴髯口用的是熬制三个时辰的鱼鳔胶,他从樟木匣请出三尺长的马尾髯,胶刷扫过下颌时李四紧绷脖颈,喉结那颗黑痣在晨光下忽暗忽明。场院外炸起阵阵铜锣,狸花猫却只盯着案头那碗鸡血调的赤色油彩打喷嚏。当最后一道金粉沿着鼻梁描画时,伯父突然用羊皮袄罩住铜镜,八仙桌上燃起三柱降真香,烟雾跟随着指引钻进木箱的裂缝,惊起了沉睡许久的青龙偃月刀,十几个描了一半的表演者齐刷刷后退半步,倒向铜镜内真的要游出一条游龙。看着李四这幅模样,他不禁想到了去世已久的李槐。社火节的关公本该由他扮演,可奈何他在训练时不甚将自己的腿折断,从此再不能像往日那样灵活的上下高跷。他怀着满心不甘来到父亲面前说:”爹,还是让老二去饰演关公吧,我不想让我这瘸子上去给关二爷丢了脸了。”父亲也只好点头同意。从此以后,他便跟着父亲学画脸的本事,话也变得越来越少。
晨光刚给牛栏村的白杨树镀上金边,十里八乡的人潮便像被铜锣声驱赶的羊群,顺着沟壑前往演出场。大手拉着一两个碎娃娃,娃冻紫的手指还攥着化了一半的糖人。人们穿着红棉袄,预兆着来年的红红火火,同时也期望着能从这场社火戏中祛祛邪气。人群笑笑闹闹自觉退至场外等待着大戏的演出。此时一个背着不知什么东西,穿着褴褛的衣物,雪白的头发爬满了头颅的老头在人群外徘徊着,他的脸色蜡黄,皮肤龟裂,嘴唇早已干裂得像刚经历过旱灾,杵着一根拐杖——路上随意可见的树丫。他向旁边的壮汉问道:“老兄,你知道这关公在哪吗?”那壮汉撇了一眼不耐烦的说:“你从这一直往南走就可以看见了。”“多谢啊老兄,多谢多谢……”那壮汉头也不回的继续跟旁边的人群说笑了着。老头继续杵着拐杖一瘸一拐向南走去,他背上的东西还时不时的蠕动着。
随着一连串鞭炮声的想起,甘肃社火节正式拉开了帷幕。鼓点就在此时渗入进来。先是最高处的老牛皮鼓闷哼一声,将人群的心抓紧,接着是四面八方的鼓槌都活了起来,像响雷念过晒场上的干豆荚。突然两只金红狮子从台后窜出,一刹那整条街的鼓槌屏住了呼吸。两只狮子突然塌了腰,鬃毛上缀着的铃铛隐隐作响,彷佛真成了刚打盹的猛兽。鼓槌在鼓面轻轻一捻,狮眼突然活——三层竹篾撑起的金瞳透过琉璃光,覆满靛蓝鳞片的眼皮猛颤三下。不知从哪抛进去的一个花绣球,其中一头狮口大张露出朱砂染的利齿一个跳跃咬住绣球,另一只也不甘示弱前去争抢。二十八个鼓点追着十八不梅花桩,两头狮子在梅花桩上大展身手……鼓声歇了,狮眼还在一张一合,似乎在等待着观众们的喝彩哩!人们拍手称好,灵动的舞狮才一摇一摆的走下台去。“龙来咯——”三十六个赤膊汉子扛着竹骨金鳞的游龙从舞台后冲出,龙须上栓着的铜铃叮当乱响。戏台两侧的柏树枝簌簌摇动,八仙过海的彩旗从树冠间升起,各路神仙也参与这场闹会中。
老头一直往南走,在尽头发现了一所关公庙。正午的日头劈在庙顶的鸱吻之上,香炉已烧得赤红。供品摆作宝塔状,龙眼香燃出蛇形的白烟,撞上关公手握的青龙偃月刀上,被切成了鱼鳞般的雾。老头立刻解开背上的包袱,里面竟然是一个四五岁的孩童。他蜷缩在包袱之中,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绀,呼吸微弱,手臂上的瘀斑像凋落的花瓣,枯黄稀疏的头发爬上头皮,完全没有这个年纪小孩该呈现出的灵气。他抱着孩童来到关公像前跪下,放声哭道:“求关二爷显灵,救救我这可怜的孙子吧……”东边的社戏依旧热火朝天般的举行着,人群中,一个稚气未脱的男孩指着舞台那边惊喜的喊道:“是关公!”人们的注意力齐刷得看向那儿——李四在高跷上猛灌三斤白酒,面庞立刻被泼上红霞,,那口美髯沾着酒珠凝成了赤铜丝网,他身着绿缎蟒袍,手挥舞着青龙偃月刀,踩着两米高跷,划着踉跄步向舞台中央走来,与关二爷策马过五关斩六将无二。他的体温犹如熊熊燃烧的炭火,炙烤着世间的邪祟,他的眼睛透着三分悲怆七分豪情,悲这世间疾苦,壮这踏过千难的豪气。群众们又再一次迎来了高潮,他们争先恐后的从后往前挤着,想着离关公更近一些,才能更好的顺风顺水。李四也是满心欢喜,同时也充满了敬畏,这世间最厉害的人物正有他扮演着。我命好苦啊,苍天啊,你为何专找穷人磨,你也是一个欺软怕硬,专挑软柿子捏的孬种啊。我自幼丧双亲,由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给口饭吃,但终究是外人怎会舍得一直喂养,临村的木匠看我可怜便收留了我,让我做杂活,才终究有口饭吃。我也肯吃苦能干,天刚亮我就起床割草喂猪,待师傅起后我便自觉去给他倒尿盆子,有啥能干的我都抢着去干,给师母减轻了不少麻烦事。他们家养育着5个女娃,却未得一子,终究成了师傅二人的心病。某一天,师傅把我叫道饭桌前说:“你愿意跟我学做木工吗?”听到这梦寐以求的话我强压兴奋,故作谦逊的拒绝说我愚钝,只能做做粗活,像木匠这样的细活就是给您做的。我这下三滥的谄媚样早就被他看穿:“你甭给我使这套,我好心收留你你倒好,学会这贱骨头的谄媚了。”说罢抡起旁边的粗棒子将我打得连连求饶。第二日还依旧带我去山上砍木材,教我制作简单的物件。从那天起,师傅无论去给哪家做工总是带上我,日复一日,我已学得师傅的毕生心血,他还将他最小的女儿嫁给了我,在他临终前,嘱咐我要将这手艺传递下去。可第二年,村里闹饥荒,这一闹就是好几年,我与媳妇儿背井离乡,靠着这手艺我们成功建立起了新家,还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本想让他也传承这门手艺,不曾想他却十分抵触,说什么都要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罢也罢,依他去吧。我老了,手也不灵活了,这世道人们也不会再找木匠,我只好靠着国家所发的几块土地为生了。几年后,老伴儿死了,就剩我一个人在那间木屋了,不知是哪天儿子引着一个漂亮媳妇儿抱着一个一两岁的胖娃来到家中想让我跟着他们在城里居住,我拒绝了他,有谁愿意离开自己的狗窝呢。我望着儿媳想起了去世已久的老伴儿,这辈子好像还没和她说上几句话,也没怎么关心过她,人怎么就没了呢……这时,舞台的李四感觉头昏脑涨,意识逐渐模糊,他想到了伯父的告诫,说什么都要演完。他感觉身体摇摇欲坠,酒发昏了吗,不应该啊,我平日都是以酒代水怎会醉酒呢,一道闷沉的声音传入耳中,便没了任何意识。他冲向人群中,脸色愈加热烈,周围的人都被这阵仗吓得不轻,连忙让出一条大道出来,靠近他的人都被那温度灼烧,似乎一盆燃烧的大火扑面而来。
“关二爷显灵了!”人群中有人大喊道
三
伯父闻声赶来,看到这场面也一时不知所措,但本能告诉他此时不能乱,他立刻制止了那几个企图喊住李四的人。人群像饥饿的狼群遇到几只小羊羔,紧紧的跟在后面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他正朝着南边的武帝庙走去。又过了两年,儿媳妇推着一个推车,上面躺着的是我儿,他的身体僵硬,皮肤已经发青,鼻子塌陷,当时正值夏日,身体发出了恶臭味。她的背上背着身患重疾的孙子,她满脸泪痕,头发凌乱,脸色惨白,像极了躲避战争而逃离的难民。见到我她又哭了,“爹啊,你孙子患了白血病,孩子他爹带他去医院,可没钱没有哪家医院愿意救治啊。他在工地一年的工资还被老板拖欠,他带着工友去讨薪,却被老板找人活活打死啊,我的儿啊,命苦啊!……”我的儿啊,怎么就这样没了呢,我跟着儿媳坐在地上痛哭,旁边的孙子也在哇哇大哭着。哭饱了,我俩又站起来去抱旁边的孙子,安葬好了我儿的尸首,就在他娘的旁边。第二天,村里的人慌慌张张的跑到我家:“你儿媳妇跳河了!”我和村里人在河里打捞了一整天,河水也放干了,可人还是找不着啊,也许她正在儿的坟里,和他躺在一起。我背着孙子从家出发前往各地医院,一路上靠乞讨为生,进去医院没钱又被扔出来,我跪在医院门口等待着希望的发生,无意间听见了一老婆子哭喊着和她儿子说:“别去医院了,我要带我孙子去关帝庙请求关公显灵救救他。”于是我便来到了这里,求关公显灵救救我孙子吧。说罢,他又磕了三个响头。当他抬起头时,感觉上座的关公似乎活了,身体闪闪发光,三尺美髯无风自动,那一双丹凤眼似乎真的能透过那孩童的身体,驱散他体内的所有病魔。当他眨眼后,关公像又恢复了正常。他满眼泪珠的看向怀中的孙子,想着刚才关公真的显了灵能将孙子治好,但孙子的病状并未减轻。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背着孩童准备起身离开。
关帝庙门口挤满了人,他们都不约而同的屏息着。关公踩着高跷在庙前踱步,手中的大刀早在来到庙前断开。老头刚走出来,立刻怔住了,用手揉了早已干枯的眼睛后又哭道:“关二爷真显灵了!救救我的孙子吧!……”随后抱着孙子跪倒在地。关公不语,继续朝他们走去,用脚踩着的高跷来回在他们头顶跨过。
关公袍下过,关关难过关关过,大刀转啊转,斩断病痛与灾难,将袍绕啊绕,驱走心酸和不甘。
李四此时的眼睛布满了泪水,他已然恢复清醒,望着跪下的爷孙心如刀绞却又无可奈何。
又过了几天,老头媳妇儿和儿子的旁边又起了一座小土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