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深渊深处(上)
沃尔夫在温泉厅中睁开眼睛,柔和的蓝光透过冰层渗入,使整个空间呈现出一种如梦似幻的氛围。
温泉的蒸汽在空中盘旋,凝结成细小水珠附着在冰墙上,在微光中闪烁。这一切美得几乎不真实,仿佛置身于某种神话中的水晶宫殿。
“你醒了。”佩德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这位气候学家已经起身,正在整理一堆看起来像是自制绳索装备的物品。
“几点了?”沃尔夫问道,声音因长时间的睡眠而略显嘶哑。
“按照我的估计,说不定是早上八点,”佩德森回答,手上动作不停,“在南极很难估算时间。”
沃尔夫点点头,慢慢坐起身。昨晚他们进行了漫长的讨论和计划,最终决定今天尝试探索那个深不见底的大型洞穴。
这个决定并非没有风险——在缺乏专业装备的情况下,进入未知的地下深处本身就是一场赌博。但随着困境持续,他们对外界救援的希望也在逐渐减弱。如果生存的关键在于冰层更深处,他们别无选择。
“船长和马库斯呢?”
“他们去洞口处检查信号装置了,”佩德森解释道,手上继续编织着那些尼龙绳,“船长认为在风暴结束后,信号干扰可能更弱,我们的设备或许能工作。当然,这只是一个理论。”
沃尔夫起身,感觉身体异常僵硬——尽管相对温暖,但在坚硬的岩石表面睡了一夜,还是让他的关节抗议不已。他走向温泉边缘,借助温热的水汽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
“昨晚,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问道。
佩德森的手停顿了一瞬:“什么样的声音?”
“可能只是我的想象,”沃尔夫抬手示意并不重要,“某种……机械运转的声响。或者可能只是冰层移动的自然声音。”
佩德森专注地看了他几秒钟:“我确实感觉到一些微小的震动,起初以为是冰层自然活动,但频率太规律了,不太符合自然现象的特征。”
他停顿片刻,“不过在这种环境中,声音会以奇怪的方式传播和回荡。地热活动、冰层压力释放——所有这些都能产生我们不熟悉的声响。”
沃尔夫点点头,佩德森的解释合情合理,但他心底仍有一丝疑虑。在南极这样的极端环境中,人的感官容易受到干扰,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极地探险者经常报告各种幻听和幻视,被称为“极地精神病”的轻微症状。当然,这比承认他可能真听到了不该存在的机械声更容易接受。
船长和马库斯很快回到营地,四人开始着手准备更深入的探索工作。他们将救生包中的必需品分散到每个人的小型背包中——水、高能量食物、急救用品、额外光源和通讯设备。
佩德森设计了一种简易的高度计,能帮助他们记录下降深度。船长负责绳索和下降装备的准备,他的航海经验在打结和评估承重方面显得尤为宝贵。马库斯则准备了一套标记系统,确保他们能够在复杂的洞穴系统中找到返回路径。
“还有一件事,”沃尔夫说,从他的个人物品中取出一个小型金属探测器,“这原本是为了寻找可能的金属残片准备的,现在可能对我们有用。”
“你随身携带金属探测器?”马库斯有些惊讶。
“这是我研究时的标准装备之一,”沃尔夫解释道,“用于寻找可能被埋在冰层或沉积物中的痕迹。它体积小,不占太多空间,所以我习惯性地带着它。虽然探测范围有限,但在近距离识别金属物体时非常有效。”
准备工作完成后,四人重新检查了营地的安全状况,确保即使发生意外,这个温泉厅依然可以作为他们的安全庇护所。然后,他们沿着昨天探索过的路线,再次来到那个巨大地下空洞的入口处。
白天的光线虽然微弱,却比昨晚要好得多。他们能更清楚地看到洞穴的规模——一个真正令人生畏的地下空间,深度至少有五六十米,宽度更是难以估量。洞壁主要由岩石构成,间或点缀着冰层,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地质层次感。
“绳索已经固定好,”船长检查了最后一次冰锚,“我会先下去,确认安全后再给你们信号。”
船长熟练地操作绳索,开始缓慢下降。他的身影逐渐变小,最终几乎看不清,只能通过头灯的光点判断位置。约五分钟后,对讲机传来他的声音:“底部安全!你们可以下来了,注意控制下降速度。”
沃尔夫紧随其后,然后是马库斯,最后是佩德森。当四人全部安全到达洞穴底部时,真正的震撼才刚刚开始。
他们所处的位置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边缘,脚下是岩石和冰的混合地面,向洞穴中心逐渐下降。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暗中探索,揭示出令人惊叹的地质奇观——钟乳石般的冰柱从顶部垂下,地面上则是各种奇特的岩层褶皱,证明了这里曾经发生过复杂的地质活动。
“难以置信,”佩德森喃喃自语,声音因敬畏而略微颤抖,“这种规模的地下空间……在南极从未被正式记录过。”
他们沿着一条看似自然形成的斜坡向洞穴更深处前进。随着深入,空气变得越来越温暖,湿度也明显上升。佩德森的测量仪器显示,当他们下降约三十米后,温度已经达到了近10摄氏度——在南极环境中,这个温度几乎称得上舒适。
“强烈的地热活动迹象,”他解释道,“这个区域下方可能有活跃的地热源,创造了这种异常温暖的微环境。”
沃尔夫注意到地面上的某些痕迹随着深入变得越来越明显——细微的划痕和磨损,呈现出某种规律性的模式,不太像是自然侵蚀的结果,而且比之前明显很多。
“看这些痕迹,”他俯身检查,手指轻触那些几乎被时间磨平的浅浅凹痕,“它们太规则了,像是某种……”
“人为活动?”马库斯接上他的话。
“确实很像重物拖动造成的磨损,”佩德森谨慎地补充,“不过在没有确凿证据前,我们不应该过早做出结论。”
正当他们讨论时,马库斯的化学光棒照亮了前方的景象,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在他们面前,洞穴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地下湖泊占据了中央位置——湖面平静如镜,反射着他们的光线,水中偶尔冒出几个小气泡,证明地热活动的持续存在。
湖泊周围是一片相对平坦的岩石平台,宽约二十米,构成了湖泊的天然岸边。
“这简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马库斯轻声说道,完全被这景象所震撼。
但真正引起沃尔夫注意的不是湖泊本身,而是岸边散落的某些异常物体——远处湖泊一侧的平台上隐约可见一些非自然形态的残骸。沃尔夫调整头灯,用最强光束照向那个方向,只能勉强看到一些规则的轮廓,显然不是自然形成的。
“那边有什么东西,”他压低声音指向那个方向,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我们需要更近距离地查看。”
四人小心地沿着湖岸行进,每走一步都确保地面稳固。随着距离缩短,那些残骸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金属探测器在靠近时立即发出急促的蜂鸣声,证实了人造物的存在。
最终,他们来到那片区域前,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一大片彻底被破坏的金属构造和设备散布在地面上,锈迹斑斑,有些部分已经与周围的岩石融为一体,显然已经在这里存在了很长时间。
沃尔夫感到一阵眩晕,近乎虔诚地接近这些残骸。他俯身检查一块较为完整的金属板,手指轻轻擦去覆盖在上面的灰尘和沉积物,露出下面一个模糊但依然可辨的标志——纳粹德国的鹰徽,下方刻着“新施瓦本”的德文字样和“1938”的数字。
“上帝啊,”他轻声惊叹,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这是德国的新施瓦本计划的一部分。1938年,德国确实在这里建立了某种基地。”
“什么是新施瓦本计划?”马库斯问道,同时用相机记录着这一发现。
“1938年至1939年,纳粹德国派出了一支重要的南极探险队,对这片区域进行了详细勘测,”沃尔夫解释道,多年的研究知识自动涌现,“他们声称是为了扩展德国的捕鲸业,但实际上很可能是在评估这片区域作为潜在军事或科研基地的价值。他们将这片区域命名为‘新施瓦本地’。”
佩德森也在检查周围的残骸:“看这些设备的设计风格,确实符合1930年代末德国工业的特征。线条,铸造方式,甚至这些螺栓的排列都非常明确。”
沃尔夫继续在残骸中搜寻,发现了更多证据——几块带有德文标记的仪表盘碎片,一个破损的无线电发射机底座,甚至还有一些看似实验设备的残余。但所有这些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被系统性地、彻底地破坏了,不是自然腐蚀,而是被有意摧毁。
“这些不是自然损坏,”船长观察道,指向一处明显的爆炸痕迹,“这是被人为炸毁的。有人不想让这些设备被他人发现或使用。”
沃尔夫继续搜索,突然注意到不远处地面上有一个异常的色块。他走近查看,惊讶地发现那是一面小型美国国旗,被插在一堆废墟中,旗杆底部嵌入岩石,旗面已经褪色但依然清晰可辨。
“美国国旗?”马库斯困惑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沃尔夫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袭来。他记得自己的研究中那个关键点——1946年至1947年的“跳跃行动”,美国海军派遣的大规模南极探险。
“我明白了,”他喃喃自语,声音中充满了惊讶和失望,“美国人早就知道了。他们从其他入口进来,发现了这个纳粹基地,并摧毁了它。这就是为什么‘跳跃行动’会突然提前结束,为什么参与者被禁止谈论细节。他们找到了他们要找的东西,并确保它不再构成威胁。”
马库斯仔细检查国旗:“看这个风化程度,至少有几十年了。时间点确实符合。”
沃尔夫继续搜索周围区域,希望找到任何可能证明其完整理论的证据——任何表明1945年后纳粹返回或继续使用这个基地的迹象。但随着勘探的深入,他的希望逐渐消散。
所有设备和文件痕迹都指向同一个时期——1938至1939年。没有任何战后活动的明确证据,没有证明这里是纳粹最后避难所的信号。更令人不安的是,残骸的分布和性质表明,这只是一个相对简单的前哨站或研究点,而不是能够支持长期生存的大型基地。
沃尔夫坐在一块岩石上,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失落。三十年的研究,毕生的坚持,全部建立在一个可能错误的假设上。也许,纳粹确实来到南极,但只是在战前建立了这个小型基地,随后被美军发现并摧毁。1945年的逃亡、避难所、地下文明——这一切可能只是他过度解读证据后的想象。
“我错了,”他轻声说,声音中充满挫败感,“纳粹确实在这里,但只是在战前。没有证据表明他们1945年返回了这里。没有地下王国,没有秘密社会,只有一个被摧毁的前哨站。”
船长走到沃尔夫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教授,你的理论并非完全错误。你预测南极存在纳粹建立的设施,现在我们确认这一点。也许细节有出入,但核心是正确的。”
“而且,”佩德森插话,语气比平时更加和缓,“从科学角度讲,能够根据有限线索推测出这一发现的大致位置,这本身就是非凡的学术成就。许多重大发现都是在验证过程中经历了调整。”
沃尔夫感激地点点头,但内心的失落感挥之不去。就在这时,马库斯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带着一种奇怪的紧张:“教授,你可能想看看这个。”
沃尔夫站起身,走向马库斯所在的位置——湖泊边缘一处略微隐蔽的区域。当他看清马库斯指向的东西时,一阵寒意沿着脊椎蔓延开来。
五个小土包整齐地排列在那里,每个土包上都插着一个简易的十字架,已经风化严重。沃尔夫小心翼翼地跪在第一个土包前,轻轻拂去表面的尘土,发现了一个金属物体——一个德国军牌,上面刻着一个士兵的名字、编号和血型,旁边是纳粹党卫军的SS符号,虽然已经腐蚀但依然可辨。
“坟墓,”沃尔夫轻声说,“五个德国士兵的坟墓。驻守这个基地的人员,可能在美军袭击中死亡,然后被埋葬于此。”
他小心地检查了其他土包,每一个都找到了类似的军牌,证实了这些确实是德国军人的最后安息地。
“至少美国人给了他们体面的安葬,”船长评论道,摘下帽子表示尊重,“即使是敌人。”
沃尔夫默默站在那里,突然意识到他在这些简单的坟墓前感受到的不仅仅是学术上的失落,还有一种深刻的人性连接。这些士兵,远离家乡,死在这片冰冷的大陆上,成为一场疯狂意识形态的最后牺牲者。不管他们信仰什么,他们终究只是人类,如今与这片南极大陆永远融为一体。而且,他预感自己说不定也会死在这里。
“我想我们应该继续探索,”沃尔夫最终说道,声音恢复了一些力量,“至少完整记录这个区域,这对历史和科学都有重要价值,只要能把我们的研究记录保存下来,我也死而无憾了。”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教授。”马库斯拍了拍教授,“只要等干扰结束,我们很快就能联系到救援的。”
其他人同意了这一建议,四人开始更系统地勘测地下空间。他们分头行动,但保持在视线和通讯范围内,记录各种发现——破损的设备残骸、地质特征、湖泊水质和温度等。
沃尔夫尽可能详细地记录每一项纳粹设施残骸,试图拼凑出这个基地的原始功能和规模。根据分布情况,他推测这里可能是一个科研站,专注于地质勘测和气象观测,可能还包括一些无线电通讯设施。但规模相对有限,最多支持十到十五人的小型团队驻留。
大约两小时后,当他们几乎完成了对主要区域的勘测,准备检查湖泊的另一侧时,一个奇异的现象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湖面中央开始出现一系列的气泡,水面泛起涟漪,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深处上升。
“那是什么?”马库斯惊讶地问,指向湖心。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注视着那个不断扩大的水下干扰。随着气泡增多,水面开始明显起伏,一道微弱的光线从水下穿透而来,在漆黑的洞穴中形成奇异的光影效果。
“那是……人工光源,”佩德森震惊地说,声音几乎颤抖,“绝对是人工光源!”
沃尔夫感到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在亲眼目睹了自己理论的“部分正确”后,他已经做好了接受失败的心理准备,但现在这个神秘现象又重新点燃了希望的火花。究竟是什么在湖底?
是被遗忘的纳粹设施突然重新激活?还是有其他人——活生生的人——同样发现了这个地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