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原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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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新柏林(上)

潜艇在湖水中下降的感觉令人不安——不是因为物理上的不适,而是因为那种无形的心理压力。沃尔夫站在舷窗旁,望着外面逐渐变暗的湖水,思绪万千。

他一生追寻的,是否正是这个——隐藏于南极冰层之下的世界?一个被历史教科书完全忽略的文明分支?

船长和佩德森正在仔细观察潜艇内部结构,马库斯则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一切,似乎想将每个细节都记录下来。潜艇内部的设计令人惊讶——光滑的灰白色墙壁,无缝衔接的设备接口,低调而高效的照明系统,以及几乎无声运行的通风系统。

更令人惊讶的是,整个环境中没有任何明显的纳粹标志或德国军事象征,反而呈现出一种近乎中性的技术美学。

“这是什么样的潜艇?”船长问道,职业本能让他对这种海上载具充满好奇,“我从未见过这种设计。”

“MN-42型深海探测器,”施泰因回答,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专为南极环境设计的深海载具,配备了特殊的冰下导航系统和增强型声纳。”他顿了顿,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当然,这只是我们众多工程成就中相对普通的一项。”

“请各位跟我来,”施泰因继续说道,领着四人穿过一条窄长的金属走廊,“我们会为你们提供干净的衣物和简单的医疗检查,然后安排休息区。”

穿过几道气密门后,他们来到一个宽敞的舱室,看起来像是某种医疗区与休息室的结合体。莉兹已经在那里等候,看到他们时激动地跳了起来。

“教授!马库斯!你们没事!”她快步走上前,脸上露出真诚的喜悦,“我知道你们会找到那个入口!我就知道!”

沃尔夫注意到莉兹也穿着蓝色制服,但举止似乎比以往更加镇定,少了那种神经质的兴奋——简直像是忘记扮演某种角色一样。

“入口?”佩德森敏锐地抓住这个词,“你知道那个洞穴?”

莉兹神秘地笑了笑,目光在她和施泰因之间闪烁,似乎在寻求许可。施泰因微微点头,她才继续说道:“他们告诉我,南极大陆上有几处自然形成的地热通道,连接地表与地下系统,深度高达千米。我们的救生艇被冲到的那个入口和你们发现的不是同一个位置,但最终都通向相同的地方,这通道肯定是外星人制造的。”

“相同的地方,”沃尔夫重复道,目光转向施泰因,“也就是你们所谓的……基地?社区?”

“我们称之为‘新柏林’,”施泰因平静地回答,“但这个名称主要是历史纪念,而非意识形态宣言。请别被它误导。”

医护人员开始为四人进行简单的检查——测量生命体征,检查可能的冻伤或其他伤口,同时提供热饮和高蛋白食物。沃尔夫惊讶地发现这些医护人员的操作极为专业和高效,完全不像是业余人员或仓促训练的结果。

“你们有多少人?”马库斯忍不住问道,一边接受一位女医生的检查。

施泰因考虑了一会儿才回答:“当前有大约三十万人口。”

“三十万?”所有人都露出震惊的表情。沃尔夫感到一阵眩晕——他的理论虽然大胆,但从未想象过规模如此之大。

“这是八十年积累的结果,”施泰因补充道,语气仍然平静,“我们的起始人数不过几千人,但地热能源、环境安全、精心规划的社会结构和发达的医疗系统让我们得以稳步增长。”

沃尔夫注意到施泰因说的数字——这个微小的细节证实了他的核心假设:这个社会确实起源于1945年,二战结束时纳粹的秘密撤退。

“你们就这样在南极地下生活了整整八十年,”沃尔夫慢慢说道,试图让大脑接受这一现实,“完全与世隔绝?”

“隔绝是相对的,教授,”施泰因意味深长地回答,“我们选择了物理上的隔离,但并非完全断绝与外界的联系。”

索菲亚从舱室另一侧走来,轻声问沃尔夫:“你感觉怎么样?这一切对你来说一定很震撼。”

沃尔夫只能点点头。“震撼”甚至无法描述他此刻的感受——几十年的研究,被学术界嘲笑的执着,如今竟以这种方式得到验证,现实比他最大胆的理论更加难以置信。

正当沃尔夫想追问更多细节时,潜艇突然减速,随后伴随着轻微的震动完全停了下来。

“我们到了,”施泰因宣布,“请各位随我来,你们将成为近三十年来首批见证新柏林的外来者。”

他们穿过潜艇中段,来到一个类似对接闸的装置前。施泰因输入一串代码,厚重的金属门缓缓开启,露出一条连接向前方的透明通道——那是一个完全由某种透明材料制成的隧道,周围是幽蓝的湖水,隧道远端连接着一个看不清细节的巨大空间。

“请跟紧我,”施泰因说,“不要敲击隧道壁,这是出于安全考虑。”

穿过这条约五十米长的透明隧道是一种超现实的体验。沃尔夫感觉自己仿佛行走在水底,四周是深邃的湖水,偶尔能看到一些奇特的鱼类游过——白色或半透明的生物,明显是长期在黑暗环境中进化的结果。

随着他们接近隧道尽头,前方的空间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穴,但与他们先前见过的自然形成的空间完全不同。这是一个经过精心开发和建设的区域,有着平整的地面、结构完善的码头设施和先进的照明系统。

走出隧道,踏上平台的那一刻,沃尔夫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这不仅仅是一个基地或前哨站,而是一个地下都市的前厅。在他们面前,洞穴向上延伸至少五十米,形成一个拱形穹顶,穹顶上安装了模拟日光的照明系统;洞穴向前延伸数百米,逐渐分支为多条隧道和通道;地面是某种光滑的复合材料,既不像混凝土也不像金属;四周的墙壁部分是经过强化的天然岩石,部分是人工添加的结构支撑。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在这个空间的尽头,一个巨大的圆形入口,通向更深处、明亮的世界。

“欢迎来到新柏林的前厅,”施泰因说,语气平淡,仿佛这一切再正常不过,“这只是我们社会的外围区域,主要用于物资运输和水下交通。”

几名穿着相似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走上前来,向施泰因点头示意。沃尔夫注意到他们对待施泰因的方式显示出明显的尊重,但不是军事化的敬礼,更像是对资深学者或高级管理者的礼遇。

“博士,协调委员会已经获知情况,”其中一名工作人员说,“他们正在讨论如何处理这个特殊情况。”

“告诉他们我将亲自负责,”施泰因冷静地回答,“按照四号备案处理,临时访客权限。另外,准备一间套房,观察用途。”

工作人员点头离开,迅速执行指令。沃尔夫与其他三人交换了担忧的眼神——“如何处理”这个措辞听起来并不太令人安心。

“观察?”船长警惕地问道。

“别担心,这只是程序问题,”施泰因解释道,“我们社会的运行基于严格的协议和效率原则。外界访客需要经过短暂的适应期,同时我们也需要评估潜在的……整合难度。”

“整合?”佩德森皱眉。

“先别担心这些细节,”施泰因摆摆手,“首先,你们需要休息、恢复和了解环境。跟我来,我将带你们前往临时居住区。”

他们沿着主通道前行,路上经过了几个类似装配站的区域,工作人员正在那里处理各种货物和设备。沃尔夫惊讶地注意到,这里的技术看起来极为先进,某些装置甚至超出了他对当代科技的认知。

“这些是什么?”他指向一排正在被调试的圆柱形装置。

“电解站,”施泰因简短地回答,“从湖水中提取纯净的氧气和氢气,前者用于维持生态系统,后者作为能源存储。提炼后的氢电池是我们这边的常用能源之一。”

“你们的技术水平似乎相当……超前,”佩德森观察道,专业的眼光无法忽视这一点,“尤其是在能源领域。”

“必要推动创新,博士,”施泰因回应道,“当你处于几乎完全封闭的环境中,不依靠外界资源,能源效率和资源循环就成为生死攸关的问题,而不只是理论研究。”

通过一道安全门后,他们进入了一条宽敞的金属隧道,看起来更像是现代建筑的走廊——光滑的墙壁,间隔均匀的照明,甚至还有一些低调的艺术装饰,以几何图形和风景画为主。

没有任何纳粹元素,没有希特勒画像,没有任何政治宣传——这与沃尔夫对一个纳粹社会延续的预期完全不同。

“这里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纳粹建立的地方,”马库斯小声说出了大家的疑惑。

“因为它不是——至少不再是了,”施泰因回答,敏锐的听觉显然捕捉到了马库斯的评论,“初代设计师的确仍然受国家社会主义的影响,但随着时间推移和环境压力,意识形态这样的奢侈品很快被实用理性取代。所有人都是自己人,政治游戏和内耗是极端低效的。”

沃尔夫注意到施泰因使用“初代设计师”而不是“元首”或“希特勒”——这种措辞上的转变暗示了某种历史解释的重构。

“但你们保留了‘新柏林’这个名称,”沃尔夫指出。

“此前我已经说过了。出于连续性和认同感,”施泰因解释道,“就像罗马帝国崩溃后,拜占庭仍然称自己为‘罗马人’。名称保持不变,内涵却已转变。”

他们最终来到一个宽敞的房间,看起来像是高级酒店套房的结合体——四个独立的卧室区域围绕一个公共生活空间,设施齐全,设计简约但舒适。

“这将是你们的临时住所,”施泰因说,“每个房间都能独立调节温度和光线。饮用水、食品和必需品都已准备就绪。安全起见,暂时请不要尝试独自离开这个区域。”

“我们是囚犯吗?”船长直截了当地问。

施泰因似乎并不回避这个问题:“在某种程度上是的,但不完全是。你们的处境更像是处于审核期的访客。考虑到你们掌握的信息和我们社会的特殊性质,一定程度的行动限制是必要的,这一限制可能很快就会解除。”他停顿一下,语气变得柔和,“但我保证,没有人会伤害你们。实际上,我个人认为你们的到来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机会?”沃尔夫问道。

“是的,教授,”施泰因直视沃尔夫的眼睛,“一个重新评估我们与外界关系的机会。但这是后话了。现在,请休息一下,恢复体力。两小时后,我会回来为你们提供更详细的解释。”

施泰因离开后,四人终于有机会私下交谈。他们检查了整个套房,确认没有明显的监控设备后(尽管沃尔夫怀疑以这个社会的技术水平,监控可能以更隐蔽的方式存在),聚集在中央区域小声讨论。

“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马库斯说,声音仍带着震惊,“一个完整的地下城市,三十万人口!藏在南极几十年,没人知道!”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船长问道,语气谨慎,“我们实际上是囚犯,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纳粹后裔社会中。”

“我不确定他们还能被称为‘原版纳粹’,”佩德森沉思道,“至少从表面看,他们似乎已经抛弃了种族主义意识形态,转向某种功利主义社会结构。这很有趣——极端环境如何塑造社会演化。”

“真正的问题是他们对我们有什么打算,”沃尔夫说,表情严肃,“他们显然不会简单地让我们离开,带着关于这个地下城市的情报。但也没表现出直接伤害我们的意图。”

“索菲亚和莉兹看起来很安全,”马库斯指出,“也许他们真的只是想……评估我们?”

“问题是评估的标准是什么,”船长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如何证明自己‘值得’活下来或获得自由?然后争取某种‘荣誉公民’资格吗?”

沃尔夫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向一面墙壁,那里挂着一幅极简主义风格的地图——看起来是整个新柏林的概况图。地图显示,整个地下城市是一个复杂的多层次结构,围绕着一个巨大的中央空洞建造,向外延伸为多个区域,向下深入数千米。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地下基地,而是一个精心设计的立体城市,利用地热能源和水循环系统创造了一个完全自给自足的生态系统。

“真是非凡的工程成就,”他轻声说,仍在试图消化这一切,“如果这地图准确的话,整个城市的规模至少相当于一个中等城市的核心区,但它完全位于地底。”

两小时后,一阵柔和的门铃声打破了他们讨论的氛围。施泰因站在门外,身旁是索菲亚。

“我希望你们已经得到了充分休息,”施泰因说,“现在,如果你们准备好了,我想带沃尔夫教授去一个特殊的地方。其他人可以在索菲亚的陪同下熟悉周围环境。”

“为什么只有沃尔夫?”船长立即质疑。

“因为他是唯一一位通过学术研究而非运气发现我们的人,”施泰因平静地回答,“这给了他特殊的地位——一个理解者、发现者,而非仅仅是幸存者或目击者。”

沃尔夫与其他三人交换了眼神,收到了无声的同意后,他点点头:“我愿意跟你去,但我需要知道我的同伴会安全。”

“我向你保证,他们会受到与你同样的尊重,”施泰因回答,“实际上,这种分开的安排也是为了更有效地评估每个人的专业知识和潜在价值——船长的航海经验,佩德森博士的气候学知识,马库斯先生的媒体背景,都可能以各自的方式对我们有用。”

“有用?”沃尔夫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是的,教授,”施泰因坦率地回答,“在我们的社会中,价值与贡献密不可分。每个人都必须以某种方式对集体有所贡献。这不是独裁或压迫,而是存在于极端环境中的必然选择。”

沃尔夫同意单独跟随施泰因,但在离开前,他与同伴们约定了定期碰面的时间,确保彼此安全。他不想表现得过于多疑,但在这种未知的环境中,基本的谨慎是必要的。

与施泰因离开后,他们乘坐一种无声运行的电动车,沿着宽阔的隧道向城市核心地带移动。沿途所见令沃尔夫愈发震惊——这不是他想象中的阴暗地堡,而是一个充满生机和高效运转的现代化城市。

隧道定期开口进入更大的空间,那里有广场、工作区、甚至是种植区,人们穿着类似的蓝色或灰色制服,专注而平静地执行各自的任务。

“没有商店?”沃尔夫注意到这一点。

“这种落后的商业模式在我们社会中很大程度上被淘汰了,”施泰因解释,“资源由系统根据贡献兑换。不是共产主义那种‘按需分配’的乌托邦幻想,而是一种基于算法和明确贡献指标的资源优化系统。”

“某种极端功利主义?”

“可以这么说。我们没有奢侈品行业,没有广告,没有消费主义,甚至没有服装业。每个生产决策都基于实际需要,而非市场需求或利润。听起来可能激进,但在资源有限的封闭系统中,这是最合理的方案。”

电动车驶入一个巨大的穹顶空间,这里才是真正的新柏林核心区。沃尔夫不由得惊叹于眼前的景象——一个高达数百米的圆形洞穴,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空心柱体结构,周围是旋转上升的建筑群,像一个巨型螺旋阶梯环绕着中心轴。

顶部安装了复杂的照明系统,创造出接近自然日照的效果。整个空间充满了有序的活动,人们在不同层级间穿行,每个人似乎都有明确的目的地。

“这是我们的中央区,”施泰因解释道,“城市的行政和社交中心。上层是主要居住区和公共设施,中层是教育和研究机构,下层是生产和资源处理设施。”

“整个城市是如何维持能源供应的?”沃尔夫问道,难以想象一个这样规模的地下城市需要多少电力。

“主要依靠地热能,”施泰因回答,“我们建在世界上最活跃的地热区之一上方,南极地表的低温提供了足够温差。地热系统提供多数电力,辅以我们开发的小型冷核聚变反应堆和氢储能系统作为补充。”

“冷核聚变?”沃尔夫震惊地重复,“这在外界被认为是理论上不可能的。”

“在外界,是的,”施泰因带着微妙的微笑,“但我们有不同的研究路径和思维方式。没有政治压力,没有利益冲突,没有资金限制——只有纯粹的目标导向研究。如果科学对于社会延续无比重要,我们当然会全力推进,而不是阻碍它。”

电动车停在一座轻盈的桥梁前,桥连接着中央塔的一个入口。施泰因领着沃尔夫穿过桥梁,进入一个相对安静的区域,看起来像是某种档案馆与研究中心的结合体。

几道安全检查后,他们来到一个宽敞的房间,四壁尽是书架和数据终端,中央是一张大型工作台。

“这是我的工作室,”施泰因说,语气中首次流露出一丝个人感情,“也是为数不多的保存完整历史记录的地方之一。”

“历史记录?”沃尔夫的专业兴趣立即被唤起。

“是的,”施泰因走向一个玻璃展示柜,示意沃尔夫靠近,“我想你会对这个特别感兴趣。”

柜中是一本皮面笔记本,看起来年代久远,但保存完好。施泰因小心地打开玻璃柜,取出笔记本,缓慢翻开。里面是手写的德文日记,字迹工整但带着明显的时代特征。

“这是亨德里克·冯·哈塞尔的日记,”施泰因解释道,“他是‘新曙光计划’的主要构思者之一,1944年底开始负责从德国向南极转移关键人员和技术。”

沃尔夫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接过这本历史文物,随后不禁为这份一手资料上的记载感到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