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7章 梅龙路
夜饭做好了,身上的衣服湿得能拧出水。全是汗。
秦爱娣一样一样端回到餐桌。边端边纳闷,今晚的灶披间为啥这么冷清。对门的单身汉不提,楼上的陈老师最近隔三差五不做夜饭,也不提,怎么有家有口的朱芝和有儿的盛蕙雅也不下来做夜饭?她们姆妈当得也太轻松了吧?
秦爱娣按照菜的颜色调整餐盘位置,拿块毛巾擦额头不断滚落的汗珠。上海的夏天,黏腻得厉害。石库门的房子,又不透风。
徐德明回家的时间说不准,全看当天就诊患者有无特殊情况。她是掐着长子有年从图书馆回家的时间做的夜饭。老二好说,扬起嗓子冲弄堂叫几声,就能喊回家。
左等右等,没等到人。秦爱娣拎着脸盆和开水瓶,短平快地在灶披间擦了个澡,又顺手拖了个地,换上干爽衣服出来,才适宜些。有年还是没回来。
秦爱娣坐不住,准备往弄堂口走,边乘风凉,边等有年。
才出32号的乌木门,就听见小孩子震天响的哭声。定睛再看,竟是有年骑自行车撞了小孩,小孩昂着头,蹲坐在地上,手抱着自行车前轱辘,放开嗓门嚎啕。秦爱娣上前辨认,可不就是37号老公是海员的小阿嫂家的桄榔头吗?
七八岁的男小孩,正是狗都嫌的年龄。哭的间隙晓得抬眼偷瞄人,一看就八百个心眼子。秦爱娣知空口白牙哄不住人,于是从口袋里摸出一角钱,让小猢狲去买块雪糕给自己压惊。小猢狲接过钱,立刻收声,屁股也不拍,抬脚跑了。
有年沉着脸。他想起曾经有一回,也是他骑自行车不小心碰到奔来跑去的弄堂孩子,是彩彩把手里的奶油小方送出去,替他摆平难缠的弄堂小人精。
秦爱娣吃力不讨好,但也不计较。她晓得有年心里气她没说彩彩出国的事。自从彩彩出国,有年高考结束,秦爱娣心里豁然开朗,世间再无让她忧心烦恼的事。她重新变得友善和睦,远离是非,对谁都笑脸相迎。她对有年的横眉冷对格外充满耐心,愿意慢慢等他撒气。每日的重大课题就是琢磨做好吃的,为此不惜吃老本,把之前的积蓄拿出来用。
物价涨得厉害,工资不够花,买什么都心疼,但花给老公孩子,她不心疼。
八月初,徐有年收到录取通知书。如班主任所预料,他被华东化工学院录取。选的是化学工程与应用专业,至于毕业之后入什么行,做什么工作,反正包分配,不用操心。
秦爱娣很满意这个结果,徐有年也满意,唯独徐德明不满意。只是,有年高他半个头,往他面前一站,冷脸的时候带足压迫感。对于木已成舟的事实,徐德明选择隐忍。
老大已不可能是他的传人,他将目光转向老二。徐有智正在吃冰棍,心急,一大口咬在嘴里,吞不下,又不舍得吐,冷得他呲牙咧嘴,五官变形。徐德明实在看不下去,愤愤收回目光,心里怅然若失。
秦爱娣提议一家四口拣周末去一趟梅龙路。华东理工学院坐落在梅龙路上。徐有年第一个反对,比徐德明反对得还激烈。秦爱娣算是看出来了,长子记仇,至今还不肯原谅她。秦爱娣只好用五根冰棍,诓着有智跟她一起,去华东理工学院一日游。
烈日炎炎,公交车里热气蒸腾,下了公交车,皮肤马上被阳光灼得热辣辣的。徐有智热惨了,心里懊悔不已,早知道开价十根冰棍了。
上海人对华东化工学院不陌生。1952年,它由交通大学、震旦大学、大同大学、东吴大学、江南大学等校化工系组建而成,1972年曾改名为上海化工学院,1980年恢复华东化工学院。
走进青翠松柏覆盖的校园,踏上攀登路,走过和平楼,与大草坪上的毛泽东主席塑像挥手,坐在图书馆旁的青春河边的石凳子上歇脚,秦爱娣激动得想落泪。她的儿子,考上了大学。约等于她功成名就。
秦爱娣暗下决心,要赶在有年开学前,带有年回一趟娘家,最好徐德明也一起去。一家人整整齐齐,是她的隐形勋章。
“阿哥,你知道你学校的校训是啥吗?”徐有智从学校回到家,得意洋洋问有年,脸红得像蒸过的螃蟹。
“啥?”徐有年懒洋洋躺在竹躺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扇芭蕉扇。
“勤奋求实,励志明德。”
“哦。”他兴致寥寥。
考上大学固然振奋人心,可他并不觉得格外畅快。好消息缺了最想分享的那个人,喜悦大打折扣。他在想,他该怎么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在日本的彩彩呢?
徐有年试过在天井里邂逅陈老师,为此他花大把时间坐在小天井。白白喂了许多的蚊子。不等邂逅不打紧,一等才发现,二楼西厢房的陈老师已经深居简出到几乎不出门的地步。太可怕了。她每天吃什么?
忍不住,同时也是出于担心,徐有年于一个父母出门上班、阿弟出门玩耍的半中午,敲响陈老师的房门。他有些局促不安。毕竟高考都结束了,再翻出过去的书,请教陈老师一道一般水准的地理题,连他自己都觉得欲盖弥彰。
房门久扣不开。
徐有年格外执拗。
里面终于传来声响:“啥人?”
“我。我是有年。”
徐有年等了许久,门内既无声响也无回应。徐有年内心警铃大作,用力拍门。把隔壁亭子间的陆松之和对门的顾悦卿拍了出来。三个人一商议,认定陈老师大概出了健康问题。徐有年最年长,当下身子一侧,开始撞门。
陆松之让他稍等,他返回亭子间,拿了一张扑克牌出来。
顾悦卿没看懂,徐有年倒是一秒意会。
徐有年咳嗽一声,吩咐顾悦卿去居委里弄找干部来。陈老师极可能需要大人帮忙。顾悦卿闻言,飞身下楼。
待顾悦卿离开,徐有年开始用扑克牌开门锁,百试不得要领。陆松之默默接过来,对准锁芯,几下,门锁打开。徐有年赏给陆松之一个爆栗子,多的话没说。
陆松之头一低,将扑克牌装进短裤口袋。
室内没开窗,闷热难耐,空气里夹杂着尿骚味,十分难闻。陆松之不声不响去开窗,徐有年大声喊陈老师。虽然是第一次来陈老师家,好在东西厢房结构相似,一样的直筒间,寻人并不难。
陈老师半侧身躺在一张不宽的床上,床上铺着洗旧的牡丹床单,床单皱巴巴。半个胳膊垂在床外,一动不动,平白令人惊心。
“弟弟……我大概要去了……等不到彩彩了……”陈老师呓语。
谢天谢地,顾悦卿叫来的里弄干部这时候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