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树倒狐孙散(上)
内阁大堂。
五位内阁大学士不约而同地放弃办公来到平时休息的后堂小院。
即便是修炼了大半辈子的养气功夫,此时五人脸色难免有点难堪——先收到九千九百岁的死讯,紧接着又收到客氏受鞭刑而亡的消息
天,真的塌了。
大家你瞅我,我瞅你,谁都不说话,气氛沉闷得令人尴尬。
“咳!”
来宗道轻咳一声打破沉默,抱拳对其他四位内阁大学士施礼:“首辅、次辅,两位同僚,老夫还有票拟未决,先行一步。诸位且品茶。”
挨个打过招呼,他脚步轻快地离开后堂小院,赶往属于他办公的票签房,不管其他四人如何脸色。
反正想看的都看到了。
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嗯,没错,来宗道跑来后堂主要目的是看笑话。
谁让其他四位内阁大学士都是魏忠贤的忠实走狗呢?
平时没少受排挤。
现在,转运的机会来了,一定要抓住时机搏一搏首辅的位置!
弹劾奏章之类的东西早在半个多月前就准备好了,只是,当时魏忠贤依然是威震朝堂内外的九千九百岁。
当今陛下也没有表现出削权的意思。
故而,来宗道一直保持观望,内心期盼着良机降临。
时机已到,待明日小朝会便可见分晓!
“狼子野心!”
首辅黄立极心细如发,自然看出来宗道绵密的鱼尾纹里藏着深深的嘲讽,待其远离小院顿时忍不住开口痛斥:“九千岁生死未定,我等不可惊慌,死的只是区区一个客氏罢了,东厂、御马监、司礼监尚无任何变故。”
他虽然是首辅,却不是魏忠贤的心腹。
所以,在尚未见到魏忠贤的尸体之前,他不敢当着施凤来的面说有关魏阉的不是,只能装出幅忠心耿耿的模样来试探其他三位内阁大学士。
施凤来才是魏忠贤的心腹。
但老施养气功夫不行,在来宗道离开小院之前已经跟拉磨的老驴一样转圈圈了,此时更是急不可待:“新帝登基已足月,我等屡次上表推选新内阁之事搁置至今,也不知有何玄机?”
“无甚玄机,陛下天资聪颖,自知推选新内阁大学士也逃不出我等几人,故而一推再推罢了。”黄立极眼角浮现笑意。
蠢货!
死到临头,居然还奢望更进一步,成为首辅吗?
愚不可及也!
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都没活明白,魏阉有你这等心腹出谋划策,真他娘的死得其所。
皇帝敢当众鞭杀客氏便是魏阉已死的明证。
有道是树倒猢狲散,如今已经到了我等急流勇退,告老还乡之时。
再敢贪恋权柄,恐遭大难。
且,尚不知陛下如何剪除魏阉余孽,我等能否活着还乡,还得看陛下的心情。
眼下为今之计,唯有弹劾魏阉以求自保这条出路可走。
幸甚。
我朝有前宋遗风,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对主动致士官员追责不深,活命之机甚多。
老矣,死就死罢。
老夫只求不诛连家眷即可。
“老夫年事已高,心力憔悴,已无力于案牍之劳。又离乡多年,思乡之情甚切,明日告老还乡便是。只是……厂臣突遭变故,老夫心有戚戚焉。”李国普早就想告老还乡了。
正好碰到先帝驾崩新帝登基的茬口,一时间不好向新帝提出告老还乡的要求,只能耐着性子混点时间。
等新帝帝位稳固才好开口还乡。
现在不用等了。
杀机已临,逃命去也!
张瑞图看看黄立极,再看看施凤来,左右拿不定主意自己跟自己在心里较劲,独自焦躁。
四个人,四个态度。
大家都没想过抱团取暖是否会有更多的生机。
老狐狸了,谁敢信谁?
现场气氛又陷入莫名的尴尬中,彼此大眼瞪小眼,期待有人主动打破沉默。
“报!”
就在小院内重新陷入沉默时,伺候在黄立极身侧的文书快步进院,低声向四人通报:“司礼监传来消息,十七个锦衣卫指挥使和十四个千户全部羁押以及锦衣卫指挥同知、监事全部降旨定罪,抄家灭族。仅余北镇抚使统领锦衣卫。”
突如其来的消息宛如滴入油锅的水滴,顿时溅起一连串追问:
“锦衣卫北镇抚使是谁人?”
“厂臣可有消息?”
“可是秉笔太监王体乾差人来报?”
“来人可曾见到九千岁?”
“御马监腾骧四卫可有人来?”
“……”
文书脸色苍白地面对四个疯狂的老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复,个个都是要命的问题,牵扯的人物一个比一个可怕。
还不敢深想。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急忙冲黄立极施礼:“回首辅大人话,来人是司礼监王公公的干孙小王公公,言辞甚是急切,并未提及其他。”
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能在权利争斗最严重的内阁干活,文书也是个眉眼通透的人物,嘴巴紧得很。
站队也很有分寸,没有对其他三位大学士示好,也没有得罪。
“你且去忙罢!”
黄立极看出自家文书的用意,顺水推舟先把人打发走,免得被其他三个老家伙追问出点什么不该说的东西出来惹来更多祸事。
然后,独自面对三个老家伙随口敷衍几句,再随便找个借口离开后堂小院,来到中书缮写真签处。
“黄大人!”
文书急忙上前搀扶,顺便说出刚才没说的内容:“小王公公说,陛下今日性情大变,恐有深意。”
“此外,据刘太医讲,九千岁乃是受罚暴晒气血翻涌而亡。”
暴晒?
居然是这等死法?
黄立极半信半疑地捋须:“小王公公可曾说过,魏阉暴晒几时?”
年纪大了浑身都是毛病。
且,九月秋阳甚是骄狂,暴晒多时也有气堵病亡之事。
死都死了,再叫九千岁就不合适了,直接叫魏阉罢。
“回大人话,小王公公说,陛下喝令魏阉暴晒两个时辰。而魏阉体弱,仅半个多时辰便倒地不醒,抬进德政殿经太医医治无效而亡。”
文书不敢有任何隐瞒,只能实话实说。
但,都是转述小太监的话语,没有添加一丝自己的猜测。
如何决断皆由首辅大人思量。
“喏!”
黄立极大方地从袖筒里掏出张千两银票:“你跑趟乾清宫,拜托徐应元公公帮老夫递话,老夫要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