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脉的演进:中国古代文学史讲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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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期文学

“早期”究竟是个什么概念?文学史研究者往往有种冲动,在划分时段时想要精确到年份,甚至日期,但这在历史的长河中并没有绝对的意义。如果一定要说早期指什么,大概可以说是先秦两汉,也有人讲周秦汉,是差不多的意思。在这一时段,有几个问题需要特别注意。首先是文学的概念问题。许多今天认为是文学的文本,在产生时往往不带有文学的动因。前面讲到,“文学”这个概念是历史生成的,所谓文学作品,也是在一定的立场、观念下逐渐离析出来的,都来自后设的判断。用钱锺书先生在《中国诗与中国画》里的讲法,很多文学史实际上是“暴发户造谱牒”“野孩子认父亲”,在文学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回过头来追溯起源。

现今视野中最初的文学,在当时的观念中根本不是文学。比如讲文学史时,往往会讲到《左传》《国语》《战国策》等所谓先秦历史散文,实际上是对过去历史经验的记录,在当时人看来是历史著作,而非文学作品;再如《论语》《孟子》《老子》《庄子》《荀子》《韩非子》这些作品,实际上是先秦诸子对自己哲学思想的表达,承载他们对救世的看法,并不带有文学创作的意图,只是由于后人在其中追认文学性的因素,才逐渐成为文学作品;《诗经》虽因是韵文而常被当作重要的文学作品,但它也并非产生于文学的动机,而是基于当时礼乐文化建设的需要,出于周代朝廷、宗庙等特定场合的仪式要求,与音乐、舞蹈相配合,或是服务于外交场合的需要,使大臣通过“断章取义”的方式问答沟通;《楚辞》更有浓烈的宗教仪式背景,比如《九歌》,据说是基于楚地民间祭祀乐曲加工而成的,与今天所理解的文学创作大相径庭。可以说,论最初动机、形成文本的过程和文本的性质,中国早期文学实际上本是非文学的,其文学性经历了一个追溯和认定的过程。

(元)张渥《九歌图》 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多元文化样式的综合性,是早期文学的又一特征。比如《诗经》《楚辞》的相当大一部分,都和音乐结合在一起,是可以歌唱的,而非像现在的文学那样拿来阅读。早期文学往往是综合性的艺术,并非纯粹的书面语言艺术。从西汉开始,文学发生了转变,逐渐趋向于书面的文字,这在赋这种体裁上表现得尤为明显。汉大赋篇幅极长,可以用特别的声调去诵读,但无法去唱,所谓“不歌而诵谓之赋”,是完全脱离音乐、以文字为主的文学作品,这是文学史上的重要转变。许多汉赋看起来就像字典,比如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把各种鱼字旁、木字旁、山字旁、石字旁的字堆在一起,比起实际上用来诉诸听觉的诵读,让人关注文字本身而非音乐、声调。这很像当代作家王朔所说的“码字”,他说文学实际上并不高深,就是由工匠把字排起来,形成一个产品。这种说法招致许多不满,但倒很符合中国古代的观念,从汉代到六朝,许多文章都是由文字堆叠、连缀而成。现在很多学者认为赋实际上是一种字书,起到帮助识字的功能,这实际上反映了文学从重视音乐转向重视文字。对于合乐表演的文学,旋律的重要性肯定压过文字,而赋在脱离音乐之后,就开始注重文字的选择和组合,发展出修辞的意识,成为中国文学史演进的重要线索。

我认为在早期中国文学中,音乐与文字之间的张力值得关注。从《诗经》到汉代乐府、早期古诗,文字都非常质朴,比如“古诗十九首”中的“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用大白话表达人生的终极感慨;到东汉后期,脱离音乐的五言诗发展起来,就开始注重修辞了,比如曹植的诗中出现对仗,开始使用一些特别的辞藻。三曹既是政治史上的重要人物,文学成就也很高,他们的作品与音乐的关系是逐渐降低的。曹操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可歌唱的乐府,《三国志·周瑜传》载“曲有误,周郎顾”,可见周瑜也精通音乐,当时人多喜欢音乐,可见一斑。到了曹植,不入乐的作品增多,《文心雕龙·乐府》就说“子建、士衡,咸有佳篇,并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而一旦脱离音乐,就要格外注重文字本身的美,从而打动人心。之所以五言诗从曹植开始变得华美,我想与脱离音乐有关。

到南朝齐梁时期,讲究格律的近体诗开始产生,并在唐代最终成型。脱离音乐后,诗歌要建立起文字本身的音乐性,于是开始探索声调、韵律的规律,讲究平仄的变化,这是中国文学发展的一条重要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