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未经他人苦，却劝他人善
凌晨十二点的城市褪去了白昼的喧嚣，路灯在薄雾中投下光晕，像守夜人注视着零星的行人——那些外卖骑手、代驾司机与保洁员，正在用匆忙的脚步声编织着城市的夜曲。
唯独夜市蒸腾着人间烟火，在寂静的街道上划出泾渭分明的热闹结界。
于野的电动车在摊位前甩出半弧形的刹车痕，破烂的防风手套露出两根无处安放的手指。
他快速扫过餐盒上的标签：”订单尾号3772，干锅螺蛳粉加辣。”摊主忙碌中刚想转身回应，却见这个戴黑色鸭舌帽的骑手已转身跨上车座，残破的尾灯拖着彗星般的轨迹，转瞬便被道路尽头吞没——这已是今夜他送出的第23单。
于野的二手电瓶车在01:27分彻底咽气，像条死狗横在店门口。
他蹲着用充电线抽打生锈的电池仓时，裤腰上松垮的皮带扣正卡在第三格——这是去年生日房东阿姨送的，当时他说要减肥，如今肋骨却从洗变形的工字背心里支棱出来。
二十七岁，卡在青年优惠套餐的截止年龄。
五年前高歌猛进时，他在桥洞下用红色喷漆涂鸦“我于野迟早开宝马“，现在那件沾着漆点的旧卫衣成了擦车抹布。
朋友们陆续结婚的份子钱，全靠某团某呗透支。
小吕扔来的烟卷在他耳廓上弹跳着坠进污水沟。
“野哥牛逼啊，听说今天冲了三十单？“
于野把冻裂的拇指塞进嘴里吮，铁锈味的血丝在舌尖化开：“老子电瓶比你先报废。“他咧开嘴笑，露出被香烟熏黑的槽牙，手机屏保还是默认的蓝天白云。
充电桩跳绿的瞬间，他踹了脚抽搐的车灯。
后视镜里映出张被夜风吹皱的脸：干涸的青春痘印、结痂的烫伤、眉骨上方那道被醉汉用钥匙划的疤，拼成张二维码似的脸。扫出来的内容应该是：此人已欠费停机。
眼瞅着快下班，穿着美团站长定制POLO衫的小陈推开玻璃门。这个22岁的职高毕业生，正用裂屏的王者手机播放总部表彰视频：“兄弟们牛批！咱们干翻西区那帮孙子了！“
欢呼声混着七嘴八舌的乡音炸开。
于野缩在充电桩后面抽烟，瞥见小陈磨破的高邦鞋，此刻正被某团大黄帽压着。
年轻的声音还在拔高：“老规矩东北饺子馆，管够三十盘酸菜馅！“
小吕与于野聊天时，店长正偷偷给电动车插上快充。
后视镜映出他发红的耳尖——请客钱要从下月绩效扣，但此刻他扬着下巴的模样，像极了当年在技校篮球队投进绝杀三分的气势。
“野哥快走！“小吕把偷藏的蒜蓉辣酱塞进他车筐，“上次你说饺子汤泡馍顶饿。“
于野踉跄跟上，兜里藏的手机突然震动，上面显示的2025年在裂纹间闪烁。
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二十七了，比那个正给老板娘扫码转帐的年轻店长足足大五岁。
饺子馆白炽灯下，小陈握着北冰洋汽水瓶当话筒，学大区经理的腔调喊“闭环赋能“，油点子溅在露出棉絮的工装上。
于野嚼着第五个免费加量的饺子，舌尖品出白菜帮未削净的粗纤维，这让他想起外婆家猪圈的味道。
第二天，于野叼着烟蹲在台阶上，隔着蒸腾的热浪，马路对面的奶茶妹正踮脚擦拭奶茶店的玻璃窗，浅蓝牛仔裤裹着纤细的腰线，马尾辫随着动作荡起微弧，像极了老家檐角悬着的铜风铃。
烟灰簌簌落在开裂的鞋尖时，小陈已经甩着叮当响的钥匙串起身。
年轻店长今天换了崭新的球鞋，鞋帮上倒映着奶茶店玻璃门流转的光斑。
于野看着他的影子与奶茶妹的身影在橱窗上交叠，突然想起上周暴雨夜，湿透的衬衫贴在她单薄的肩胛骨上，像只振翅欲飞的白蝶。
“野哥尝尝新出的荔枝冰沙。“
小陈抛来的塑料杯撞进怀里，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
于野咬住吸管的瞬间，听见马路对面传来轻快的笑声。
奶茶妹正把试饮杯递给顾客，腕间银链折射的阳光刺得他眼眶发酸。
裤兜里的抢单提示震得大腿发麻，劣质香精的甜腻却在喉头凝成硬块。
后视镜里，小陈正比划着讲昨夜爆单的战绩，奶茶妹支着下巴倾听时，发梢扫过对方文化衫上橙黄的袋鼠LOGO。
于野猛拧油门冲进热浪，后视镜最后映着她举起试饮杯的剪影，像是朝他举了杯永远碰不到的月光。
凌晨三点，四周静谧无声。于野坐在破旧的笔记本电脑前，屏幕的冷光洒在他脸上。
刚结束游戏，他的目光还带着几分游离。
白天上班时，小陈与奶茶妹交谈的场景，不经意间在他脑海闪过。
他习惯性伸手去拿烟，指尖触碰到烟盒，才发现已经瘪了。
他用力攥了攥烟盒，那皱巴巴的烟盒在他手中变了形。
烟没了，得去买。
他轻叹一声，起身，步伐带着一丝迟缓，下楼朝着小卖部走去。
一条昏暗小巷，一阵轻微争执声传来。
于野下意识放慢脚步，朝巷子里瞥去。
只见一个穿黑色紧身皮衣的短发女子，正与魁梧男人对峙。
女子眼神犀利，在微弱光线下犹如出鞘寒芒。
于野心一紧，加快脚步，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然而就在这一瞬，诡异的猩红色从男人身上开始蔓延，如汹涌潮水般逐渐遮蔽了于野的视线。
待他再度回过神，却惊觉所处之地已绝非他所熟悉的现实世界。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暗沉压抑的天空，以及那尸横遍野、满目疮痍的战场。
远处，阵阵厮杀声如雷霆滚滚，仿若百万雄师正在殊死搏斗，声声震耳欲聋。
于野下意识转头看向身后，只见一座简陋的房屋坐落于此。
屋内，激烈的争执声不断传出。
此刻，远处那惊心动魄的厮杀令他胆战心惊，相较之下，这简陋房屋内即便争执再激烈，似乎也没那般可怖。
于是，于野怀揣着忐忑，小心翼翼地朝着房屋靠近。
屋里两人一人持刀，一人持剑相互对峙着。
“你们这帮疯子，竟妄图在现世【成仙】，是要把这现世变成另一个大荒吗？”女子柳眉紧蹙，杏眼圆睁，怒声呵斥，说话间，手中长剑猛地一挥，直刺男子。男子眼眸中赤霞瞬间暴涨，周身气息翻涌，刀刃裹挟着雷霆，朝着女子咽喉劈去。
两人刀刃相交，“锵”的一声，溅出金红火星。一番短暂交手，谁都未能占得先机，木屋在气劲冲击下摇晃得愈发厉害，屋外的于野也被余波震得连退几步。
“你们这帮守夜人懂什么？一个自诩正义，暗地里虚伪到极致的组织而已！当你生在乱世，一出生就被拿去吃，生病了就被人扔进坑里烧成炭，白骨露野，饿殍满地，斗米千钱，螟蝗蔽日，豪强横征暴敛，你会不怨？百万民众把希望托付于你，却被强势镇压，所有希望付之一炬，你会没有执念？你会不为这执念燃尽余晖？”
说道此处，男子猛地张开双臂厉声喝道：“唯有【成仙】，方能再来一世，完成你所谓的执念，我所谓的【成仙】！”紧接着，他嘴角一撇，满脸鄙夷，冷哼一声，“你们也一样，所谓守护的正义，不过是执念罢了。在现世堵我，不也是为了【成仙】？”
“你何不看看如今现世，你所经历的白骨露野，饿殍满地可曾有？斗米千钱，豪强横征暴敛，可曾有？为了你的【成仙路】，要让现世经历这一切？如你所想亿万百姓血流成河么？给大荒多添一些跟你一样执念的【成仙者】？”
“未经他人苦，却劝他人善，话不投机半句多！”
男子双眉紧蹙，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狠厉，话语刚落，周身猛然爆发出一阵诡异的猩红光芒，那光芒仿若有生命一般，如潮水般迅速从他身上蔓延开来，所到之处，空气似乎都被染成了血红色，弥漫着一股压抑而危险的气息。
“那就把你们投入里世界体验一下，我倒要看看你们是否能坚持得住，呵!”男子仰起头，声音冰冷且充满了嘲讽。
于野目睹这一幕，心中“咯噔”一下，只觉头皮发麻，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下意识在心底呐喊：别搞啊大哥，我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路人，跟那女人压根不是一伙的！还没等他缓过神，眼前景象陡然扭曲，一阵天旋地转后，他只觉眼前一黑。
再一睁眼，于野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荒野之中。
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遍野都是瘦骨嶙峋的饿殍，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散发着阵阵腐臭。
耳边，战场那声嘶力竭的厮杀声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难民粗重的喘息声。
放眼望去，尽是一片荒芜的黄土，目之所及，竟没有一棵树，甚至找不到一丝绿色，整个世界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机，死寂沉沉。
于野满心疑惑，正不知所措时，前方艰难挪动的难民，以及脚边那遍地饿死的尸体，仿佛化作了一种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