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情海生波谲
白心月倚在湘妃竹廊下,月色如水洒在她身上,那一只只萤火虫像闪烁的繁星,在她眼前轻盈飞舞,她正专注地数着。
潘羽书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旁,轻轻地将一朵木樨花簪在她鬓边。
他那粗粝的指腹不经意间蹭过她的耳垂,那触感带着些许粗糙,惊得檐角的铜铃都跟着颤了两声,清脆的铃声在夜风中悠悠回荡。
夜风如一只温柔的手,卷着浓郁的花气游走,那花气甜甜的、香香的,萦绕在两人身边。
少年将军玄色袖口暗绣的银蟒,在这柔和的夜风中,竟似被浸得温软,泛着隐隐的光泽。
“北疆的雪蟾膏...”潘羽书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话尾却溺在远处飘来的胡笳声里,那胡笳声如泣如诉,似在诉说着边关的凄凉。
他解下佩剑搁在石桌上,剑柄缠着的玄青丝绦与白心月腰间禁步穗子绞在一处,恍若月老祠里系错的红绳。
白心月正要伸手去拨,忽见潘羽书喉结重重一滚,心中不禁一紧。
他掌心躺着的鎏金香囊球裂作两半,露出内里半幅褪色的并蒂莲,分明是她去年上元节被贼人扯去的绣帕。
那绣帕的颜色虽已黯淡,但上面的针脚依然细密,仿佛还残留着往昔的温度。
“将军!”亲卫的喊声撞碎花影,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潘羽书霍然起身时带翻青瓷盏,清脆的瓷盏碰撞声响起,泼出的茶汤在石案上蜿蜒成河洛图形,散发着淡淡的茶香。
白心月攥着半枚香囊退后半步,耳畔玉坠子扫过颈侧,凉得像是边关未化的春雪,那凉意顺着肌肤直沁心底。
潘羽书展开密报的手指关节发白,能看出他用力之狠。
腰间玉带銙撞在剑鞘上铮铮作响,那声音急促而杂乱,仿佛他此刻内心的烦躁。
他突然转身握住白心月手腕,虎口处陈年刀疤硌得她腕间玉镯叮咚作响。
他的眼神中满是无奈与痛苦,心中想着:“我该如何向她开口,这家族的压力如同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可我又怎舍得她难过。”终于,他艰难地说出:“家中要为我定亲。”
廊下悬着的画眉鸟笼轰然坠地,发出巨大的声响,白心月看着满地扑棱的金翅雀,恍惚想起去岁端阳龙舟竞渡时,潘羽书为她抢下的七彩缨络也是这样碎在青砖上。
那破碎的缨络和如今的金翅雀,都似他们即将破碎的爱情。
她指尖拈着的木樨花瓣飘落在茶汤绘就的河图里,霎时被洇成褪色的朱砂,那颜色如同一抹悲伤的印记。
“是陇西李氏的嫡女。”潘羽书的声音裹着铁锈味,像雪夜被狼群撕咬过的战旗,透着无尽的悲凉。
他的内心在痛苦地挣扎:“我怎忍心让她承受这一切,可家族的使命又让我无法逃避,这世间为何如此残酷,不能让我与她长相厮守。”忽然,他抓起白心月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玄铁护心镜下心跳如擂鼓,“这里跳着的每一声,都刻着你的小字。”
白心月望着他战袍上未洗尽的血渍,忽然看清那暗红纹路竟拼成个残缺的“月”字。
她想起三日前在慈恩寺求的签文“皎月逢云遮,破雾需利剑”,签筒摇晃时惊起的檀香烟,此刻正化作眼底雾气,那烟味带着一丝苦涩,弥漫在空气中。
“明日寅时三刻...”潘羽书突然将她拽到碑亭飞檐下,琉璃瓦当承接的月光碎在他眉骨,那清冷的月光洒在他坚毅的脸上。
“我在西郊马场等你。”他解下大氅裹住白心月单薄肩头,狼毛领口扫过她颈侧时,惊起一片战栗的星子。
那狼毛软软的,却让她的肌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更鼓声里,白心月摸到袖袋中硬物。
去年上元夜走散的画舫上,潘羽书塞给她的玄铁匕首正泛着冷光,那冷光透着一丝寒意。
她忽然踮脚扯下对方束发金冠,如云乌发倾泻的刹那,潘羽书眼底映出个执拗的、眼眶通红的小姑娘。
“我要你束发用的赤金绳。”白心月将发冠抛进荷花池,看着涟漪吞没蟠龙纹,“等你退亲那日,我亲手为你编个新的。”池中锦鲤乍起又落,溅湿她石榴裙上绣着的百子千孙图,那冰凉的水花打在她的裙子上,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潘羽书低笑时胸腔震动,惊飞碑亭梁间筑巢的燕子。
他拾起白心月掉落的海棠绣鞋,指尖抹去鞋尖沾着的夜露,那夜露凉凉的,带着一丝湿润。
“原来白小姐早把在下当作...”话未说完,远处突然炸开报晓的烟火,将未尽之言灼成天边一抹朱砂色。
白心月望着他翻身上马的背影,腕间香囊球突然滚出颗珍珠。
那是潘羽书昨日猎来的东珠,嵌在她禁步上时说要做聘礼的。
她弯腰去捡,却见珍珠滚进青砖缝里,正卡在“永结同心”的阴刻字痕间。
将军府方向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那马蹄声如雷贯耳,白心月攥紧匕首退入紫藤花帐。
潘羽书临别时塞给她的虎符硌得掌心发疼,烫金兵书上“宁负皇恩不负卿”的批注突然在记忆里鲜活起来。
她将香囊按在心口,听见自己说:“潘家祠堂的族谱,合该添个执笔人。”
潘羽书策马转过街角的瞬间,白心月瞥见他发间银簪闪过寒光——那是用她及笄礼上断掉的玉搔头改的。
晚风卷着破碎的花籽掠过重檐,惊起满城未眠的灯笼,晃晃悠悠映亮将军府门前的石狮子,照得那对琉璃眼珠如同泣血。
潘羽书策马穿过三重朱门,马蹄铁踏碎祠堂前青砖缝里渗出的月光。
八扇描金屏风后,父亲正在擦拭那柄供奉在先祖牌位前的青铜剑,剑身映出母亲鬓间新添的白发。
房间里布置得庄严肃穆,墙上挂着一幅幅先辈们的画像,他们的眼神仿佛在注视着这一切。
案几上摆放着各种古朴的器具,彰显着家族的传统和威严。
“啪!”紫檀案几上的茶盏跳起三寸,碧螺春顺着卷云纹流淌,在《陇西兵防图》上洇出褐色的山河。
“混账!”父亲抓起族谱匣掷来,镶玉的乌木匣角擦过潘羽书眉骨,血珠滚落在他战袍的银蟒鳞片上,“李家掌控西北粮道,这场联姻关乎三万将士生死!”
潘羽书反手抽出腰间佩剑,寒光闪过,族谱匣应声裂成两半。
泛黄纸页纷飞如雪,他踩住写着“潘氏嫡系”的那页,剑尖在地上划出深深沟壑:“三军可夺帅,此心不可移。”
母亲腕间佛珠突然绷断,檀木珠子滚进青铜剑匣的蟠龙纹里。
她颤抖着捧出个描金漆盒,里头躺着半块残缺的玉佩:“当年你祖父...”话音未落,潘羽书突然扯断玉带銙,镶着东珠的玉片在青石板上迸裂,“那就让孙儿做潘家第一个逆子。”
此时的白府后园,白心月正跪在祖母的沉香榻前。
鎏金博山炉里飘出的烟霭模糊了老人眼角的泪痣,翡翠念珠碾过《金刚经》上的“如梦幻泡影”。
“好孩子...”祖母将她的指尖按在冰凉的白玉枕上,那里藏着幅褪色的婴戏图,“你娘当年就是太执着...”
忽然窗棂震颤,兄长的竹笛声穿透雨幕,那悠扬的笛声在雨中显得格外凄凉。
白心月提着裙裾奔至藏书阁,见兄长正在临摹《洛神赋图》,笔尖朱砂滴在“翩若惊鸿”四字上。
“拿着。”他塞来个缠着金线的密函,“三日后太后寿宴,尚服局在寻双面绣匠人。”
更深露重时,潘府正厅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四个家丁举着桐油灯围住潘羽书,灯影在他战袍的血渍上织出蛛网。
“公子莫怪。”管家捧着鎏金请帖弯腰,帖子上的并蒂莲纹压着李家族徽,“老爷吩咐,明日辰时...”
“滚开!”潘羽书挥剑斩断厅堂悬挂的百子千孙帐,锦缎裂帛声惊起檐下宿鸦。
他抓起案上青玉镇纸砸向描金地砖,飞溅的碎玉中忽然露出半角羊皮纸——竟是北疆布防图的副本。
白心月回到闺房时,发现妆奁里多了枚缠丝玛瑙簪。
簪头刻着微不可察的“慈恩”二字,正是三日前她在佛前供过的那支。
窗外忽然飘来焦糊味,她推开菱花窗,看见潘府方向腾起的青烟正化作云中雁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