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作为现代文学概念的基本内容,周作人形容文学可以使人“得到愉快”——“愉快”指的是文学带来的审美愉悦。从孔子的“兴、观、群、怨”到柏拉图对于理想国诗人的谴责,古今的思想家始终关注这种特殊而强大的内心波澜。显而易见,审美愉悦属于心理范畴,但是,“审美”的定语仅仅构成模糊的限定。当审美愉悦的来源可以包括无标题音乐、现代绘画、章回体小说、电视肥皂剧、评书、侦探电影或者网络文学的时候,这种内心波澜混杂了多种相异的性质。接受美学谈论的“读者反应”如同某种心理大杂烩。事实上,诸多学说试图介入这个心理范畴,种种解释大相径庭。康德的基本观点众所周知:审美以及美感远离世俗功利,审美犹如内心的净化;相对地说,精神分析学之中的“无意识”、“白日梦”与“恋母情结”远非如此纯洁,弗洛伊德的性压抑仿佛揭开了某种难以启齿的情绪。然而,精神分析学概念获得的种种引申表明,人们不仅可以从容地正视自己的内心,并且力图重新发现解放的资源。例如,马尔库塞曾经尝试将精神分析学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解放结合起来,审美被视为解除压抑的理想状态。罗兰·巴特的著作《文本的欢悦》带有强烈的享乐意味,文本制造的审美愉悦时常与身体、性的享乐联系起来。这是一种新版的叛逆吗?作为一个著名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詹姆逊对于这种享乐进行了政治分析——他的论文标题即是《快感:一个政治问题》。36总之,康德的描述仅仅是审美的纯粹状态,文学所产生的审美愉悦五味杂陈,不一而足。
中国古代批评家很早察觉到审美愉悦隐含的巨大心理能量,人们可以检索到他们的种种惊奇的描述:
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37
行家者,随所妆演,无不摹拟曲尽,宛若身当其处,而几忘其事之乌有;能使人快者掀髯,愤者扼腕,悲者掩泣,羡者色飞……38
词不在大小浅深,贵于移情。“晓风残月”、“大江东去”,体制虽殊,读之皆若身历其境,惝恍迷离,不能自主,文之至也。39
夫说部之兴,其入人之深,行世之远,几几出于经史上,而天下之人心风俗,遂不免为说部之所持。40
相对地说,另一些批评家明确肯定了审美愉悦的意义——审美愉悦通常是与惩恶扬善、激浊扬清联系在一起的:
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41
尝谓有能读渊明之文者,驰竞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岂止仁义可蹈,亦乃爵禄可辞!不劳复傍游太华,远求柱史,此亦有助于风教尔。42
试令说话人当场描写,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再欲捉刀,再欲下拜,再欲决脰,再欲捐金。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钝者汗下。43
然而,晚清以来,众多知识分子形成的一个共识是,热切——甚至不无夸张——地强调审美愉悦承担了国民教育的政治功能。梁启超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显然是这个主题的一篇代表性文献。在他看来,小说存有“熏” “浸” “刺” “提”四种动人心魄的力量;无论是塑造正面的人格还是阴险地诲淫诲盗,小说不仅潜移默化,而且感人至深。当小说的读者被视为数目庞大的公民时,审美愉悦的意义超出了浅吟低唱的范畴,从而与“群治”的宏大叙事联系起来。梁启超的观念带有明显的西方文化烙印。在他看来,西方的小说在社会改革之中担任了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
在昔欧洲各国变革之始,其魁儒硕学,仁人志士,往往以其身之所经历,及胸中所怀政治之议论,一寄之于小说,于是彼中缀学之子,黉塾之暇,手之口之,下而兵丁、而市侩、而农氓、而工匠、而车夫马卒、而妇女、而童儒,靡不手之口之。往往每一书出,而全国之议论为之一变。44
这种观念显然是当时启蒙文化的组成部分。然而,“群治”的宏大叙事可能短暂地掩盖了事情的另一面:审美愉悦往往同时包含了巨大的娱乐成分。叙事文类的兴盛与世俗精神联袂而来,娱乐追求是世俗精神的特殊内容。逗乐,刺激,惊险,黑幕,宫闱秘事,豪门八卦,武侠侦探,明星艳情,娱乐主题拥有广阔的市场。胡适等人曾经辛辣地嘲讽“某生……于某地遇一女郎”或者“眷某妓……遂订白头之约”的小说模式,45然而,相仿的作品始终盛行不衰。当年的小说周刊《礼拜六》显然是以娱乐文化作为号召力:“晴曦照窗,花香入坐,一编在手,万虑都忘,劳瘁一周,安闲此日,不亦快哉!故人有不爱买笑、不爱觅醉、不爱顾曲,而未有不爱读小说者。况小说之轻便有趣如《礼拜六》者乎?”46许多时候,娱乐文化之中形形色色改装的“白日梦”恰恰与“群治”的观念背道而驰。梁启超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已经指出:“吾中国人状元宰相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佳人才子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江湖盗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之妖巫狐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47因此,对于现代文学概念的标准含义说来,娱乐是一个声名狼藉的负面主题。无论是相对于经世致用的强大传统还是相对于时尚的启蒙观念,娱乐的主题缺乏介入社会现实的深度,甚至缺乏必要的严肃。
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娱乐派生的众多游戏之作曾经遭受现代作家的谴责,例如,泛滥一时的黑幕小说成为众矢之的。茅盾批评“礼拜六派”之类毋宁是现代文化之中的“恶趣味”;48郑振铎认为,黑幕小说与《礼拜六》的背后,读者的消遣与作者的金钱追求构成了文学堕落的最大原因——娱乐文字不配称为文学。49瞿秋白指出,白话文并非现代文学的特殊标志;张恨水的《啼笑因缘》隶属于白话文,但是,作品之中陈旧的意识形态充满毒素。50尽管如此,大众对娱乐仍痴迷不已。20世纪30年代,这个问题仍然没有多少改观,瞿秋白几乎感到了愤怒:
中国的大众是有文艺生活。当然,工人和贫民并不念徐志摩等类的新诗,他们也不看新式白话的小说,以及俏皮的幽雅的新式独幕剧……城市的贫民工人看的是《火烧红莲寺》等类的“大戏”和影戏,如此之类的连环图画,《七侠五义》,《说岳》,征东征西,他们听得到的是茶馆里的说书,旷场上的猢狲戏,变戏法,西洋景……小唱,宣卷。这些东西,这些“文艺”培养着他们的“趣味”,养成他们的人生观。豪绅资产阶级所需要的,正是这样的民众的文艺生活!51
然而,另一种文化背景之中,这种观点带有强烈的精英主义意味。精英主义热衷于以高高在上的训诫拯救大众,借助改造大众的方式完成改造社会的方案。文学史证明,大众与文学的联系几乎无法离开娱乐的中介。胡适的《白话文学史》认为,“一切新文学的来源都在民间”:从《国风》、《楚辞》之中的《九歌》、汉魏六朝的乐府歌辞到词、曲之于歌妓舞女,弹词、小说之于街头的民间艺人。52显而易见,这些文类取悦民间的重要原因即是娱乐。白话文的倡导将大众引入文化前排,娱乐主题逐渐成为一种尴尬的存在。作为姑息性的理论策略,娱乐主题通常被置入“通俗文学”或者“大众文学”。“通俗文学”或者“大众文学”与现代文学概念的逻辑关系存而不论,犹如娱乐与审美愉悦的逻辑关系避而不谈。当启蒙观念享有特殊声望的时候,精英主义对于娱乐主题的嫌弃隐含了对于大众的轻视。
然而,启蒙观念与精英主义很快退隐。汹涌的革命洪流和持久的战争改写了历史面貌,大众被解放出来了。大众不再是沉默而麻木的群体,而是迅速成为驾驭历史的主人公。然而,娱乐主题并未及时浮出水面。革命口号与铿锵的武器形成了豪迈而紧张的气氛,娱乐似乎丧失了存身的空间。大众与娱乐彻底脱钩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