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卖菜小郎君
刹那间,全场目光齐刷刷地往声音来处聚焦。
众人不自觉地纷纷后退,人潮如水波般向两旁分开,让出一条笔直的通道。
让孙尚香的视线能够毫无阻碍地落在出言之人身上。
只见那人此刻正在骑墙观望。
出言之后,便单手轻撑墙沿,身姿矫健,稳稳从院墙上跳下。
落地后还潇洒地拍了拍手上沾染的墙灰。
围观群众顿时再次窃窃私语起来!
“好勇的少年,竟敢当众顶撞孙家大小姐,这是何许人也?”
“呵,还能是什么人,看他穿的粗布烂衫,不过是个哗众取宠的破落汉罢了!”
“二位是第一次到秣陵县坊市赶集吧?岂不知这位少年,便是大名鼎鼎的【卖菜小郎君】,李靖,李小郎!”
“什么!他便是秣陵县扶危济困、义薄云天的卖菜小郎君!
我二人虽从乡下来,却也曾听闻此人大名!”
“太好了!是卖菜小郎君!这个案子有说法了!”
东汉时期,“小郎君”被用作尊称世家大族的年轻贵公子。
《后汉书·西南夷传》中即有记载:
“夷人欢喜,奉迎道路,日郎君仪貌类我府君。”
众人交口称颂的这位【卖菜小郎君】李靖,看着也不过十五六岁,衣着朴素,绝非官宦子弟。
之所以会被满城人尊称为“卖菜小郎君”——
因为他善!
去岁寒冬,江东突降一场大风雪。
县郊流民只能瑟缩在破庙里无法外出找食。
此人竟倾尽家财,买来米粮,连夜架灶熬粥。
于风雪中执勺三日,救活饥民百余;
今年开春,又于县郊种菜时,遭逢强人欺辱浣纱女。
此人毫不犹豫仗义出手。
一番激斗,终将强人拖入沟渠中溺毙。
护那女子归家时,已是面无人色,血染襟袖,犹能谈笑自若。
李靖自小便随其养父在秣陵县种菜、卖菜。
每日必行一善,从无间断。
五年前养父去世,便子承父业。
城中父老但遇难事,都可以到李靖摊子上寻求帮助。
他贴心地考虑到,对方可能难为情。
只要来人亮出暗号,道一声“来两捆冬葵作羹汤”。
李靖便不问缘由,直接包上一份救济粮,权做资助。
起初也有些无赖、泼妇欺他仁厚,常来蹭吃白食。
旁人心疼李靖白瞎了钱财,暗暗叮嘱他记住这些人的形貌,区别对待。
李靖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豪气道:
“江东人最重脸面,若非窘迫,怎会上门求助。我若区别对待,传扬出去,人家日后如何做人!”
消息传出,连市井无赖张二狗都臊红了脸。
半夜睡着了,都要惊醒起身,狠狠给自己一巴掌,暗骂自己简直是个不要脸的畜生。
久而久之,县里的三岁稚童拾了五铢钱,也会跌跌撞撞地送去李靖的摊贩,奶声奶气地囔囔道:
“给卖菜哥哥接济穷人。“
李靖侠名远扬,江东百姓感念他的恩德,皆尊称他“卖菜小郎君”。
街头巷尾更是常有稚童传唱“宁舍骏马千金裘,不负江东卖菜郎“的诗谣。
住在坊市隔壁这栋破落宅院里的张家大娘子,便是曾被李靖舍命救回的那位浣纱女。
此刻,她脑子一热,下意识地扑了过来,饱满的温香软玉紧紧将李靖护住。
一双柔荑迅速捂住李靖的嘴巴,面色惊惶,声音都带着颤抖,道:
“小郎君,你这是为出风头,连命都不要啦!”
李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抬手正要拉开大娘子,却猛地注意到她的手臂上布满伤痕,淤青交错,触目惊心。
李靖早知这位张家大娘子婚姻坎坷,长期遭受丈夫的家暴。
看着她满臂伤痕,李靖心中也不禁对这位坚强善良的女子涌起一丝怜惜之情。
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摸了摸大娘子的狗头,轻声安慰道:
“不过是些许风霜罢了,莫要担心,不会有事的。”
说罢,李靖眼神坚定,稳步朝着孙尚香走去。
似对场中混乱无所畏惧。
众人只见他走到孙尚香跟前,深深一揖,恭敬笑道:
“小人秣陵县卖菜小贩李靖,见过县尉孙大人。小人知道这钱是谁的!”
孙尚香闻言也是微微一怔。
早在吴郡时,她对卖菜小郎君之名便有耳闻。
此人乐善好施,扶危救困,见义勇为,惩戒不法。
把公共服务干成了主业,卖菜反倒成了副业。
在他的不懈努力下,秣陵县的犯罪率直线下降。
道德风尚和居民幸福指数逐年拔高。
今年六月份朝廷组织的绩效考核中,秣陵县获评优等。
可以说是完全仰赖此人之功。
秣陵县上一任的县领导班子,更是因此得以集体升迁。
这才空出缺来,让孙家乘虚而入。
不过孙尚香向来自傲,心中隐隐对这位卖菜少年身上偌大的名头有些不服气。
当下便眯起眼睛质问道:
“案发的档口在邻街,你他娘的当真亲眼所见?”
说到这里,她脸上忽又显出一丝轻蔑,道:
“若是你方才亲眼目睹了案发经过,为何不敢早早出来作证?”
李靖神色郑重,缓缓摇了摇头,应道:
“小人并未亲眼看见案发经过。”
“你他娘的戏耍本官?”
孙尚香怒目圆睁,柳眉倒竖,手中杀威棒重重砸在地上。
只听“砰”的一声,棍底的石板瞬间如蛛网般开裂。
“莫以为你在本地有些虚名,认识些人脉,便可以在本官面前装傻充愣!”
“大人请息怒!”李靖不慌不忙,脸上笑容依旧和煦。
他放大音量,情真意切地朗声道:
“大人吴郡缉盗十年,威名早已远播江东,人人皆知大人英明神武,嫉恶如仇!
只是大人方才抵达现场,些许信息或许有所遗漏。还望大人容小人禀明详情,为大人查漏补缺。
不枉恶,不纵恶,让真犯伏法,让秣陵百姓口服心服!”
李靖前世身居高位,情商智商皆是顶级。
此刻虽是寒酸少年之身,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种别样的气场。
这一番吹捧的套话连消带打,恰似一根痒痒挠,正好挠到了孙尚香的痒处。
让她一时之间竟被哄得一愣一愣的。
此刻孙尚香心中的怒火已消了大半,愣愣地点了点头,道:
“嗯……好吧,那你且说来听听……你他娘的讲起话来还真像个老学究,一套又一套的。”
“多谢大人!大人虚怀若谷,从善如流,秣陵县今后能受大人护佑,实乃我县百姓之福!”
李靖一板一眼,认认真真的样子让孙尚香心情愈发舒畅。
原有的那点子不服气,自然也随之烟消云散。
心中忍不住思忖道:这少年长得又好看,说话又好听,我爱听。
难怪大家都夸他好人!
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却见李靖转身面向涉案的另一名当事人,对老妇拱手作揖,言辞恳切地问道:
“敢问大娘,您说您刚刚是去买药的路上,被这屠户构陷,半路遭劫。是也不是?”
突然被CUE的老妇一愣,忙不迭道:
“是,是,小郎君说的没错。”
李靖快速追问道:
“请问您刚刚从东城门来,城东白娘子的宝芝林是全秣陵县药品最齐备,价格最公道的药店。
且白娘子医术通神,又极体恤穷人,您何必舍近求远,到城北坊市来求药?”
老妇心神巨震,下意识反问道:“小郎君你怎知我从东城门来?”
李靖微微一笑,神色笃定,道:
“大娘方才不慎跌倒,我看得真切,您屐鞋缝隙中的淤泥,全都是湿润的。
这几日我走遍整座县城,四处帮扶邻里,知道全县分明唯有东城门外的河段在清淤。”
“啊……这……我……”
老妇支支吾吾,眼神闪烁道:
“老身……老太婆确实是从东城门来……刚去过了白娘子那。
她家还少了一味药……故而只能到城北坊市寻觅……”
“哦?”李靖目光如炬,不疾不徐地追问道:
“那请问大娘,宝芝林所缺的是哪一味药,您又是何时找白娘子问的诊?又如何得知只有城北坊市才有这一味药?
稍后不妨让孙大人遣人,请白娘子前来对质,也好为大娘证实清白。”
李靖语速平缓,声声有力。
落在老妇耳中,却似阵阵惊雷,咄咄逼人。
老妇冷汗直冒,慌乱道:
“老太婆是多日之前找白娘子问诊的……不不不,老太婆找的是江湖郎中。
老太婆身子虚,刚刚被这屠户吓得不轻,脑子疼,属实是有些记不清,记岔了。”
李靖忍俊不禁道:
“哦?大娘您当真是忘了吗?我看您脑门上怎么一直冒汗,是不是做贼心虚呀?”
此时别说从业十年的老班头孙尚香。
便是一旁吃瓜的热心群众,也发现了这老妇身上有猫腻。
“不是!不是!冤枉啊!”
老妇顿时哭天抢地,皱纹遍布的老脸上拼命挤出眼泪,道:
“老太婆真是忘了啊!”
见老妇人破防,李靖反倒主动好言安抚道:
“大娘您莫急,我尚有办法可以证明您的清白。”
老妇还没说话,一旁的孙尚香却忍不住插嘴道:
“你他娘的还有办法?”
李靖自信一笑,恭敬行礼道:
“正是。孙大人,小人其实对您这位吴郡的缉盗圣手仰慕已久。
平日里亦是时常研习您审理过的那些案件,反复推敲、复盘您破案的那些手法,常有所悟。
小人现下想到的这个办法,便是您曾经使用过的好点子,这全赖大人您平时的教化之功啊!”
“好……好小子……”孙尚香俏脸微红。
没想到名震江东、义薄云天的卖菜小郎君,竟是自己的十年老粉。
这话要是被自己两个整日幻想着行侠仗义、匡扶汉室的弟弟听到,不得把他们羡慕坏了。
看着李靖真诚而倾慕的目光,孙尚香不禁想起自己一开始不友善的言行。
心中越发愧疚。
忍不住暗骂自己:
“孙尚香啊孙尚香,你竟然怀疑小郎君这样的大好人,你他娘的真是该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