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章 大爷二爷
日头刚爬过村头老柳树梢,余巧巧把竹签筒往磨盘上一顿:“抽着红签的管东头四垄,蓝签往西去!”
十六个汉子挤作一团,汗酸味混着新翻的泥土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余承欢扒着篱笆缝瞧时,正撞见王福全抽着签嘿嘿直乐。那猎户粗粝的指头捏着竹签,倒像捏着根绣花针。
她绞着帕子往前蹭,冷不防被个扛锄头的撞了肩。
“哟,这不是多寿家的欢丫头么?”赵寡妇挎着簸箕嗤笑,“昨儿个挨了巴掌,今儿又来讨没趣?”
余巧巧闻声抬头,手里记数的炭笔在黄麻纸上戳了个洞。余承欢左脸上指印还没消透,偏生簪了朵新摘的野蔷薇,红艳艳的衬得伤处更显眼。
“巧姐……”余承欢揪着篱笆上的牵牛藤,声儿比蚊子哼还细,“爹让我唤你去家坐坐。”
晒谷场忽地静了。
“三叔家的租子备齐了?”余巧巧蘸着唾沫翻账本,“芒种前可该交足三石麦子。”
余承欢指甲掐进藤蔓里,绞出青汁子:“爹说……说有些账本上的事……”她突然瞥见人群里晃过自家大哥的皂角靴,后脖子直发凉。
张二苟撂下水桶“咣当”一响,惊飞了偷食的麻雀。他抻开汗津津的衣襟扇风,露出腰间狰狞的旧疤:“东家,西头三垄的界石叫人挪了二尺。”
余巧巧撂下笔冷笑:“准是野狗刨的。”炭笔尖在“余多寿”三字上重重一划,“承欢,你爹是要同我算哪门子账?”
看热闹的婆子们哧哧笑起来。
余承欢涨红了脸,忽然从袖笼里摸出个油纸包:“娘新蒸的槐花糕……”话音未落,纸包叫斜里窜出的黑狗叼了去。
“汪!”张二苟突然暴喝,惊得那畜生一哆嗦。他劈手夺回纸包,指节擦过余承欢手背:“东家,糕没脏。”
余巧巧盯着他掌心微微泛红的擦痕,忽然想起昨儿这双手捏碎核桃的响动。
是个干苦力的好苗子!
她留个意,接过纸包掂了掂:“三婶蒸糕舍得放糖了?”
人群里不知谁“噗嗤”笑出声。
余承欢绞着帕子快哭出来,一副十分为难的可怜模样。
“好了,走吧,我跟你去就是了。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怕了不成?”
余巧巧沾着泥的手在粗布裙上蹭了蹭,又看向一脸惊疑的康婶道:“劳烦婶子帮我盯着点,别让他们偷懒。”
晏陌迟蜷在东屋土炕上咳得撕心裂肺,昨日替余巧巧挡了惊牛,这会儿肋下还火辣辣地疼。
窗根底下传来康婶破锣似的嗓子:“邓哥儿!快起来!”
他慌忙用草纸擦去嘴角血沫,刚掀开打着补丁的蓝布帘,就被康婶拽住胳膊:“巧丫头被她三叔诓去了!那黑心肝的准没憋好屁!”
“婶子别急,我这就去…………”晏陌迟话没说完又呛出口血痰,惊得康婶直拍大腿:“造孽哟!买你回来是冲喜还是添晦气?”
他刚掀起东屋草帘,就被康婶拽了个趔趄。
晏陌迟眼前忽闪过余巧巧昨夜蹲灶台啃冷馍的样子。她后颈沾着草屑,含混不清地说:“买你冲喜是图个清静,别真当自己是我男人。”
“我去看看。”他抓过门后顶门杠当拐杖,瘸着腿往外走。日头白花花照得人发晕,那丫头抡锄头比汉子还凶,怎么偏在亲戚跟前犯傻?
……
余多寿家的院子里飘出猪油香,柳氏油光水滑的圆脸上堆着笑:“巧巧快坐,你三叔特意割了肉。”
“去年借的三斗麦种您二位还没还。”余巧巧抱臂,杵在门槛不动弹。
“自家人提这个干啥!”余多寿啐掉嘴里的旱烟渣,露出焦黄的门牙,“听说你招了十几个汉子种地?姑娘家抛头露面的,还是多注意……”
“比不得三叔能耐。”余巧巧突然打断他的话,脚尖踢翻墙角的空酒坛,“春耕时偷摸往我家水渠塞碎石,害得秧苗旱死半亩。”
余多寿眉头皱紧,有些讪讪地咳嗽起来。
他刚咳完,里屋也跟着传来几声呛咳和旱烟味,听着声音苍老,想必是族里来的长辈了?
“哟,家里还有别的客?”
柳氏端着豁口陶碗凑过来,葱油味儿混着劣质胭脂直冲人鼻子:“趁热吃,特意给你留的…………”
“留着喂后山黄皮子吧。”余巧巧突然抓起碗砸向窗根,油汤泼在芦花鸡身上惊起满院飞羽,“去年我娘病重,三婶端来的鸡汤也是这个味儿——掺了闹羊花的!”
余承欢见状赶紧贴到余巧巧身前,嘴角噙着温婉的笑意,轻声细语道:“巧巧姐请先行一步进屋落座,我这就去为你煮一壶茶来。”
然而,余巧巧心中跟明镜似的,深知眼前这番款待分明是布下的陷阱,她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余承欢轻易地从眼皮子底下溜走呢?
土墙根下蹿过只花斑耗子,余巧巧一脚踩住余承欢的裙角:“煮茶不急,先给长辈们见礼要紧。”指尖发力一扯,木门“吱呀”晃开半扇,烟袋油味儿混着汗酸气扑面而来。
“大爷二爷安好。”余巧巧的目光略略扫过炕上的二位白发老者,径直坐到条凳上,青布裙摆扫过地上瓜子壳,“三叔家今年该交的租子,是今儿一并结清?”
余大爷的铜烟锅在炕桌敲出火星子:“巧丫头,祠堂的白蚁如今闹得挺凶……”
“祠堂的白蚁啃的是族产。”余巧巧从袖中掏出泛黄的账本,“倒是三叔家欠着我爹名下的六亩水田租子,三年统共十八石谷子。”
她指尖划过墨迹斑驳的纸页,“按族规,欠租过五石可收田抵债。”
柳氏“噌“地蹿进屋,手中的鞋底拍得震天响:“放你娘的屁!当年分家明明……”
“当年分家文书还在族长箱底锁着。”余二爷突然出声,浑浊老眼盯着余多寿,“多寿啊,你媳妇这张嘴该拿针线缝缝。”
余多寿蹲在一旁闷头嘬烟袋,黄板牙咬得烟嘴咯吱响。余承欢缩在门后头,不敢吱声。
“小娼妇!”柳氏突然抓起笤帚疙瘩,“好心叫你来吃饭,一开口就是逼债,准是那野汉子教唆的,打量我们老余家没人了?”笤帚星子扫过余巧巧鬓角,叫余巧巧抬臂挡下。
余巧巧慢条斯理掸了掸裙上灰:“三婶这话稀奇,相公是我自己从官爷手里花钱买的,野汉子从何说起?”
她忽然转头冲余大爷笑,“倒是听说镇上新来了批官差,专查那些霸占孤女田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