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9章 四别春寒
[我给你一个孤身一人教徒的虔诚,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将千百遍地端详你,如觐神明。]
[在无人知晓的时刻,我该以何度过——春天的风、夏天的雨、秋天的枯叶和冬天的风雪?]
侯千鸟下意识地站在火车站外的台阶上,想象着那里还坐着一颗“蔫不拉几”的小白菜。因为他的面前空空如也——整个火车站外空无一人,只有清晨起来扫街的阿婆,一点一点拂去冬雪的痕迹。
当绝对的吵闹骤变为冷清,没人能在瞬间适应得了吧?他自嘲地笑了笑,而后拎起行李包健步如飞。现在还不是伤感的时候,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确认。
他带着一盒地道老BJ特产“稻香村”糕点,一提牛奶,一袋米和一壶油,敲开了辅导员的家门。辅导员穿着地道的老BJ大褂,地道的老北京布鞋,理着地道的老BJ板寸,开口也是地道的老BJ味儿。
简单的寒暄之后,侯千鸟说出了此行的目的。辅导员虽然有些为难,但是自己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还是打开了校园内部系统。短暂的几分钟检索之后,辅导员取下眼镜倒吸一口凉气:“我们学院并没有‘雷伊曼’这个学生……”
“是不是……系统出错了?”侯千鸟笑得有些难看。
“只要是在读的学生,都可以查到档案信息。”辅导员重新检索了几遍,都是无匹配名单,“也有可能是别的学院的,或许我的权限查不到也有可能。”辅导员试着安慰他,眼前的年轻人脸色苍白得可怕。
“那您有其他学院辅导员的联系方式吗?我试着和他们沟通一下。”
“这个……中国画、书法、油画、版画、雕塑、壁画、动画、平面设计、产品设计、时装设计、摄影艺术、数码媒体艺术……大大小小十几个学院,一个学院一个学院的辅导员问过去可不太现实。而且……再怎么说这也是别人的隐私……”辅导员尽量用委婉的语气劝说他。
“请您一定要帮帮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侯千鸟快要哭出来了。
“试着去她的宿舍问问怎么样?虽然现在还在寒假,宿舍也是有宿管在值班的。”辅导员给出一条可行的方案。
“真是太谢谢您了!我这就去!”侯千鸟匆匆鞠了一躬就跑了,留下地道的老BJ辅导员。
外面的积雪厚厚的,辅导员看着他在雪地上踉踉跄跄地奔跑,“真好啊,这样。”他又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可是这样,又一点都不好。”
宿管大妈正在费力地捆起一摞硬纸盒,她是美院的退休老教授了,下岗后又被学校返聘转到后勤上,继续为学校做着贡献。从红砖瓦房到现在的多媒体教室,宿管大妈见证了美院的发展历程,随之而见的还有一代又一代年轻人的爱情。
见得多也就没那么感触了,每年都有男生在楼下摆着心形蜡烛追女孩儿,有的历经磨难修成正果,更多的还是苦命的鸳鸯。她对待这栋宿舍楼的女学生有着严格的门禁制度,晚上11点之前必须回宿舍,不然就锁上宿舍门,她不想年轻的女学生们在稀里糊涂的年纪做出稀里糊涂的事。不过如果她们真的回来晚了,宿管大妈也会在严厉训斥她们之后开门的。
像今天这种小伙子,宿管大妈见得也很多,他殷勤地帮忙打着下手,她捆一摞硬纸盒的时间,身后的小伙子已经捆好了两摞,而且放得整整齐齐。一米八多的大高个儿,皮肤白净,长得也端庄,是个惹人喜欢的人。
不过这在宿管大妈这里可不吃香,外貌越是优秀的人,追起异性来也就越容易,正因为如此,他们也越不懂得珍惜。宿管大妈看惯了女学生哭着跑回来的样子,眼睛红红的像是兔子。所以宿管大妈始终没有理他,从开始到现在,无论小伙子说什么话,她都一心整理硬纸盒,全当他是空气。然后他就什么都不问了,默默地一起帮忙整理。一般的小伙子这时候早就打退堂鼓了,宿管阿姨慢慢对他转变了评价。
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去了,本来要一个人整理一上午的硬纸盒,在小伙子的帮忙下提前完工了。她扭头看看小伙子,还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态度,除了额头上多了一点细密的汗珠。
“那就进来喝杯水吧。”宿管大妈头也不回地进宿舍了。
侯千鸟如释重负。
“如果早点这么努力的话,可能就不用这样了吧。”宿管阿姨盯着他,想要看出一丝悔恨。这个小伙子懂事又有决心和毅力,不像是会在感情上犯错误的蠢货。
“不是您想的那样,我是突然联系不上她了,我们确定关系是在放假前的那一天,时间太仓促了,我还不知道她家在哪里,只知道她住在这个宿舍。”侯千鸟仔细地解释着。
“学生证带了吗?”宿管大妈可不会凭借他的一己之言就透露女学生的信息。
“有的!”侯千鸟双手递上。
宿管大妈仔细检验着防伪花纹,又对比了照片和眼前的人,他看上去比照片上下巴尖了许多,想来是受了不少苦吧。
“名字?”宿管大妈翻出厚厚的记事簿,上面记录着学生的信息。
“雷伊曼。”
“是个一米七多的小姑娘吧?长得也很漂亮,还拿过校长奖学金。”宿管大妈合上记事簿,那种漂亮又努力的小姑娘很难不让人印象深刻。
“对!”侯千鸟长舒一口气,这说明雷伊曼真的是美院的学生。
“这个我帮不了你,她在一年前就退学了。”宿管大妈看着他。
“退学?一年前?”侯千鸟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自己这半年来朝夕相处的是一个鬼魅吗?
“恩,一年前就退学了,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她家人来帮她收拾的东西。”宿管大妈回忆着。
“为什么退学?”侯千鸟的声音颤抖着。
“我也不清楚,也挺遗憾的。”
最后的线索断掉了。
之前为了极力避开雷伊曼,侯千鸟一直避免和她有过多的接触,他不知道雷伊曼有哪些好朋友,不知道她在哪个班级,也不知道她是哪里的人……他在“乖巧”又“冷漠”地配合着她疯疯傻傻,从一开始的厌恶,到后来的无所谓,再到尚可,直至最后一步的喜欢,他终于沦落到这个名为“爱”的无尽深渊。
一步天堂,一步地狱。
他在刮着冷风的夜里漫步,步行街的人们多如沙海,火锅店里宾客如云,越发衬得他形单影只。终于晃回了学校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宿管大伯一个人坐在一楼看电视。《魔幻手机》的男主也叫小千,这时候的傻妞刚好复活,一脚踹倒了牛魔王,宿管大伯发出热烈的欢呼。
他打了个招呼就回宿舍了,他get不到傻妞复活的喜悦,因为他的“傻妞”可能真的要永远消失了。他没有开灯,也没有洗漱,就那么直愣愣地爬上床,接近三四天的疲惫、忧虑和奔波一瞬间把他击垮,寂静无人的宿舍里鼾声大震。
侯千鸟是在五点多的时候醒来的,他起床简单洗漱了一下,宿舍六点多才开门,他就坐在床上看和雷伊曼的短信记录。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发了上千条短信,内容涉及问候,饭菜内容,每天的小惊喜的分享,思念的诉说……这些简单又烂大街的情侣短信模板最终在几天前永远画上了休止符,只剩下他单方面的疑惑、惊恐和不安。
他再一次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依旧是无人应答。他合上手机,起身出门。他没有任何的目的和计划可言,只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继续窝在宿舍里是不可能见到那个人的。
学校附近有一个新开的民间祈祷所,他刚来的时候还在建设中,隶属于天主教会。他在那里和早起的老头老太一起做着弥撒,神父在圣堂上手按《圣经》,信徒们嘴里念念有词。他一句都不会背,但是从头到尾都跟着大家一起一丝不苟,在这里他停留了将近一个小时。
出门后他又去了基都教会,这要是在德国,没准儿他会被两个有分歧的教会信徒群殴。基都教会的弥撒已经结束了,他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听教会人员唱歌。
如果说他接下来的行程,那么无非还是这些类似的地方,广场教堂,救恩堂分堂,分享与服务教会……如果学校附近有寺庙的话,他大概也会虔诚地进去上炷香。
他听说过一句话,大概意思是“医院的手术室,机场的候机厅,聆听过更多的忏悔和祈祷。”他不知道雷伊曼有没有住院,也不知道她会搭乘哪一班的飞机,他只能在这个晚冬的晴朗天气里,来回奔赴在各个无可奈何之地,正大光明又卑微乞怜地向不同的主或者神诉求。他的心愿小小的,远不到生老病死的严重地步,但也想让人听到。
时间一晃到了晚上,他重新踏上了回学校的路途,经过步行街的时候,四溢的香味刺激了他的嗅觉,他才想到来到BJ之后几乎没有吃过东西。
他在火锅店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务员热情地上来介绍菜品,他机械地点头,末了又要了一瓶地道的北京二锅头。虽然胃里空空的,但他还是没什么胃口,他之所以坐下来,是因为在窗外看到了人们在店内频频举杯。
无人和他举杯,他就和玻璃橱窗上的那个身影对饮,一杯又一杯浓烈的高度白酒进入食道,让他觉得稍微暖和了一点。
酒意渐渐有点上头了,他想到这家火锅店他和雷伊曼也来过的。那时候天气还很热,他们两个坐在店里大快朵颐,雷伊曼依旧动筷如风,不仅没有野蛮粗鲁的风气,反而看着像是武林中的风云游侠。
游侠是要闯荡天下的,而现在她真的走掉了。
越来越多的酒把他包裹起来,他看到了更多的雷伊曼,眉目生春,发泼漆烟。他的意识渐渐沉沦,倔强的飞鸟再也无力挥动它的翅膀。
他终于昏睡过去,朦胧中他闻到了某种熟悉的香气,空旷悠远,如故人千里来逢……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隔天的黄昏了,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背上是输液后留下的止血绷。他以前没有昏迷过这么久,也许是这几天太累了,他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好像前十九年的人生都只是一场梦。
他走到护士站的时候,护士告诉他送他过来的热心市民已经替他付过医药费了,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
他只能对护士说声“谢谢”。小护士忙着在盐水瓶上写病号名字,动笔如飞,语速也是如飞地给他交代注意事项。他再次低下头说谢谢,然后看清了瓶身上那个龙飞凤舞的名字——雷伊曼。
“踏破铁鞋”“苦心人终不负”“蓦然回首”……一瞬间无数的话在他脑海里浮现,他静静地站在护士台前,眼泪像是穿成串的珠子。
这是一间位于重症加护楼的独立病房,送侯千鸟来医院的热心市民并不知道他有什么病史,所以工作人员就把他安排在了重症加护楼,而这个“巧合”使得他见到了想见的人。
房间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病床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裱好的画,上面印着侯千鸟的私章,不过画的内容已经被巧妙地改过了,原本只是一个黑色的倩影侧坐在草地上,现在是女孩儿躺在男孩儿的怀里,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再往右是一个简易的衣柜,里面挂着五彩缤纷的漂亮衣服,旁边搭着一个简易的梳妆台,口红、眼影、眉笔……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杂乱无章地摆放在台面上,看来它们的主人已经很久没有用过它们了。
大概她每天都是在这个房间里醒来的吧,靠着漂亮的衣服,精致的妆容掩盖掉那个苍白脆弱的雷伊曼,变成颠倒众生的模样出现在侯千鸟面前。
他终于鼓起勇气走近那张病床,端详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庞。曾经的珠圆玉润变成骨立形削,桃花般莹润的肌肤苍白如纸,而原本泼墨修漆的长发也全部消失,露出苍青色的静脉……
他轻轻地俯下身环抱着昏睡的人,轻的像是在处理金箔上的尘埃。
“对不起,对不起……”他的声音细如蚊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