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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方兴的血
寒潭水面泛起第五圈涟漪时,五岁的方兴数清了石阶上的青苔斑痕。货郎舅舅的独轮车轱辘碾过“方正太平“的牌匾,车板上盖尸体的草席滑落半角,露出母亲临别前塞给他的玉佩。这是他来到方太村的第一天,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完整的日头。
货郎的独轮车停在祠堂西厢。方兴蹲在廊柱后啃着麦饼,看舅舅把成捆的药材搬进地窖。月光爬上飞檐时,戴青铜面具的男人突然现身,铁尺挑起他下巴的力道,与三日前县衙捕快擒拿父亲的姿势如出一辙。
“根骨清奇,可惜带着浊气。“面具人的指甲划过方兴锁骨,在他肩头烙下新月印记。货郎舅舅跪在青砖上砰砰磕头,血珠溅在方兴的粗布鞋面,凝结成与玉佩纹路相同的霜花。
当夜方兴被扔进兽栏。七岁的何欢蜷缩在稻草堆里,后背鞭痕渗出的血染红了半块麦芽糖。章崎从梁上倒挂下来,袖口窜出的草蛇缠住方兴脚踝:“外乡崽子,学狗叫三声才许睡。“
霜降那日,三人命运首度交织。师傅命他们共猎一头雪狼,却只给两把短刀。章崎把何欢推进冰窟当诱饵,方兴的流星镖擦着章崎耳际钉入树桩。雪狼循着血腥味扑来时,何欢突然从冰窟跃出,徒手掰开狼吻的模样,像极了方兴记忆中刑场上的父亲。
分食狼肉时,章崎把最嫩的里脊扔给方兴:“你镖法不赖。“何欢默默刮下骨缝里的碎肉,裹在油纸里塞进怀中——后来方兴才知那是给他高烧的妹妹留的。
仲夏暴雨冲垮西厢房那夜,方兴的玉佩被章崎摸走。他在练功场的铁桩上找到何欢,男孩正用弯刀在桩面刻星图,刀柄缠着的红绳与玉佩穗子同色。
“那是阿娘留给我的!“方兴的流星镖擦过何欢耳际,却见对方从怀里掏出玉佩:“章崎扔进蛇窟了。“两人在腥臭的泥浆里翻找整夜,何欢被毒蛇咬伤左腕,换回方兴在蛇王巢穴找到的玉佩。晨光中,方兴发现玉佩背面多出道裂痕,裂纹形状竟与何欢后背鞭痕相似。
货郎舅舅暴毙那年除夕,方兴偷了祭神的雄黄酒。三人在祠堂梁柱刻下歪扭的“義“字,醉倒在供桌底下。章崎的鼾声惊动守夜人,何欢抢过酒坛顶罪,被吊在寒潭边鞭笞。方兴缩在暗处数鞭响,玉佩被掌心攥得发烫,直到章崎用火折子点燃祠堂帷幔引开众人。
救下何欢时,他后背已无完肤。方兴撕下衣襟包扎,发现旧鞭痕下藏着古怪的刺青——十年后才知那是《璇玑谱》的缩略阵图。章崎从灶房偷来的年糕还冒着热气,三人就着冰碴分食,何欢把红豆馅最足的那块掰给方兴。
师傅书房暗格是方兴八岁发现的。那日他追捕逃训的章崎,撞见师傅从地道拖出具女尸。尸体后颈的新月胎记,与玉香成年后的纹路分毫不差。暗格里散落的信笺记载着“玄阴体培育纪要“,落款日期正是方兴入村那日。
三日后训练,方兴的流星镖失手射偏,扎进师傅袖中古籍。书页纷飞间,他看见母亲的小像绘在泛黄的“方氏族谱“上,旁边朱砂批注“已诛“二字。那夜何欢替他挨了二十蟒鞭,章崎偷来的金疮药里混着冰棺碎末。
十二岁那场生死斗,师傅命方兴与何欢决杀。章崎在观众席嚼着草根冷笑,袖中暗藏的毒针蓄势待发。何欢的弯刀在第七回合卷刃,方兴的流星镖瞄准他咽喉,却鬼使神差射向场边的青铜灯盏。
爆燃的火油泼向观战席,章崎的毒针误中师傅臂膀。三人被罚跪在祠堂时,方兴摸到蒲团下的玉佩——当年蛇窟找回的那枚,被何欢用红绳缠了金丝。章崎突然嗤笑:“装什么兄弟情深,外乡崽子。“
货郎舅舅的独轮车被改成刑架那日,方兴在车轴夹层找到半封血书。舅舅的字迹潦草如鬼画符:“速逃,汝母乃方太村...“后面的字被寒潭水渍晕开,只余玉佩拓印的残纹。
当夜方兴将玉佩塞给何欢,谎称弄丢训练器械。何欢替他顶罪被关水牢时,章崎踹翻刑具架的响动惊动守卫。方兴趁乱潜入书房,撕下族谱中母亲那页吞入腹中。月光透过窗棂时,他看见何欢在潭边搓洗染血的绷带,后背新鞭痕组成完整的阵图。
及冠那年,师傅赐下方兴新铸的青铜剑。剑柄暗格藏着的不是宝石,而是半片冰棺残骸。他在寒潭练剑时,潭水映出何欢被抽骨的娘亲、章崎背后蠕动的傀蚕,以及玉香襁褓中带血的脸。
最后一次三人共饮,是在弑神篇现世前夜。章崎偷来的酒坛贴着“女儿红“,泥封却是方太村特制的离魂散。何欢将第一碗酒泼祭天地,章崎踢翻供桌骂了句俚语,方兴的玉佩在怀中发烫,烙着与玉香胎记同源的新月痕。
寒潭水面浮着的九盏青铜灯突然同时爆燃,火光照得方兴眉骨下的阴影如同刀刻。他握剑的手稳得可怕,剑尖抵在心脏位置,冰棺碎片在祭坛上拼出的方氏族徽正与潭底机关共鸣。青铜锁链从潭底伸出,缠绕在他脚踝,将皮肤勒出青紫淤痕——这是方氏血脉觉醒的代价,也是唯一能斩断傀蚕军团控制的方法。
“再快些...“方兴咬破舌尖,血腥味混着寒潭特有的铁锈气冲入鼻腔。祭坛四角的青铜柱开始转动,刻在上面的《璇玑谱》残章逐一亮起。当第七个符文燃起幽蓝火焰时,他听见西北角传来饕餮刀啸——太熟悉了,那是何欢的弯刀破空之声。
三具青铜傀儡从暗处扑来,方兴的剑锋微偏,剑气削断最先冲到的傀儡左臂。断肢坠入潭水激起丈高浪花,他看见何欢背着玉香踏浪而来。女童的琉璃化已蔓延至脖颈,半透明的皮肤下金纹流转,像极了当年冰棺中苏醒的玉娘子。
“停下!“何欢的刀气劈开第二具傀儡,刀刃在方兴剑锋三寸前硬生生偏转。玉香从他背上跌落,琉璃化的右手抓住祭坛边缘,指甲在青铜表面刮出刺耳鸣响。方兴的剑尖又进半分,血珠顺着剑脊滚落,在族徽凹槽中汇成细流。
潭水突然逆时针旋转,形成巨大的漩涡。方兴的瞳孔映出何欢背后的异象——被傀蚕控制的章崎正率军杀到,那些曾经的同门眼窝里爬着银丝,手中兵器泛着与青铜灯相同的幽光。
“你解不开血咒的。“方兴的剑柄冰棺碎片开始发烫,这是献祭即将完成的征兆,“唯有方氏嫡脉的心头血能...“
玉香的尖叫打断了他的话。女童的琉璃化躯体撞向祭坛,后颈新月胎记迸裂,金血如箭矢射在方兴剑刃。原本平稳运转的青铜柱突然发出齿轮卡死的摩擦声,潭底浮起二十年前沉没的青铜碑,碑文裂隙中伸出无数苍白手臂。
何欢的弯刀在此刻脱手。刀柄饕餮纹张开巨口,衔住即将坠入漩涡的玉香。女童残破的右手插入方兴伤口,金血逆着剑锋倒灌,祭坛上的方氏族徽竟开始逆向旋转。
“混账!“师傅的纸人替身从冰棺碎片中显形,青铜尺横扫何欢腰际,“玄阴血只会让傀蚕...“话未说完,玉香碎裂的指尖突然插入纸人眉心。金血触及符纸的刹那,所有青铜傀儡同时僵直,章崎眼中的银丝寸寸断裂。
方兴的佩剑突然炸成碎片。最长的断刃擦过何欢耳际,钉入潭边石壁——那处正是当年三人刻下“義“字的位置。冰棺碎片在空中重组,拼成完整的玉娘子影像,与玉香琉璃化的躯体渐渐重叠。
当第九盏青铜灯沉入潭底时,何欢的弯刀与方兴的断剑自动拼合。神兵刺入漩涡中心的刹那,章崎的脊椎骨从潭底飞出,所有傀蚕士兵如断线木偶般倒地。玉香的金血在青铜碑上烧灼出全新的《弑神篇》终章,那些蝌蚪文竟是方氏族谱缺失的最后一页。
寒潭恢复平静时,方兴看着掌心愈合的伤口。何欢的刀柄红绳不知何时缠上了玉香的发带,在晨光中泛着淡淡金芒。章崎在远处废墟中挣扎坐起,后背的傀蚕纹路正被朝阳慢慢蒸融。
“她早算到了。“方兴捡起半块玉佩,裂纹中渗出玉香的金血,“从你带她出村那刻起...“话音未落,潭心突然升起青铜巨门,门缝中传出玉娘子三百年前的叹息,与女童清脆的笑声交织成诡异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