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1981:我在胡同口卖茶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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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晨霜与账簿

清晨五点,霜花在玻璃橱窗上结出蕨类植物的纹路。周明呵出一团白雾,手指划过冰凉的柜台,指尖沾着昨夜清账留下的蓝墨水。后厨传来铁勺刮锅底的刺啦声——母亲正在熬羊骨汤,汤面上浮着凝结的油脂,像漂着一层碎玉。父亲蹲在煤堆旁砸蜂窝煤,劳保手套的指节处磨出破洞,煤灰嵌在皱纹里,把掌纹染成蜿蜒的河。

“哥!冰柜结霜了!”周芳趿拉着棉鞋冲进来,辫梢的冰碴随着跑动叮当响。周明掀开冰柜盖,霜花已经爬满内壁,冻硬的羊肉块像嵌在冰层里的化石。他抄起铁钎子凿冰,碎冰溅到案板上,惊醒了蜷在面粉袋上的狸花猫。

早市开张时,头锅羊汤的香气刚飘出屋檐。穿军大衣的工人们跺着脚排队,塑料饭盒在怀里焐得温热。周芳踮脚往汤里撒香菜末,忽然指着胡同口:“李强又来了!”喇叭裤青年缩在墙根抽烟,棉猴领口露出半截烫金项链,在雪地里泛着贼光。

“赊碗汤暖暖?”周明舀了勺热汤递过去。李强的手指在碗沿蹭了蹭,突然压低声音:“西郊养鸡场要拆,老吴的债主找上门了。”汤碗“当啷”搁在柜台上,溅出的汤汁在雪地烫出黑洞,像只窥探的眼。

雪后的胡同格外寂静,只有周明凿冰的声响在清晨回荡。冰柜里的霜花一层层剥落,露出锈迹斑斑的内壁。父亲蹲在一旁修理冷凝管,劳保手套的指节处渗出血迹,煤灰和机油混在一起,把掌纹染成蜿蜒的河。

“爸,歇会儿吧。”周明递过搪瓷缸,热气在寒风中凝结成白雾。

周建国抹了把汗,目光落在冰柜角落的铜管上:“这铜管锈穿了,得找车床加工新部件。”

后厨传来母亲的咳嗽声,羊骨汤的香气混着药草味飘出来。周芳蹲在灶台边写作业,圆珠笔在账本上划拉:“哥,昨天亏了四块二。”

周明呆呆的望着窗外的积雪,突然转身去添煤,火星窜出来,燎焦了劳保手套的线头。

黄昏时分,徐教授送来本《岭南食话》,书页间夹着张港澳通行证复印件。“深圳新开了家合资饭店,”老人镜片反着光,“他们在找传统小吃供应商。”周明摸着复印件上的钢印,忽然瞥见书里夹着的剪报——1982年《人民日报》鼓励个体经济的报道,边缘用红笔圈着“跨区域经营”字样。

化雪的水珠从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凿出细小的冰窟。周明蹬着三轮车去西郊,车斗里装着半袋陈年小米——这是给老吴的鸡应急的口粮。柏油路结着冰棱,车把在掌心打滑。

养鸡场的铁门歪斜着,积雪压塌了半边鸡棚。老吴蹲在废墟里扒拉鸡蛋,棉鞋被鸡粪糊成土黄色。“都让耗子啃了......”他捧出几枚带齿痕的蛋,蛋壳上的血迹已冻成褐斑。周明摸出账本,把“西郊养鸡场”的供货记录重重划去,蓝墨水在纸页上晕成泪痕。

返程路过新开的“香满楼”,霓虹灯管拼出的招牌亮得刺眼。玻璃窗内摆着仿红木桌椅,穿西装的服务员正往菜单上贴不干胶——头牌菜“港式烧腊”标价八块八,够买周记三十个茶叶蛋。

夜幕降临时,周明在账本上写下了新计划:

修复冰柜,改造成双温区(预算45元)

与涉外饭店签供货合同(需卫生许可证更新)

开发春季菜单:香椿拌豆腐、腌笃鲜

联系印刷厂重印菜单(烫金封面加俄文翻译)

周芳用蜡笔在计划书边画了只戴厨师帽的小鸡,父亲默默往预算栏添了笔“废铁回收收入:8.7元”。后院的雪堆开始消融,冻了一冬的鱼子酱坛子裂了条细缝,咸腥味引来觅食的野猫,在墙头排成一串惊叹号。

后厨的挂面断了,周芳举着半截面条当教鞭,在黑板上画收支曲线。“昨日净利十七块三毛,比上周降了四成。”粉笔头断在“冰棍滞销”四个字上。父亲默默往炉膛添煤。

周芳的尖叫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自然课孵的鸡蛋被李强侄子砸碎在教室门口,蛋黄混着血丝糊满课本。周明蹲下身收拾残壳,发现一枚完好的红壳蛋藏在讲台缝里。他把蛋捂在掌心,体温透过蛋壳传递。

当晚,全家守着自制的孵化箱。台灯裹着棉被当保温层,温度计斜插在稻草堆里。周芳趴着写观察日记,哈欠在玻璃罩上凝成雾:“哥,小鸡会记得前世吗?”

熬腊八粥的糯米香飘满胡同时,食铺来了群特殊客人——涉外饭店的采购经理带着金丝眼镜,意大利皮鞋踩在雪水里咯吱响。周明端出祖父腌的黑鱼子酱,琉璃盏里盛着的暗红颗粒让经理瞪圆了眼:“这味道......像里海产的!”

周芳躲在柜台后偷听,圆珠笔在作业本上乱划。当经理说出“长期供货”时,笔尖“啪”地戳破纸页。父亲突然起身去后院,回来时拎着沾泥的铁锹——他在桂花树下挖出了祖父埋的最后一坛鱼子酱。

冰柜修复那日,周明在冷凝管夹层发现张字条。泛黄的宣纸上,祖父用蝇头小楷写着:“癸巳年冬,以杭绸易黑鱼子酱三箱,秘藏于......”后面的字被铁锈噬去,恰似命运故意留白的伏笔。

傍晚时分,涉外饭店的中巴车停在胡同口。穿制服的帮厨搬走最后坛鱼子酱时,周芳突然追出来,往经理手里塞了颗红壳蛋。蛋壳上用俄文写着“спасибо”(谢谢),这是她查了三天俄汉词典的成果。

冰柜彻底罢工了。周明拆开发电机组,零件在八仙桌上摊成星空。父亲用改锥敲着冷凝管:“铜管锈穿了,得找车床加工新部件。”周芳把冻羊肉搬到院里的腌菜缸,突然喊:“用雪埋着!《林海雪原》里杨子荣就这么存粮!”

午后天色昏黄,收音机说西伯利亚寒流即将南下。周明踩着积雪去五金店,路过“香满楼”时看见李强在卸货。纸箱上印着英文,冻得发紫的鸡腿从裂缝支棱出来,像一排僵硬的手指。

周记食铺挂上了双语菜单。周芳用口红在镜面橱窗上画了道彩虹,底下歪歪扭扭写着“欢迎光临”。父亲改装的双温冰柜嗡嗡作响,上层码着晶莹的冰棍,下层躺着秘制鱼子酱。母亲试穿新做的的确良衬衫时,发现兜里塞着张电影票——周明买的《莫斯科之恋》,夜场。

黄昏的炊烟里,周明蹬着三轮车去西郊。养鸡场废墟上,老吴支起了新鸡棚。雏鸡的啾鸣声中,他递过涉外饭店的采购合同:“以后鸡蛋直接送饭店冷库,每斤多给两毛保管费。”

细雨打湿了新糊的窗纸。周明在祖父牌位前供了碗黑鱼子酱,咸腥气与线香烟纠缠着升向房梁。徐教授拄着伞进来,中山装口袋里揣着瓶伏特加:“该让老味道见见新世面了。”

后厨飘出罗宋汤的甜香,周芳按《苏式菜谱》偷改了配方。当第一勺红汤浇在米饭上时,胡同里传来推土机的轰鸣——隔壁院墙应声而倒,露出后面正在浇筑的涉外饭店地基。钢筋骨架刺破雨幕,像株疯狂的金属植物。

周明站在废墟前,掌心握着冰凉的铜钥匙。这是经理刚给的冷库钥匙,齿痕间还沾着莫斯科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