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主簿崔怀安
暮色初合时,三声叩门惊跑了崔宅檐角的小野猫。
陈三屈指叩响衔环兽首,等待崔主簿的到来。
“徐道长,苏姑娘,里边便是崔主簿的家了。”
陈三向身后的徐清宁与苏小檀两人介绍道。
苏小檀咬着半块海棠酥,唇边还沾着碎屑。
徐清宁指尖捏着油纸包,罐子里的桂花蜜在暮光下淌着琥珀光。
离开槐酒铺时,周世轩千恩万千,欲要赠予钱财,徐清宁两人无动于衷。
反而是其养女阿沅,拿了些海棠酥和桂花蜜,徐清宁两人乐呵呵的收下了。
陈三现在还记得周世轩那呆愣的模样,令人捧腹。
“有一点还请二位知晓……”
陈三看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
“崔主簿的妻子柳氏三年前去世,主簿大人为亡妻守灵三年,三年来,主簿大人日夜思念亡妻,所以精神状态有些不太好,万一有什么冒犯之处,还请多多担待。”
“守灵三年吗?”苏小檀捂住樱唇。
虽然兴趣是吃,但身为青丘的狐狸,骨子里对人间的情爱之事有着天然兴趣。
“整个庆云县的人都知道,主簿大人对妻子柳素衣照顾的是无微不至,温柔到了极点。”陈三提起此事,也不免称赞。“甚至当初金榜题名,都舍了留在京城的机会,回了县里,只为迎娶柳夫人。”
“哇!”苏小檀两眼亮晶晶。
徐清宁掏了掏耳朵。
金桂蜜渍松针露,配银鳞活鲤最妙。
还说顺路买条银鳞活鲤,做道银雪脍。
不过都这个点了,怕是也没新鲜银鳞活鲤咯。
亏!
徐清宁不由自主的将目光落在小狐狸身上。
苏小檀只觉得背后一凉,回头望去,徐清宁正目光幽幽的盯着她。
这眼神看的苏小檀尾巴一抖,回想着哪里惹到道士哥哥了。
吱呀——
斑驳院门吱呀开启,月白长衫的男子立在阴影里,苍白面容如浸过三秋寒露。
“陈捕头?”
“贸然打扰,多有得罪。”
陈三拱手致歉,并向崔怀安说明来意
“是这样的……”
崔怀安目光越过陈三,在苏小檀身上微微停顿,随后落在了徐清宁身上。
徐清宁微微颔首致意。
“原来如此,请进。”
崔怀安侧身,徐清宁三人进入宅邸。
走过庭院,西墙根栽着成片鸢尾,每株花茎都用红绳绑在竹架上。
只是鸢尾过于整齐了一些,似乎被人拿铜尺丈量过一般,多出半分的便剪修去。
不过徐清宁也没多在意,万一这位崔主簿是个强迫症呢。
跟在崔怀安身后,小狐狸苏小檀的鼻子轻轻耸动。
“崔大人去过青丘吗?”
“此言何意?”崔怀安似是有些疑惑。
“总感觉崔大人身上,隐约有股青丘的味道。”
“可能内子生前也曾养过狐狸的缘故吧。”崔怀安笑道。
“这样吗……”
苏小檀也不是很确定,因为这种感觉极为微弱,微弱到她都以为是错觉了。
引客入厅,香炉插着根还未燃尽的海棠香,那是久病之人最爱的熏香。
令众人惊讶的是,墙上挂满了亡妻柳素衣的画像,每幅画像旁都有句题诗——生死两不负。
而看其笔墨痕迹,崔怀安似乎是每日都画一幅新的画像挂起。
而最引人瞩目的,便是画像尽头,客厅正中央墙上悬挂的,以月白绫罗裁成的襦裙,裙缝里还夹杂几朵槐花。
似是注意到众人的目光,崔主播淡淡一笑,走上前去,背对着众人,以怜爱目光触摸着衣裙。
语气似乎有些哽咽。
“内子旧物,请诸位莫怪。”
“春秋轮转最是蚀骨,在下害怕随光阴逝去,某日晨起推窗,竟记不起内子鬓角该簪几朵槐香。”
“所以才悬挂其旧物,日夜拂尘清扫,添上几朵槐花,只为让记忆不会模糊。”
“内子生前最爱槐花羹,总说蜜渍不如风干入味,唉……”
苏小檀心中触动,偷偷抹泪:“道士哥哥,这人比话本里的书生还痴情!”
徐清宁砸吧了下嘴,什么都没说。
一旁的陈三却是满脸敬佩。
“大人为亡妻守灵三载,实在感天动地,令人佩服。”
“是三年又七十九天。”
崔怀安说着话时,徐清宁望着案上茶点,杏仁酥切口整齐如尺量,瓷碟里列成方阵,槐花饼每片厚薄相同。
这位崔主簿,果然是强迫症吗?
在拭去泪光后,崔怀安主动挑起话题。
“诸位为县志而来,是所为何事?”
“在下青丘一族,族中旧籍记载有前辈百年前来此……”
苏小檀起身,正说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缕风划过狐耳上的绒毛。
苏小檀一怔,下意识看向徐清宁。
徐清宁低眉品茶。
似有所悟的苏小檀咽下即将说出的“异宝”二字,改口为:“所以想查查前辈旧事。”
崔怀安叹了口气:“倒是不巧,县志增补房上月遭了祝融,陈捕头应当知晓此事的。”
“想要借阅县志,可能要等些时日修补了。”
“上月?”
陈三凝眉苦思,一拍脑袋,歉意的看向徐清宁。
“徐道长,你瞧我这记性,我把这事给忘了。”
他记得那次火灾,还是他带王虎等人去救的火。
“正好槐酒失魂案还未侦破,等些时日也无妨。”
徐清宁轻笑起身,有意无意提起槐酒失魂案。
崔怀安脸上笑容不变,只是眼神深处却微微一闪。
“叨扰了。”
说罢徐清宁也不打算多待,带着苏小檀起身告辞。
崔怀安起身相送至宅院外,直至三人身影消失于街角后,脸上笑容才彻底敛去。
……
与陈三分别后,徐清宁两人回到白云观。
“我看那位主簿大人精神还挺正常的。”
虽然看上去阴沉了些,但苏小檀觉得对方还是个正常人。
不过想起之前在崔宅中徐清宁的举动,苏小檀有些疑惑。
“道士哥哥,之前你为什么……”
徐清宁手捧日月食事,想了想还是提醒了小狐狸一句。
“那崔怀安有问题。”
苏小檀竖起耳朵。
“那人身上气息很杂,袍下藏着三股气,修道者的清气如游丝,阴鬼秽气似蛛网,最深处却缠着团血锈般的怨气,总体杂糅在一起……”徐清宁摇摇头。
“很乱!”
“虽然还不确定槐酒失魂案与那崔主簿有关,但那个人一定隐瞒了什么东西。”
根据回来时陈三所言。
崔怀安是庆云县有名的才子,金榜题名后没留在京城,反而回了这庆云县当了个主簿。
县里百姓都说崔怀安与其青梅柳素衣有过约定,金榜题名时,一定会回来聘娶!
只是成婚之后,柳素衣体弱多病,几乎不现于人前,是崔怀安无微不至的照顾。
东药铺王掌柜曾说,三年前崔主簿每月初五雷打不动来抓药。
川贝要指甲盖大小的,枇杷叶得选背面绒毛完整的,三伏天里捧着冰鉴来存紫苏饮子,这都是柳夫人夜里盗汗要用的。
早市卖豆腐的刘婶也跟人念叨,柳夫人走后三年,崔主簿偶尔卯时出现在老柳树下,怀里揣着个青瓷药罐。
那是崔主簿当年给柳素衣煨粥用的,罐口还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
甚至就连陈三自己也记得清楚,崔怀安案头常备两本账。
蓝封皮的是公务,黄封皮的则记满药方:丑时添半钱陈皮,寅末撤去炭火,辰初需将药盏在日头下晾三刻。
“似乎在所有人眼里,这位崔主簿,都是个无微不至照顾爱妻的痴情儿郎。”
“这不正是人间至情?”苏小檀歪了歪脑袋,裙角银铃轻晃。
在苏小檀的认知里,人类的爱情是极端的,像崔怀安与柳素衣这样极端美好的爱情,是最让人羡慕的。
“至情?”
徐清宁轻笑一声。
“那小狐狸,你可还记得柳素衣的画像?”
“自然记得。”苏小檀不明所以。
“那为什么在崔府里,十二幅工笔,或执纨扇倚栏,或抱琵琶半遮面,却偏偏皆是侧身低眉,却无一幅正脸?”
苏小檀愣住,忽觉后颈发凉。
……
回身关门,崔怀安来到厅中襦裙前。
“今日庆云县落了初雪,你定要披那件狐裘……什么?嫌厚重?”
崔怀安将襦裙揽在怀中,指尖摩挲领口银扣。
“听话,你咳疾未愈……”
窗外枯枝刮过瓦楞,崔怀安猛然拽紧裙裾。
“又想开窗?素衣,你总学不乖。”
下一刻,崔怀安突然抄起剪子刺向虚空。
“你为什么舍我一个人而去!”
剪刀扎进襦裙右袖,裂帛声混着夜枭哀啼。
最后一切归于寂静,府邸之中,唯有崔怀安那幽深的呓语。
“只要能再见到你,我什么都愿意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