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她的一生
“你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西野葵治只读完小学，所谓的九年制义务教育对她而言，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儿童咨询所的家庭访谈。
不过她一直记得，小学毕业时候，老师写在黑板上给全体学生的这个问题。
想要成为怎样的人？
西野葵治并不知道，她只知道在作坊里面帮忙，自己就还能见到父母；而若是跟着儿童咨询所去往福利院，她的生活中将再也没有「家人」。
“家里没钱，没法继续供你读书，我们现在连饭都没得吃了，你应该放弃上学，来帮忙，这才是好孩子。”
她听完父母这话，自然而然的成为了好孩子，成为什么样的人不重要，但为了父母，成为好孩子是应该的事情。
她在作坊里要做的事情，是帮忙抬那一桶又一桶的化学试剂，如果不是这时候的西野葵治还没有陶桶高，她或许会跟着父母一起进行后续的搅拌工作。
带着防护手套不好发力，故而她几乎没有用过那东西——因为营养不良的缘故，她本来就比同龄孩子矮小些，哪怕是市面上最小的手套，西野葵治用起来也不合适。
做完搬运的工作，她便要去用砂纸打磨那些回收而来的废弃纽扣，这东西虽然小，但因为数量太多，房间里面总是弥漫着淡淡的粉尘，使人感觉鼻子不舒服。
这些活说累也算不上很累，因为每天没有几桶试剂，但总是花时间去磨纽扣，导致她的视力急速下降，明明没有念书，却比较于其他已经上了初中的同学度数更高。
日子虽然苦，但西野葵治嘴角总是带着微笑，除了看到父母手臂上因为试剂腐蚀而出现的伤口时，她才会感觉难受。
就这么的，一晃眼，便是好几年过去。
十六岁那年，西野葵治的父母双双病倒，说是因为作坊里面的空气环境很差，所以才导致的生病。
这间家庭作坊，从法律上来讲，完全是违法的事情。
都不用说买保险了，哪怕出事了之后，西野葵治的父母第一时间告诉她的，都是‘绝对不能告诉别人这件事’。
医药费很贵，根本不是这个小家庭能承担的金额，说来这一家平常就留不下几个钱，出了这种事情，只有随便买些药，然后等死。
生日刚刚过去不到七天，西野葵治的父亲经不住病魔的折磨，躺在床上还没来得及吃早餐，便已经死去。
她没有亲眼看到，只是听母亲所说，父亲浑身僵硬，皮肤溃烂。
那天的葬礼很是潦草，只有母女俩在场，几乎没有任何仪式便草草下葬。
不知为何，她没见到母亲哭泣。
又过去一个月，在一个咳嗽声不断的夜晚，她的母亲也离世了。
那天，她哭得很伤心，自己忽然就成为了孤身一人，十六岁的她连去哪里都不知道。
后续，她被政府强制安置到了养护设施，绕了好些年，最后居然又来到儿童福利机构，西野葵治依旧对这里不是很喜欢。
她之前只上过小学，虽然在日本，从小学开始，校内的欺凌事件便已经开始有些苗头，但终究还是小孩子，并不会闹成什么样子。
然而等住进福利院，西野葵治这才明白什么叫做所谓的人性本恶。
有几个人盯上了她身上的钱。
父母死后，确实给她留下了一笔钱，不算很多，到现在为止，西野葵治一分钱都没有花过。
如果可以的话，那五千八百四十二円，她本来打算是一直留着的，这不单单是钱，还是父母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是的，那对夫妻，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给她留下。
因为要拍一张家庭合照，哪怕是黑白的，最少也需要一千円，对于这个连吃饭都成问题的家庭来说，已经算是一笔不菲的钱。
但在某个午后，突然就被那几人以“帮忙管理”为由，给强行抢走了。
西野葵治试过找办法拿回自己那些钱，比如找院长帮忙，对方将那几个抢钱的孩子和她一起拉到办公室，可那几人一口咬死没有这回事，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如果这件事情就这么结束，说不定西野葵治会在福利院里继续待下去。
就当什么都不存在就好。
可后来，那几人又盯上了她剩下的钱……
西野葵治没有办法，面对这种情况，她只能翻过福利院的墙壁，跑了出去。
这一天，是她十七岁的生日。
本来，只要年满十五岁的孩子便允许打工，但也会受到诸多限制，只能从事轻型服务的工作，且必须获得监护人的书面同意。
但问题是，一般服务员之类的工作，人家根本不收她。
西野葵治的文化程度太低，并且身材比起同龄人来说过于矮小，长得也不好看，没有哪个老板会找一个丑丫头站到自己的前台去收银。
所以，在城市里游荡了很长一段时间，西野葵治才经过介绍，找到了一个小作坊做工。
和当年她所在的家庭作坊类似，只是稍微大了一些，并且工作环境艰苦了好几倍。
说是艰难，但这也是在旁人的视角里。
对于西野葵治自己而言，目前的生活其实还算不错，虽然她的工资有一部分要拿给中介，但每天到手的也有足足一千二百円。
这些钱，足够西野葵治生活了，甚至还有闲钱买些喜欢的东西，她打算等父母的祭日时，买些鲜花去坟前祭拜。
回想起来，如果非要争个先后，也只有小学，能比这两年强。
人生总会在到达下一路段时，才可以有时间回忆上一段路的所有。
当西野葵治年满十九，在一次和其他工人们的聚会之后，她谈了一场恋爱。
对方也是个普通的男人，虽然年长她几岁，但对她很好。
虽然在作坊休息时，从电视上可以看到那些剧情中轰轰烈烈的爱情。
但‘爱情’这件事，落到她的身上，却显得很是平淡。
两人就是一起工作，一起上下班，如果有空的时候，则会去一起吃饭。
男人在作坊不远处租了一个房子，西野葵治便与他住在了一起。
他说过些时间，可以一起去其他工厂上班，那里比较于现在的小作坊，卫生情况好了很多，而且工资比这个高。
西野葵治点了点头，只是担心自己可能会因为外貌和身材矮小的缘故被拒绝。
就这么过去一段时间，两人存下了一笔钱，也确实换了地方工作。
可当西野葵治准备询问两人什么时候结婚，那男人却突然……患上了疾病。
西野葵治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突然转变这么大，明明之前还好好的，两人的生活看起来也越来越好……
接着，那男人不到三个月，便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没有家人，父母也是早就死去，葬礼又是草草结束，甚至只有西野葵治一人处理这些事。
男人死了，情况已经很糟糕，但生活总会让人觉得已经走到低谷时，才发现接下来的路，居然还在向下。
某次饭后忍不住呕吐，西野葵治才发现，自己好像怀孕了。
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
可她连家庭都还没有，怎么也要承担这些不幸？
怀孕初期，西野葵治几乎绝望，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她有想过打掉这个孩子，可去了医院好几趟，最后一次甚至即将走进手术室，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那时候的西野葵治，并不知道自己这件事到底做得对不对。
直到那个孩子出生之后，她忽然觉得，自己终于做对了一件事。
看着由护士抱到自己面前的那个孩子，她本来连睁眼都费劲的身体，却莫名爆发出了无尽的力量，竟撑着自己微微伸出手，想要抱一抱那孩子。
“这时候可不能抱，就放在这里，您可以多看看，之后记得好好休息。”
由护士操作，孩子被放在了她的旁边，西野葵治已经很累了，但一只手还是轻轻搭在对方身上，感受着那孩子均匀的呼吸。
那一天，她成为了母亲。
生命中原本缺少的「家人」再度出现，这孩子对她而言，便是西野葵治的全部。
只是随着孩子的长大，西野葵治总感觉，自己好像越来越理解当年父母的选择。
如今已经彻底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当然，就算不普及，她也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和自己当年一样，只读完小学便放弃学业。
她想要的更多。
让宪平读完高中，再考上大学，找到一个好的工作。
为此，西野葵治拼了命的工作，连价格昂贵的课外辅导班，她都给自己儿子报上了名。
这一劳累，便是十几年。
她的鬓角已经开始发白，孩子复读了一年，依旧没有考上大学。
面对这种结局，西野葵治其实没有责怪对方，毕竟自己所能给予的还是太少，孩子最后能成为什么样，她认为始终是自己的问题。
至少比当年的自己好多了。
日子平淡反复，生活年复一年，宪平还是找到了工作，虽然不算很体面，至少养活自己没什么问题。
经济泡沫年代时，她也幻想过自己一家人以后有没有可能成为富豪，但股票推销员根本就没有拜访这个家，毕竟这里一个月除去生活开支，几乎分文不剩。
这在当时绝对是坏事，但在经济泡沫爆发之后，听到无数人自杀的新闻，她才发现居然还算是好事。
至少自己的生活还在继续，孩子也在工作，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不是吗？
只是很可惜，往后十几年，整个日本的经济都很差，西野葵治的工作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甚至要熬夜到晚上十一二点，工资却还是恒古不变的那么一点点。
宪平那孩子也很苦，养他自己已经勉强，西野葵治并没有要他每个月打钱给自己。
在六十三岁这一年，她住进了养老院，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如果就老在这里，然后死在这里，其实她都还能接受，毕竟自己好像一辈子脱离不掉日本的福利机构。
这是命，这是难以逃离的命数。
虽说是福利机构，但其实还是需要花点钱的，宪平那孩子隔上一些日子，便会给她打钱过来。
直到她被检查出来癌症。
对此，西野葵治已经麻木了，她的人生就是如此，总是一个不幸接着一个。
她将这件事隐瞒了下来，至少不能让儿子知道。
可是每天晚上的痛彻心扉，都让她忍不住拿毛巾塞着嘴巴哭泣。
因为……真的太痛了。
比当年自己生孩子那时候还要痛，并且永远不会停止，疼痛感深入骨髓，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她的神经。
养老院里面其他人以为她疯了，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原因。
不过有时候，在疼痛感稍微消失一点点时，西野葵治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不然怎么会联系所谓灵媒，觉得自己是被鬼上身？
就这么的，她熬到了今天，终于承受不住，准备自杀。
……
将手机放下，西野葵治看着下面的那些警察和围观的人，心中有些害怕。
可疼痛感又再度传来，使得她几乎没法思考。
这感觉，好像心脏都被堵住，血液无法流动，疼痛一下子便从血管漫进骨头里。
啪塔——
她的手机掉落在窗台，又往楼下落去，最后摔得稀烂。
——自己一会也会变成那样吧？
西野葵治这么想着，闭上了眼睛。
只要几秒钟，就可以远离这种疼痛了，自己就可以结束人生了。
她鼓起勇气，松开自己的手，身体渐渐前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