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前额叶](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199/53351199/b_53351199.jpg)
第7章 梦境迷宫,意识形态跟前额叶手术
“不管怎么说,我的思想存在问题,这是肯定的。关键是后面怎么做。”玥的哥哥道。
我点点头。时间来到上午十一点,天空阴得像要黑天一样。酒馆里灯光黯淡,对方的脸隐藏在阴影中。他轻咳一声后继续。
“开始我也没想到要怎么做。后来想到将自己的所有想法事无巨细的检查一遍。是的,你没听错。所有想法,包括对股票的态度、时局的看法、人生的目标……等等。像把家里所有的物品翻出来一遍那样,不管冰箱电视还是眼镜盒耳挖勺,全部查看一遍。这也是重操旧业的原因。想将一切都打理清楚后再前进。
办完玥的葬礼,安顿好父母,我躲在书房里闭门思过。把脑海中的想法浮光掠影般的摆在眼前。这期间我断绝所有往来。手机关机,网络关闭,父母那也打好招呼暂不联系。家里的水跟食品准备充足。一天只吃一顿饭。每到吃饭时大脑才休息片刻,吃完后又如发动的列车般前进。
这种‘检查’持续半个月。相当累人,而且无聊。有时候心怀忐忑。
头三天,我尝试将所有的想法、观点、认知,总之所有形成判断的东西都整理好。像给图书馆里的所有书登记造册。每一团思想都是一本书,将其分门别类。有归属政治的,归属人情世故的,小说诗歌,散文哲学、爱情……什么都有。
我一般坐在书房的电脑椅上,累了便躺在沙发上。晚上睡在这里。有时不及晚上,白天也趴在桌上昏睡。书房有双层棉质窗帘,拉上后犹如暗室。我用胶带把窗帘四周粘在墙上。这样一点光也照不进来。
这么做时还有些兴奋,与众不同的快意。
我想起村上春树《奇鸟行状录》里肉豆蔻为客人准备的暗室。如果跟那里有异曲同工之妙就好了。
此外准备了不少辅助的玩意。葡萄酒、香烟、浓茶、贝多芬的钢琴曲。
然后我闭着眼冥想。冥想很难,大学时跟着信道的学生学过几天。盘腿打坐最好,但那需要功力。我就坐在椅子上,两手放在大腿上,闭上眼睛,放缓呼吸。中学读过南怀瑾讲的安那般若呼吸法也正好用得上。这东西不难,就是在呼和吸的结尾尽可能停顿。能够帮助涤清杂念。
开始一直进不去状态。窗帘遮住了阳光,却挡不住声音。路人聊天的声音时常渗进房里,此外还有狗叫,鸟鸣,落雨。稍不注意,念头便被吸引着拉回现实。然后便顺着现实平板板的路面一直漫无目的的往前走。
好不容易心情平静下来,有点意味,也琢磨出一点问题。可找出的全是潜意识里不愿承认的错误。有的是细枝末节,有的是致命脉门,但都不是我的目标。我要找的是以为正确但实际上错误的思维。
一整个礼拜都无所收获。我开始考虑是不是在浪费时间。
并且另一种声音开始说话了。或者称为另一个意志,那个坚信自己正确的意志。
如此看来,我根本就没有错!
错的都是别人!
他们为何不按照正确的方法做呢?
妹妹既然选择承受压力,那就应该努力支撑下去,撑下去让自己蜕变,这才是社会运转的逻辑。承受不住,自杀,那只能是优胜劣汰的结果!
并且,思考的久了,让人崩溃。逻辑之间不再关联,思维被割裂成碎片。
最终,我在房间里跳舞。各种舞跳个遍,桑巴、爵士、踢踏……我从未学过舞,只在电视上看过,而且四肢也不协调,但就是不由自主跳着。或许是为放松身体,抑或缓解心情,总之不停的跳。一直跳到意识不清,跳到彻底昏迷。
等到彻底昏迷后,我终于找到要找到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我说。
“一座宫殿!”对方眼中洋溢着兴奋。
“宫殿,什么宫殿?”
“类似记忆宫殿。”
“电视剧《神探夏洛克》里的?”
“差不多,不过最初是由古希腊诗人西莫尼德斯提出,提出的初衷倒令人唏嘘。”
“那么说你找到了一座宫殿,里面储存着你的所有想法。”
“没错!”
我看着对方眼睛,里面藏着一团火,好像淘金工发现南非金矿。
“可是那有什么用呢?你不是说头三天就把所有想法整理好了吗?”
“不一样,这里的不一样。”
可哪里不一样他好像又说不清楚。
我端起柠檬水。对方手舞足蹈,脸色泛红,嘴角挂着白色唾沫,手指在空中画一个个方框。跟疯了一样。酒馆里酒保跟几位酒客拿目光瞥向这里。
不久,他平息下来,脸色开始泛白。
“不一样,真的不一样!”他低下头,“宫殿不重要,它可以是任何场所,只是个容器罢了。容器有什么重要的呢?重要的是里面的东西。这里的想法与我先前整理的那些不同,先前的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出结果。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先前最多想到三,把握不住一。没有一,后面的二跟三都是假的,都是别人确立的。”
他的嘴唇跟双手止不住颤抖,手指局促的揉搓。我第一次看到这幅窘境,既不理解,又忍不住怜悯。
是的,不理解。尽管经历这些,遭受挫折,但自以为的“成长”那样的东西迟迟不肯降临。我不理解青面,不理解玥,也不知道他哥哥。尽管对方实在想让我理解,深夜青面打电话来是因为这个,玥临走前拥抱也是因为这个,他哥哥把我找来喝酒也是因为这个。但我迟迟不能。
“得亲身经历才知道什么意思,对吧?”我说。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离开小酒馆时已经是下午三点。雨在十二点钟渐停。风增强了雨势,也带走了雨云。雨一停,小酒馆立马门可罗雀。大家都迫不及待的回到各自的轨道上。我留意门旁的置物架,自己的伞并没有被拿走。
两人在小酒馆简单吃了午餐。这里不提供饭食,我们点了一些现成的零食甜点。
下午四点回到家中。脱下湿衣服,洗热水澡,客厅沙发上吮吸着冰啤酒。中午小酒馆吃得的东西太甜,不适感固执的留在嘴巴里。
喝光啤酒,我给领导打去电话。决定辞职。
“离职?”领导大吃一惊。
“是,这就不干了。如果可以,明天就去办手续。”
“可是——怎么突然不干了?不是做得好好的?”
做得好好的是指什么呢?我注视着虚空思索。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也不能说做得好好的。
短暂沉默后,我接上中断的话茬。“总之打算立刻辞职。如果能立刻办手续最好。当然,延期一个月再办手续也可以,工作一定交接得让您满意。”
随后对方朝着话筒沉吟。大概在设想几种可能,几套说辞,幸好最终未说出口。只长长得叹一声气。
绝妙的叹气。我不由这么想,对此我想当满意。
挂掉电话,来到窗边吸一支烟。尼古丁迅速中和口腔里最后一点甜腻。穿过烟雾我看向瓢泼大雨的窗外。看雨滴在积水潭上敲出水花,迎着雨幕来往的车辆以及手忙脚乱的雨刷器。落雨声噼里啪啦如同鼓点压在心头。
雨点儿落下,雨点儿落下……车辆划过,车辆划过……我把看到的呢喃出声,把脑袋里的念头变为回响。
这时突然想发疯!
想把手上的一切都丢掉!
但手上什么也没有。能丢的什么也没有,这让人崩溃。
只有一股负面情绪从心脏泵到大脑,然后爆炸!
我冷静看着窗外,眼睛移一下都不能。
接着突然想把眼前一瞬的情景定格成照片贴在眼球上,或者推开门跑到积水的路面直直躺下。我仿佛一辆不受控制的迈凯伦赛车,念头横冲直撞,直欲撞得车毁人亡。
你是一辆不受控制的赛车,马上要撞得车毁人亡。我对自己重复,一遍又一遍。“你是一辆不受控制的赛车,马上就撞得车毁人亡。”像在遗书性质的空白文档上一字一句敲下这句话。
玥那时是否也在想这些呢?
回想起她离家时似乎也是个坏天气。我正坐在沙发上看小说,对方拖着行李来到面前说了几句话,然后离我而去。直到两个月前,尸体被推到焚烧炉里,过去仅仅才九个月。
九个月间各种离奇之事找上门来。首先是会说话的猫头鹰。据他所讲,对方虽是猫头鹰,但其实是一段隐喻。活生生的隐喻。对方受玥的感召而来,却不小心将其吓跑。估计是被当作不好的兆头。
接着是反猫头鹰联盟。稀奇古怪的组织。成员有长跟短,图书馆“偶遇”的女人,公园里神似玥的女人。他们将我团团包围,别有用心的接近,甚至夜半时悄悄潜入家中。
玥的死是否跟他们有关呢?因为猫头鹰说这些人偷偷监视着我们,并借着玥对其懵懂无知将她哄骗过去。两个月前的一个夜晚,猫头鹰趁他们不备偷偷前来,指导我通过梦境的隐喻将玥悄悄带回。但最终没有成功。我躲在衣柜里眼睁睁看到长跟短将骨瘦如柴的玥带走。
其他不同寻常的还有因切除黑痣跟妻子离婚的青面以及几乎跟玥同时期自杀的她哥哥的炒股战友。青面视黑痣为社会意志擅自填充进他这座躯壳的表现。因而做手术痛快切除,之后跟妻子离婚去往国外。玥的哥哥则因未预料到朋友跟妹妹的自杀而深受打击,对先前的一切思考产生质疑。两人的遭遇在某些方面似乎有如出一辙的味道。
2023年年底,也就是我29岁这年,他们作为我与现实接壤的重要疆域突然步调一致的发生地震般的惊变。之后,我的人生便坠入云雾,扑朔迷离。甚至,原先觉得幸福美满的东西也不再闪烁光辉。它们不可避免的淹入浮光掠影,平平无奇。甚至自命不凡得让我厌恶。这些也可以算作好事。总之一切都还处变动之中。
不过,为什么要在30岁时发生这些事呢?我一个人盘腿坐在沙发上注视褪色的电视墙时偶尔会蹦出这个问题。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最终只能认为那是类似人生觉醒般的东西。所以他们看待事物的面貌才开始蜕变。
当然,这只是猜测。
眼下最重要的先将玥救回。
是的,玥虽然死了,遗体也已烧成骨灰,装进盒子。但还有挽回的机会。此乃猫头鹰的预言。
一个礼拜前,细雨初霁,它趁夜色挥动翅膀来到卧室阳台。我打开窗请其进入。
“也就是说,玥还有复活的可能?”我低头望向对方。
“非也,现实的人已彻底死去。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只是还有机会将其救回来罢了。”猫头鹰的两只爪子稳稳站在大理石板上。目光炯炯有神。
“不懂。死了的人如何救回来?难不成还是隐喻?”
“除此外别无他法。”
“可是隐喻能让人起死回生?”我使劲摇头。万难相信。
猫头鹰略微沉吟,右眼的羽毛簇轻轻的抖动:“这不是好解释部分,恐怕只有亲身经历才能了解。总之,怎么做选择权在你。”
我当然选择一试。即便比隐喻还不可理解,如有回救玥的可能,我也愿意一试。
得到肯定答复后,猫头鹰交代注意事项。
“第一点,这回有生命危险。所以最好带把武器。什么武器都好,能杀死人就行。”
我点头。
“第二点,即便能将你夫人救回,也不能在此生活了。没有购置房产吧?买了也没用,她没办法再住在这里。现实已无她容身之所,需前往一与世隔绝之地。”
“世界的另一边?”我说。
“没错。位于北冰洋深处的一座小岛上。那里各种设施齐全,还有许多跟她一样的同类。在岛上随便怎么折腾也不影响现实。”
接着它又交代诸多细节。比如行动的时间,隐喻的方式。这回还是通过梦境。因为除了做梦别的我也不会。
说罢,对方便挥动翅膀从窗口飞走。无有告别招呼,没有富有人情味的嘱托。毫不留恋的在视线尽头消失。
五点半,天渐黑。对于北方的夏季时令,不到六点太阳落山确实早了些。我站在卧室阳台窗前眼静静看着夕阳下落。街边的路灯渐次点亮,住宅楼跟写字楼早亮堂堂的。
我转身回到到沙发躺下。黑色弹簧刀就摆在茶几上。扫视一眼周围,我阖上眼睛。
再睁眼时,我进入梦中。
先深吸一口气,再轻轻吐出。然后检查自身。仍是入睡前的穿着,灰色短袖衬衫,黑休闲裤。裤脚还有之前沾上的泥点。鞋子穿的是白色足球鞋。弹簧刀握在左手。按动按钮,亮闪闪的刀片“啪”的弹出。
我环顾四周。周边只有自己。两侧是笔直延展的墙。上面装有壁灯。灯光黯淡,像是电力不足似的。只有照亮脚下的程度。
这里大概是处长廊,我猜测。不过记忆中并没这么个地方。猫头鹰说梦境隐喻只会出现我见识过的所在。比如住处附近的废弃大楼。上次梦中情景就是在那儿。
可眼前显然不是。站在原地犹疑一会儿,我决定先不想这个。先找玥吧。我迈动脚步,随便挑了个方向前进。
我尽量走在两堵墙的中央。就像平常走路那样。迈开双腿,挥动手臂。路面铺了瓷砖。似乎是普通材质的瓷砖。无有花纹。运动鞋踩在上面会发出轻响。头顶似乎无有天花板。那里被黑暗笼罩。不知具体情形。总之我右手握刀,边盯着前面雾霭般的黑暗边一步一步向前走。耳朵注意一切声响。
大约走了半个小时。我停下脚步。
不对劲!怎么可能走这么久还不到头?
我立刻回头看。什么也没有。除了如雾的黑暗,似乎正一点一点蚕食来时的脚步。我犹疑的审视。但只得出无的信息。
我倚着墙小憩。将弹簧刀别在后腰。猫头鹰提醒梦境中会有生命危险,提需要带一把武器。但走到现在,眼前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一个人影也没有。这里好像只我一个。
我摸寻墙壁,想在上面找到暗门或者开关。但无功而返。就是纯粹的墙壁。
休息片刻,继续向前。
我保持几乎同一的步伐迈步。不管不顾的踏进黑暗,然后再看清脚下状况。不过也无甚“状况”,壁灯未照亮的黑暗中什么也未隐藏,脚下除了无花纹瓷砖别无他物。
当然,说不定前面的黑暗中就潜伏着危险。我得时刻保持警惕。
如此行进的过程中,我不自觉得放松了注意力。因为一直保持相同的动作,注意力便会松懈。杂念趁虚而入。比如猜测眼下处境,自己是不是遭遇“鬼打墙”,是不是该停下来,如果现在有音乐听就好了,抽支烟会不会有助思考……
念头如流水。
虽然一直向前走,但视野一直没什么变化。都是一成不变的墙壁,如雾的黑暗,以及光洁的瓷砖地面。偶尔壁灯的亮度会有变化,但也不太值得注意。
终于,在历经“千辛万苦”之后,我来到类似“拐角”的地方。前路不再是黑暗,而换成一堵墙。而代替黑暗的,是左侧新出现的通路。里面是与先前别无二致的场景。
我转身进入。进入的一刹,后路消失。也就是说我只能在新长廊上前后移动,而不能通过“拐角”返回旧路。
无所谓,我对自己说道。不管怎么样,走就是。反正已决定通过梦境将玥救出去,不能反悔,也无法退出。那么“梦境”就必须进行下去。我所能依据唯有自己的心意罢了。就按眼下的心意行事。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再次出现变化。这回不是“拐角”而是“岔路”。两条笔直的长廊“入口”出现在面前。我需要择一踏入。
我毫不犹豫的踏入左侧。没有选择的依据,完全随心所欲。接下来这种“岔路”出现许多,我都是随便选择。
不知不觉间,壁灯比初时亮了许多。黑暗被驱赶的越来越少。能看到的距离也变远。甚至有时刚进岔路的起点,就能看到终点有一个“拐角”正等着自己。
慢慢的我琢磨过来,自己身处的难不成是个迷宫!一个庞大无比的实体迷宫!我略微兴奋,不由想起希腊神话中的米诺斯迷宫。若是如此,玥想必就藏在迷宫的某个地方。而牛头怪那样的存在就是猫头鹰提醒我需要注意的危险。
想到这,内心不自觉得紧张兴奋起来。我摸向后腰。弹簧刀还在。以不到十公分的弹簧刀杀死牛头怪恐怕不易。希腊神话中雅典王子用的是公主送的线团跟魔剑。只是我应该碰不到那么危险的玩意。
在经历数十次的“拐角”跟“岔路”之后,我一直未发现玥的影子。按理说,若身处的确实是迷宫,那么应当有地图或者路标那样的东西。这样才能按照路线找到玥。但眼下并没有,我只能什么也不凭借的寻找目标。
我暗自叹气,随后在眼前的三条“岔路”中选择中间那条进入。
一进入岔路,便觉出不对。我止住脚步,屏住呼吸,身体缓缓靠墙。
要说什么不对,是这里太黑了。无可排解的黑。如同久不打理的混沌鱼缸。壁灯几乎全部熄灭。只有一盏灯亮着。如鮟鱇鱼冒着荧光。
之前从未有这种情况,此处分明有问题!我暗自警惕。
而且眼前的黑暗实在太浓密,已经不再呈浓雾状而是几乎像沥青那样流淌在通道中。
黑暗被人蓄意存储,我猜测。可是,用意是什么呢?
我俯下身,深吸一口气,从背后掏出弹簧刀,然后小心翼翼朝荧光处靠近。
心已提到嗓子眼,身体紧绷,我小步小步前进。行进一半,耳朵捕捉到另一人的呼吸声。侧耳听,呼吸声很淡,像是生病垂死的小猫喘息。大概是察觉到我靠近在尽力敛气屏声。
随着脚步移动,呼吸声越清晰。我来到那处黯淡的壁灯下,终于看清其面貌。
一个女人!
是一个身材娇小,头发披散的女人。
对方身穿绿色长裙,两腿倚在墙角——是在图书馆“偶遇”的女子!对方曾趁夜来与意识混乱的我做爱,窃取信息。她也是反猫头鹰联盟的成员!
对方一脸惊惧的瞪着我。手挡着本就微弱的灯光,脸上的五官因惊恐而扭曲变形。
我观察四周,再无他人。女人状况凄惨。原本穿在脚上的系凉鞋有一只散落在旁。白色遮阳帽跟太阳镜不知所踪。细看,耳环也少了一个。眼角都是泪痕。对方瘦得脱相了,脸色惨白如纸,好像在此遭受了夜以继日囚禁和虐待。
“不要…不要杀我!”女子嗓音沙哑。
“你为何在这里?”我说道。
“我,我没做坏事!真的!我向你保证!”她向后缩,然而身后是墙。无处可逃。
“对你不利的事我一件也没做。我只是悄悄潜入,打探消息。什么坏事也没做。真的,真的!”女子指着墙壁跟地面,“你看这里!你看这里!”女子指着墙壁跟地面,嘴唇颤抖。
我皱眉审视对方。
女子嘴唇颤抖,接着整个身体开始震颤。
看起来她已无行动能力,可我未放松警惕,提起刀指向她。
“你是如何到这里的?”我沉声问道。
“那天!那天夜里我潜入你家跟你做爱时偷偷溜进来的!”
“偷溜进来?”我皱眉。
“对,未经允许偷溜进来。我记得组织里找了一个很像你女友的人来扰乱心神,然后趁意识错乱时进入身体内部,也就是这里,来打探消息。”
“这里是我的身体内部?”我不可置信。
“没错,一个人的所有思想所有信息都保存在那儿。”
“可这里是一座迷宫吧?”
“是迷宫,也是你的身体内部。迷宫里储存着错综复杂的想法。”
我一时有些难以接受,梦境隐喻的居然是我身体内部。而我要在这里将玥解救出去?
“每个人身体内部都有一座代表思维意志的迷宫。这是真的。只是并非所有人都能认识到这一点。这需要类似觉醒的能力。极少人天生就能觉察这一点,您女朋友就是这种人。少数人会后天慢慢觉醒。大多数者都是浑浑噩噩一生,不明觉厉。”女人急忙告诉我。
“认识到这一点有什么好处?”我说。
“好处多多。至少不会被欺骗了,也不用苦恼自己只产生浅薄的想法。像之前那样我偷溜进来的事也不会发生。”
“那么你是?”
“一段理念。被包装好,特殊制作的理念。专门用于打探消息。主体用完就扔,任凭自生自灭。”对方说得颇有兔死狗烹的味道。
我思考一会儿,但还是觉得难以理解。按对方说,我通过梦境的隐喻来到自己的身体内部(每想到此都觉得奇特,像一脚踩到月球上)。而这里有一座迷宫,专门储存想法。
我仰起头觑一眼黑暗,脖颈微微作响,长呼一口气。那么说这里就是重中之地了。
弹簧刀收回腰间。鞋子递给女子。她条件反射似往后缩。
“我要知道所有。”
“我真的没做什么!请不要伤害我!我只负责打探消息,其他的一概不管。”
“相信你,但是我需要获取一些信息,这没什么的吧?”我注视对方的眼睛。
她的眼眸很漂亮,如两颗盎然生机的宝石。眼角满是疲意,但眼神依旧如真人般活灵活现。这果真只是一段理念?话说理念究竟该以何形象呈现呢?我不清楚。
女子低下头,轻轻点了点。“麻烦你将我往旁边移一下。现在没力气。壁灯的光时间长了我受不了。”
我弯腰从正面抱住对方往旁边移了一米左右。灯光只隐隐照出对方的阴影。
“可以了。”她说道,声音多少凝实了些,“我不能在灯光下照太久,也不能长期藏在黑暗里,那样会被同化。”
我看着对方。同化是什么意思?有太多需要马上了解清楚的东西。
随后她将鞋穿上。支起脑袋向四周望去,大概是寻找丢失的物品。不过搜寻无果。
“作为理念我知道的东西也不多。而且是死的,固定的,被主体产生后就一成不变。这样的东西也要听?”
我点头。
“那么请问吧。”
“理念是什么?”
“理念就是理念。人思考的产物。”看我皱眉,她又立马解释,“字面意思是理性概念,是一种对目标的认定和追求。柏拉图称之为灵魂所见之物,实际就是少量思维的结合体。通常不怎么强烈,不引人注意。如同路边小草,力量弱小。不像意志。”
“意志?”
“是啊,意志更强壮,也粗鲁。他们首要任务就是宣传!将自己的形象通过各种方式强加出去。情感绑架、道德绑架、生活压迫,总之无所不用其极,强迫你接受。”女人厌恶道,“他们永远是思维当中最显眼的一个。德意志不会不知道吧,听着就很邪恶。”
“这还是头一次听说。”
“因为视角不同,没听说过也正常。草有草的理念,羊有羊的意志。这些在我们这儿必须学习,一如你们去学校学习知识。告诉你,我们之中最阴险的是ideology。你最好当心。”
“ideology是什么?”我问道。
“意识形态。”对方微微顿住,身体缩向黑暗,小心张望,似在确认无人偷听,“意识形态是我们当中最强大的思维。即便是意志也不是其对手。在现实当中看,你们也许觉得意识形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物。引导社会发展,促进人类进步,这是其有益之处。但在我们思维看来,他们是再阴险狡诈不过的邪恶存在。它集结观念、观点、概念、思想、价值观。几乎无所不含。如同看不见的幽灵,在还未察觉时就会被其吞噬。”
她似乎对意志和意识形态颇为敌视。
“强大也不意味着邪恶吧?”我说。
“哼!思维乃自由独立之存在。越小越体现其本性。而意志跟意识形态则形同你们人类社会中的组织。发霉腐烂只是时间问题。他们习惯持强凌弱,以大欺小。这回不也是他们逼着我来的?”
“这么说你自己不愿意来?”我说。
“当然,随意侵入别人你以为是好玩的?”女人蹙起眉叹气,“但没办法,我打不过他们。必须听话才能活呢!”
原来如此,我心想。那么事情就是作为意志或意识形态的长跟短逼迫着身为理念的女子入侵这里。长跟短是敌人,女子是帮凶,受害者是我跟玥。
“隐喻怎么样?”我换了个话题。
“你知道隐喻?”对方惊奇的看向我,随即了然,“这么说你见过猫头鹰了?”
我点头。
“怎么样,他们好相处吗?”女子兴奋地直起身。
“不好形容,总好像有些莫名其妙。”我老实道,“出场伴着音乐,像明星登场。而且真的像鸟那样飞。”
女子对我的形容不太满意:“音乐,什么音乐?”
“皇后乐队的《波西米亚狂想曲》。”我说。
女子砸吧下嘴,未做评价。“隐喻算是我们当中特殊的存在。必须保证思想独立,不受侵染。一如对水质要求极高的睡莲,有一点污染便死亡。此外他们必须具备想象力。无有想象力便无有隐喻。而想象力正是意志和意识形态所厌恶的。”
“他们为何厌恶想象力?”我感到好奇。
“我也不甚清楚。作为理念,我知道的不多。也正因此才能轻装简从打入进来。”
“你都了解什么?玥你可认识?”
“当然认识,在遇到你之前便知道她。”
“讲讲她的事可好?”
“可以。”她点头,“不过这之前能求你一件事?”
“那要看是什么事。”
“对你来说只是小事一桩。我将所知的全告诉你,你不要杀我。”对方瞥一眼后腰,应该是看那把刀。看来这把刀对她威慑力不小。不过此乃从现实带进来的物品,其果真能顺利的杀死意志理念那种玩意吗?我不得而知。无论是梦境隐喻,还是意志理念,我都不熟悉。
“我答应你。”
“真的?”
“真的。”我真挚看着对方。
她看了好一会儿我的眼睛,随后点头。
“谢谢!”对方衷心感激道,“请不要担心。即便不动手,在这里我也很难存活下去。不过即便作为理念,还是愿意多活一会儿。”
“首先,你女友已经死了?”她抬起头。
“是的。”
女人不轻不重的“哦”一声,用手抓了抓脸。“能说说是怎么死的?虽然提起这个让人心情不好,但想知道。”
我摆了摆手:“自杀。用裙子拧成绳儿,半夜两点在长马岛的公寓里上吊死的。这些你不清楚?”
“只知道侵入这里之前的事。之后一概不知。最初就说了,我虽了解一些消息,但都是固定的,一成不变的。自脱离主体后便再也不了解外界。”
“脱离主体是指作为理念的你从现实的人身上来到我这儿?”我说。
“没错。而且我能保证,你女友绝非单纯自杀!”
我默默看着对方。
“她死后可留下什么消息?”
“没有,只发了定时通知消息,此外什么都没说。”
女人料中似的点头,然后短叹一声。
“那就一定是他们搞的鬼!”
“谁?长跟短?”我追问。
“不,与他们有关,但具体说来是ideology。之前说了,只有这玩意能神不知鬼不觉,悄无声息的了结一个人的性命。”
“具体说说。”
女人轻轻点头:“那大概是一年前吧,我们组织的外围成员注意到她。他们的身份比我还要边缘。基本上形同于用一团混乱无序的思维配上一个空壳组成的傀儡。对组织的背景目的也不在乎,意志只要下令,他们便乖乖听话。他们的任务是注意可疑分子。
盯上你女友的原因也很简单。这帮人天生有一个本领,就是察觉身边的异类。这些人仿佛人形雷达,一旦交往久了,便能立马觉察出不对。”
“可是玥身上能有什么不对?”
“我也是后来才得知,她拥有先天纯净的思维。”
让人想起纯粹透明的宝石。我看向对方,“那是什么?”
“不清楚,他们这么称呼。听说这种思维强大无比,不受控制,该及时销毁。所以在长马岛上伪装出一个培训机构,制作好世俗观念,诱使你女友上钩。
按理说,拥有纯净思维的人都警觉,对不怀好意十分敏锐。组织的计策不那么好成功。但这边是精心设好的圈套,意识形态调用了周边的所有人对她潜移默化。”女人顿了顿继续开口,“它能替换意志不坚定者的思想,灌输配套的价值观跟理念。很轻松。比如促使他们对金钱趋之若鹜,对所谓平稳工作展开追求……”
“先停一下,”我暂时打断,思考一会儿问,“你是说意识形态用一些理念对玥进行潜移默化,可是这些理念有问题?”
“没有。”女人道,“此乃当下社会意志的产物。社会意志有诸多理念产物,五十年代之前是阶级斗争,六十年代之后是社会主义发展,九十年代之后是改革开放。以人的角度看,意志理念无关好坏,恰如一块石头,石头有什么好坏的呢?问题的关键并非好坏,而是独立。你能否独立的面对这些意志理念,还是被其操纵的晕头转向。”
“意思是逐利求稳作为理念并无对错,重要的是要有自己的思维,保证思想独立。”我总结。
“是这样,”女人嘴角露出微笑,“你女友的哥哥在炒股吧?他的信息我们都有掌握,包括买什么股票、中意的思维方式、获取信息的渠道。获得这些易如反掌。之后我们便可以根据这些信息对他影响。最终结果由我们决定,而他不知不觉被人牵着走。”
我点点头。对方猜得不错,后面确如对方所说。
“很多人行事自觉问心无愧,岂不知心早已不是他们自己的心。这种人太容易被利用,所以在意识形态看来,或许他们才是安全分子,对自己有益。”女人满含嘲讽。
“所以是因为玥坚持自身独立想法,不易被意识形态改变,才被盯上的?”我意识过来。
“估计如此。他们放出那所学校能让人顺利考取公职的消息。马上便有一堆人趋之若鹜。她自然也裹挟其中。”
“或许他们趁着她虚弱。”她说。
“虚弱?”
“似乎生着病。旧疾复发。”女子看向我,“她原本就得着什么病?”
我沉默着点头。
“我们的人看到她出入各家医院,每回出来脸上的表情都不好。身体脆弱的人意志也容易薄弱,这你理解的?”
我说理解。玥竟生着病,作为朝夕相处之人竟一点没察觉。
接着女子说起他们后续的手段。
“先是潜移默化。不到万不得已,意识形态不愿让人觉察他的存在。也就说,他不期望其作为实际目标被思考。更希望自己躲在现实物体的后面,比如房子,车子,权力,女人。这样,她作为学生正经的在那里度过一段时间。我们的人几乎没动。
不过后来发现这方法收效甚微。虽然慢工出细活,但等不了那么久。时间越长,她越可能察觉不对劲。更何况还有猫头鹰。万一被其捷足先登,就功亏一篑了。
他们有意的接触你女友,然后善意的给出机会。具体说来就是上升的梯子。说是作为培训学校的教师手里有许多大型企业的资源,他们有些活儿缺少人手,想让她帮忙。若能加班加点完成,就有高薪聘请她的机会。”
“当真有这种机会?”
“半真半假吧。”女人略微歪下头,“不过即便有这种机会也到不了她手上。他们要的是服从,只要顺从对方的意思做。对不同声音会皱紧眉头。当然不是说不愿博采众议。社会意志本就是那种玩意嘛,标准化规范化的东西。大家有时必须在统一死板的流程里才能达成目的。这时候社会意志挤进个体躯壳之中,个人意志越与其贴合,人就越如鱼得水。但这时候也得打起十二分警惕,社会意志高速运转,坚固无比,且毫不留情。如同一台飞速运转的机器,个人意志一旦卷入其中,结局就是被搅成碎片。彻底被社会意志占据。”
“这应该没什么用。”
“你怎么知道?”她好奇看向我。
“玥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角色。”
“是的,她头脑很敏锐。”女子很是认同,“此举无果后,他们直接摊牌了。”
“就像那天来我家那样?”
“差不多,先客客气气的表明身份。表情神秘莫测,高高在上。语气既亲切又有威严,就好像长辈俯视办错事的小辈。虚伪得很!娴熟的交代他们准备好的分析逻辑,言明与他们作对的下场。叮嘱往后必须按他说的来。”
“玥最讨厌这类人。”
“我也不喜欢!”她嘟着嘴
“那你还与他们为伍?”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女人叹气,“我帮他们做事,才能尽可能保留自身。而且他们拿我家里人威胁……总之,这个也不起用后,他们便开始威胁,最后甚至动手将人抹除。”
“将人杀害后再伪装成自杀?”我严肃道。
“现实中或许那么做的。具体说来可能更残酷,据我所知他们掌握着一种手术。”
“手术?什么手术?”
“前额叶切除手术。”
我内心猛地一紧,感觉喉咙的水分被攥干。大名鼎鼎的前额叶切除手术,1949年获得诺贝尔医学,70年便被全面禁止。具体做法是用尖锥从眼部探入大脑捣毁前额叶区,得施此术的患者会失去思想,沦为行尸走肉。我本能的想起上回梦境玥被人带走的场景,那是否是去做前额叶手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