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信
昨天,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决定永远闭上眼睛。即使是醒着的时候,也和睡着的时候一样,永远,闭着。
这样写,可能会无端地引起你的担心,但请你别把它想得过于严重。首先,人在一天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睡着的,除此之外的时候也时常眨眼挡住自己的视野,所以如果有机会精确地来测定眼睛睁开的时长,那一定短得令人吃惊。我们总感觉自己是睁大眼睛始终注视着世界的,但其实那是一种错觉,映入眼帘的多半都是黑暗。你没必要害怕什么。
当然,做了这个决定,我一定也会失去很多。也有人劝我说,你不妨再重新考虑一下。但是,即使闭上眼睛,也还是可以这样写信给你。语言不会消失。既然如此,那也就足够了。
黑暗中映出的文字比白色信纸上的文字表情更丰富,更有深度。即使文字的轮廓是清晰的,但当你把焦点放在那里时,不知为什么,你会发现它看起来轻轻地摇晃着。一个字一个字的,似乎都隐藏着与它们相配的秘密故事。
要给在黑暗中书写的信贴邮票,最合适的无疑是唐纳德·埃文斯的作品。排列在集邮册黑底的内页上、属于某个遥远的小小国度的可爱的邮票。
我现在还记得,以前从你那里收到的第一封信。坦白说,我对里面的内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但是信封上贴的邮票,令人难忘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在邮资足够寄出一封信的常见官方邮票下,还贴着一张不常见的邮票。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那是你亲手绘制的邮票。
邮票上的图案是一只昆虫。后来我去查过图鉴,但最终也还是不知道它的品种。它是如此平凡朴素,除了“昆虫”这个称呼以外,没有其他更多的信息。它趴在一片平整的叶子上。身体分为头部和躯干两节,颜色为深棕色。从树叶缝隙射进来的光线照耀着它,闪闪发亮。光影的质感,六条腿上密密的绒毛和叶脉,都被清楚地描画出来。它就这样被塞在一个小方格里,线条简洁,毫无冗余。
它是会飞的昆虫吧?说不定在紧急情况下身体的中心会裂开,并从那里伸出翅膀。不过它看起来并没有那种想要挑战对手的紧张感。看着不太有用的短短触角,努力向前探出,似乎正在犹豫现在应该朝着哪个方向前进。
虽然图案有点奇怪,但它仍是一张制作精美的邮票。无论是纸的质地、上色的程度,还是写在角落里的字母,都让人看不出是假的。而且,它带着那种完全不在乎另一张正式邮票存在的感觉,大大方方地贴在信封上。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比其他细节更让我觉得它看起来像真邮票的,是那些沿着虚线撕开时才能形成的边缘锯齿状痕迹。围绕着四周,那微小的一个个半圆连在一起,成为这张邮票是真品的证明。
即便邮局职员真被骗到了也无妨。或者是,既然已经贴了足够的邮资,邮局职员也就觉得没必要过于计较。就这样给两张邮票平等地盖上了邮戳,仿佛是承认了这只迷茫的昆虫也是传递语言的标记。
我是那时候才知道你是一个会画画的人。这是一个令人惊喜的发现。对于我来说,擅长绘画的人是神秘的存在,就像那些可以毫无困难地解开sin、cos、tg计算公式的人、那些能轻松地完成后空翻的人一样神秘。
“我只是在模仿唐纳德·埃文斯。”
当我对着精心制作而成的既浪漫又充满灵气的邮票大发感慨时,你用那种这也算不上什么的语气回复我。
“用了妈妈的花边剪刀,那是她的主意。”
对于边缘的齿孔,你也爽快地进行了揭秘。然后,在下个月我生日的那天,你送了我埃文斯的画册和花边剪刀作为礼物。书、花边剪刀,这两个形状完全不同的东西被包在一起,这个像是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扎上缎带的包裹,在我的双手中,害羞地呈现出扭捏的形态。
从国旗到语言、货币、气候、宗教、风物……系统性地创造出一切事物,创造出一个虚构的国家,并给它命名。画家在短短的一生中,画了四千多张由这个国家发行的邮票。
我阅读了画册上的埃文斯个人资料,终于理解了那只昆虫不在图鉴上的原因。那是一种想象中的昆虫,栖息在虚构的国度那遍布山野的树林中。要是能打开那个国家图书馆收藏的图鉴,上面一定记录着那种昆虫的名字、食物、交配的方式和虫卵的隐藏方式。尽管是那种不起眼的样子,但既然能被画成邮票,或许它是被指定为国家天然纪念物的虫子,又或许是干燥烘焙后可以用来泡茶的灵丹妙药,总之就是那种受到国民们偏爱的昆虫吧。
你还记得我用花边剪刀做的毛绒玩具吗?用深棕色的毛毡面料裁剪成椭圆的不倒翁形状,里面填充棉花做成了一只昆虫毛绒玩具。我还煞费苦心地给它做了六条腿和两根触角,眼睛和嘴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只好用黑色纽扣和毛线做成相近的样子缝上了。最后做成的成品,怎么看都像是濒临死亡而无法团起身子的西瓜虫,或是长得太胖的蜈蚣身上的一截。
我们称它为王子唐纳德,特别喜欢它。因为它就是那个,无论如何换乘航班都无法到达,但毫无疑问地存在于信封一角的王国里的年轻小王子。我们有时用唐纳德吓唬偶尔来玩的小外甥女(每每大哭一场),有时毫无目的地揉搓抚摸它,或是用它来擦架子上的灰尘,也许就是因为你一直对它做这些跟王子不相称的行为吧,不久,那只触角掉了,棉花露了出来,背上也皱巴巴的,变成了落魄的样子。一派在继承者战争中落败的可怜流亡者样子。
我不曾记得把它扔掉,但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不见了。只能说不知什么时候,各种各样的东西以这种方式从我的面前消失,王子唐纳德是其中我特别在意的一个。或许它现在回到了纷争平息后的祖国,在杂木林深处罕有人至的黑暗树叶阴影里安定下来。但尽管如此,它还是会怯生生地向前方伸出颤抖着的触角吧。此刻我能很清晰地看到那个情景。脚尖的绒毛接触枯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潮湿的泥土的味道,触角的尖端前方空气微微颤动的气息,都从我的眼睑背面传来。
或许只有眼睛看不见的东西,才会如此清晰地存在于黑暗中。对于生活在虚构国家的王子唐纳德,我认为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合的方式了。至于那本画册和花边剪刀,则和王子的命运截然不同,它们至今仍在我手边。如果愿意,随时可以翻开画册,再次看到那齿孔的边缘。
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的,依然留在身边的,本来应该离得很远的东西,因为闭上了眼睛,终于重逢了。相会之后彼此都意识到,其实并不曾分离,只要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对方,于是心照不宣地对视微笑。在那只有邮票大小的方寸之间、眼睑背面的小小黑暗中。
今天中午,一位前来拜访的翻译家朋友为我们讲述了一位独特的荷兰作家,他写了一部只有动物登场的作品。据说在他的作品中,有一头只懂一个字的大象写信的场景。在考虑了如何翻译这一个字之后,翻译家选择了“く(ku)”(1)。
“くくくくくくくくく……”
这翻译真是说不出的合适。这是一封多么棒的信,写起来很简单,字的形状就像一片片掰断的饼干一样可爱,读起来像小鸟的叫声,听上去又像女孩忍不住泄漏的轻笑。我忍不住就开始幻想,自己也能收到这样的信。同时,我也惊讶地意识到即使只认识一个字也是可以写信的。对于信所具备的包容能力,简直可以说生出了敬畏之心。
在知道了这个大象的故事以后,我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自己也来写只有一个字的信,会选择哪个字呢?即使同样是表现笑声,“ほ(ho)”太装腔作势了,“ひ(hi)”和“け(ke)”听起来有点不怀好意,“へ(he)”挺粗俗的,“ら(ra)”太乐观了,“む(mu)”是阴沉的,“こ(ko)”是烦人的,“な(na)”是强制性的,“ま(ma)”是恋母情结,改成“あ(a)”的话,不知怎么的感觉有点太享乐……没想到居然这么难选。
再比如用“と(to)”如何?
“とととととととと……”
看上去是不是很像插着牙签的前菜小食规规矩矩地排成一排?对应的声音,像是一边把手伸向牙签一边在考虑选择哪一个时发出的,有点迷茫、犹豫的感觉。心里完全没底,对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没了自信,喉咙深处仿佛还隐藏着真正想吐出的字眼。我喜欢那样的郑重其事。
或者,用“る(ru)”。
“るるるるるるるる……”
从卷翘的舌头中滚出来,与不知不觉就要唱出来的轻快感不相符,字形像是一列抱着膝盖蹲着的孩子。两膝紧紧地贴在一起,两只手撑在下巴和脖子之间。就算抬起视线,映入眼帘的也只有前面孩子的后背。没有一个孩子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排队,或者在等待着什么。
收到这封信的人,一定会想捏住“る”的前端,把它轻轻地拉起来。这样一来,“る”就会打开,像丝带一样连在一起,孩子们终于可以伸展僵硬的膝盖了。也不用再担心在队伍的前方等待着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了。
虽然如此,我还是会选择“ん(n)”。
“んんんんんんんんん……”
既像在随声附和,也像是歪着头温柔地反问。像是在思考纠结着,保留答案,先争取时间。肯定一切,原谅一切……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解读吧。但,这封信想表达的其实是,这里没有语言。不论是在喉咙深处,在舌尖上,还是在丝带打出的蝴蝶结上,任何地方都没有隐藏任何语言。不管怎么用“ん”填满一张信纸,沉默只会越来越深。我想寄给你的,就是一封这样的信。
即便我闭着眼睛,朋友也还是留下了一本她新译的小说,回阿姆斯特丹去了。她已经在那边生活了三十年,但直到现在,只要回日本过一段时间,荷兰语就会明显地变差。她开玩笑地说,哪怕刚开始把行李装进箱子,准备要离开阿姆斯特丹,就能感觉到自己的荷兰语在瓦解。
这是不是证明了,比起花了三十年努力积累起来的语言,在一句话也不会说的婴儿时期随随便便飘进耳朵里的母语更为强大?只要稍有疏忽,无敌的婴儿就会来破坏搭好的积木塔。嘴角露出霸气的笑容,眼里闪耀着充满干劲的光芒。婴儿在牙牙学语的“啊——呜——啊——呜——”声中,无情地挥舞着沾满口水、辅食和汗水的手,在它面前,摇摇欲坠的积木不堪一击。应声倒塌。
在母语和荷兰语之间,架起像积木一样危机四伏的桥。我对一步一步地小心翼翼、勇敢地来去的她由衷地怀抱敬意。因为在不同的语言之间的往返,是比穿越无论多么浩瀚的海洋更令人心慌的旅程。
母语中用到“母”这个字,可能也是为了稍微缓和一下这种心慌吧。父亲的意象,总觉得达不到这个效果。抱起推倒积木的婴儿,轻轻摇晃安抚的,终归还是母亲的手臂。
关于只认识一个字的大象写的信,我之所以生出这一连串的联想,都要归功于那位勇敢的语言旅行者。说到这儿我又想起来,你知道吗,小象也会吮吸自己的鼻子,就像人类的婴儿会吮吸手指一样。仔细想想,不管是手还是鼻子,忍不住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放进嘴里吮吸,这是多么有趣的习性。人类是会做无意义事情的生物,虽说手指不会好吃,但吮一吮也不奇怪,但是顺应自然规律生活的聪明野生动物也会做出同样的动作,这让我有点意外。
那是自己努力让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而进行的抵抗吗?为了不让自己被吸入未知的远方,拼命地用嘴拉住自己的手指和鼻子。这样想的话,人类的手指和大象的鼻子可以说是最适合用力拉的、身上突出的部分。
有一群大象在热带草原水边休息。旱季,为了寻找水源不停奔走的它们已经累到了极限。几天以来第一次见到水,它们吞咽着,在干得像要裂开似的皮肤上涂上湿润的泥,为了降低体温,不断扇动耳朵。尽管如此,成年象也不会忘记对聚集在珍贵水源边其他动物们的警戒。漆黑的眼睛里总是充满着紧张。
被呵护在成年象群的中间,一头小象若隐若现。它们让它最先喝水,终于感觉缓过来了。它已经忘记途中曾被卷入沙尘暴,睁不开眼睛,迷失了方向,差点跟象群走散。如果那时候母象没在它屁股后面推一把,它可能就那样一直向着错误的方向走去,形单影只,现在应该已经成了肉食动物们的食物。小象没有注意到当时自己已经闭上了眼睛。它以为自己好好地睁着眼睛,追赶着沙尘暴中母亲模糊的背影。但是实际上,它的眼睛已经被迫闭上了。在小象的眼眸中映出的是透过眼睑的阳光被眼泪反射后呈现的漫天飞舞的虚幻沙尘暴。
但是,尽管小象年纪太小,重要的事情转眼就忘记了,但它也具备了与生俱来的、接收从远方黑洞传来的信号的力量。正因为如此,为了不被黑暗吸走,为了确认自己的身体此刻在这里的事实,它努力地吮吸着自己的鼻子。
这时,从小象的鼻子漏出来的声音是“くくくくく……”吧?
或者是,“んんんんん……”?
巧合的是,唐纳德·埃文斯也是在阿姆斯特丹去世的。生于美国新泽西州的他,在阿姆斯特丹的朋友家中遭遇火灾,生命停止在了三十一岁。
虽然不在我的周围,但在世界某个地方一直画着邮票的画家,就这样在火灾中去世了。每次想到这个事实,我都会感到非常悲伤。但不知为什么,我却找不到合适的方式来悼念他的死亡,仿佛这些也和埃文斯一起毁于大火。即使我双手合十,喃喃自语祈祷,感觉埃文斯也一定不会收到。
他意识到自己死之将至吗?才三十一岁那么年轻,在突然造访的死亡面前,即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足为奇。
埃文斯或许需要更多地吮吸手指。我脑子里开始冒出一些古怪的念头。我在哪里读到了有关他的故事,因为太珍惜这个上了年纪后才出生的儿子,所以出生后一个月时间里,母亲没有让任何人看婴儿埃文斯。这个传说般的爱的表现,也许导致他根本没有吮吸过手指。如果更多地吮吸手指,把自己和这个世界紧紧连住的话,也许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就不会被伸出的那只手拉走了吧……吮吸鼻子的小象,让我生出这样奇怪的联想。
不管是表示哀悼还是别的什么,只有一点我很清楚,能送到他那儿的只有贴着他画的邮票的信。
他画的邮票是在一八五二年到一九七三年之间发行的。算一下,距今已经一百二十一年了。我忍不住要把这个数字和埃文斯去世的年龄进行比较。于是很自然地,我感觉他依然活在自己虚构的邮票世界里。这一点恐怕没有人会怀疑吧。即使是邮局职员,也会毫不犹豫地盖上邮戳。
去过阿姆斯特丹的安妮之家吗?逃离德国移居荷兰的弗兰克一家,父亲奥托设立的食品相关公司奥佩克塔商行(2),在靠近阿姆斯特丹市中心的王子运河街263号。这是一栋荷兰风格的长方形建筑。运河从门前流过,旁边建有一座教堂,有着很漂亮的钟楼。在紧邻这家公司背后的建筑物里,他们藏身在“后屋”里。
我突然想知道埃文斯遭遇火灾的建筑和安妮的密室是否离得很近。发生火灾是在一九七七年。那个时候,安妮之家已经作为纪念馆对外开放了。这些信息只要打开地图查一下就能马上知道,但是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现在对我来说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但是我觉得它们离得并不远。这是一个地势平坦的小城。即使能从安妮和彼得度过二人时光的阁楼小窗户里看到燃烧的浓烟也并不奇怪,也许还能听到消防车的警笛声。紧急车辆的警笛对安妮之家的人们来说,总像是不祥的死亡信号。当隐居的窗户被铁门和厚厚的窗帘封闭的时候,只有阁楼房间的小窗户,是白天也能向外眺望的重要场所。安妮和彼得一起坐在窗边,凝视着七叶树树梢上闪闪发光的水滴,凝视着一群在阳光下闪耀着银色光芒的海鸥,美丽的景色让人失去了语言。
“只要我还活着,能看到这阳光,这晴朗无云的天空,我就不可能不幸福!”
一九四四年八月四日,带走“后屋”里人们的秘密警察的汽车,也是一路开着警笛来的吧?听说那是一个天气很好的上午。七叶树和海鸥、天空和风,在夏日的阳光映照下,一定变得更美了。埃文斯死的那个年代,除了奥托·弗兰克以外,藏身密室的人们都已经死了。《安妮日记》是一封写给虚构的朋友基蒂的书信。虽然没有投入阿姆斯特丹的邮筒,但它是在虚构世界里以特别的方式被送达的信。毋庸置疑,这种方式就是贴上埃文斯的邮票。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时候开始,就对那些被关着的人、把自己关着的人、关着别的什么东西的人,有着强烈的感觉。像是安妮·弗兰克、长发公主、《人间椅子》里的家具工匠、歌剧院的魅影、约瑟夫·康奈尔、《地板下的小人》、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罗贝尔·库特拉斯(3)……或者是被封在方形棋盘格中永远无法逃脱的国际象棋、奥赛罗、蓑衣虫、缠着的脚、福尔马林标本、盆景、玩偶屋、在圆筒状的海绵中度过一生的俪虾……当然,把一个小小世界封存在邮票这个最小尺寸画作上,用锯齿边封住周围的唐纳德·埃文斯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们潜藏在自己的界线之内,但并不是孤立的。在我心中的湖泊里,他们每个人都乘坐小船漂浮着。那是一个站在岸边就能一览无余的湖泊,小得会被错认为是个小池塘。虽然它这么小,但还是有着小船自由漂浮也不会彼此碰撞的空间。没有波浪,湖底很深,湖水是淡绿色的。
它和任何水系都没有连接,就像是突如其来飘浮在半空中的湖泊,我也不知道这些船从哪里来,如何聚集在这里。从他们的性格上来说,应该也不是相约而来的,所以小船是按照各自的情况,在沉默中,一艘一艘地默默出现的吧。新伙伴到来的时候,没有特别的欢迎仪式,也没有引起骚动,水面还是那么平静。
那里面既有大胆地划桨,划出优美水纹向前的船,也有将船头朝向错综复杂的岸边,只是一动不动的船。有的只是顺其自然,有的围绕着某个点一个劲地打转。偶尔,也会彼此靠得很近,但它们不会交换声音。即使视线瞬间交会,也只会礼貌地用目光致意。
站在岸边,我望着那样的他们。他们绝不会离开小船,也绝不会离开这个湖,所以我大可以放心。我只是一边留意着不要打扰他们的沉默,一边侧耳倾听水面上回响的微弱声音。
可以说,这个湖是用来招待朋友来访的小房间。是把各种能让我感到安心的情景作为图案的集邮册。是一本能收纳我所有语言的日记本。
当我决定一直闭上眼睛的时候,我知道现在我的小船也浮在了自己的湖上。把自己关在自己打造的湖泊里,所以不需要感到任何不安。那里是多么熟悉的地方。安妮一定会读我的日记吧。王子唐纳德也一定会教我如何画画。即便如此,偶尔感到寂寞的话,就下下国际象棋,敲敲钟,用缠着的脚踮起脚尖跳舞吧。
以前看的电影里有这样一幕场景。怀孕的警察署长刚解决了一个棘手的绑架诈骗案,和丈夫一起躺在床上闲聊。丈夫虽然不是大帅哥的长相,但却是文静又大方。那个丈夫稍微有点害羞地对妻子坦白,自己创作的画被作为邮票的图案采用了。妻子开心极了,祝贺他,赞美他的才华。丈夫却很低调地说,那不过是一张三美分的邮票而已……二人一边想象着即将出生的婴儿,一边期待着那即将发行的三美分邮票,沉浸在幸福中。
当时我想,将来如果要结婚的话,希望也能成为这样的夫妻。那时候还是允许天真做梦的年龄。每当想起那一幕,就会有一种自己也已经切身体会了婚姻幸福的错觉。能把这种错觉具象化的就是邮票。虽然只有很低的价格,但与之成反比,隐藏着将所有世界里的所有东西都关进去的广阔,能毫不抱怨地在难以置信的距离间移动。不仅如此,还是总默默地待在信封的角落里的、惹人怜爱的邮票。
今天,我会想象着警察署长丈夫画的三美分邮票上的图案入睡。如果一直闭着眼睛,就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不知道是从何时睡着,又是从何时开始醒来。就像以前为了睡觉而闭上眼睛的时候,视野变暗是睡觉的信号一样,希望能有一个小小的标记。所以我会在黑暗中投射出一枚邮票,当那四边消失的时候,啊,我知道现在我进入梦乡了。三美分的邮票,一定会给我带来安稳的睡眠吧。其实昨晚,决定一直闭上眼睛的第一个晚上,给我发送睡觉信号的,就是你的昆虫邮票。
你也知道我那急躁的性格,至今依然没有改变。说话速度快,自以为是,嚼到没有味道的口香糖要马上吐掉。正因为如此,明知处于不利的局势却往往主动进攻。无论是国际象棋、棒球还是冰壶,很明显后发制人都是更有利的,但我还是无论如何也忍耐不了片刻。
请不要担心回信的事。我不说你也知道,即使收到你的回复,我也没法看。在一次正面攻击结束后,由于下雨,比赛中断。这是并不罕见的情况。
不好意思,信写得太长了。谢谢你耐心读完。我从心里表示感谢。
晚安。
在暮春时节,狂风大作的夜晚
(1)括号里以日语罗马字标记发音。——译注,下同
(2)指安妮·弗兰克的父亲奥托所创办的公司,售卖提炼自水果的果胶。后文提到的“后屋”就设在这家公司的办公室走廊书架的背后。
(3)罗贝尔·库特拉斯(Robert Coutelas,1930—1985),法国画家,以描绘静物和街景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