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巢挽天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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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悬河注火【上】(两章连更)

圆和法师年过四十,身形瘦削,下颌留着短须,头上戴着僧帽。

身旁跟着的两名年轻弟子,新剃的头皮泛出深青色。

“施主客气。贫僧既来,自当尽力。”

一行人正欲前往禅房,恰逢温庭昔迎面而来。

他见王弘业亲自引路,不禁问道:

“明公,这位是?”

王弘业笑而不语。

一旁的老幕僚见状,连忙解释道:

“此乃圆和大师,日本圆仁法师的同门,佛法精深,名扬海内。”

又上前两步,放低音量:

“大师出家前,是河东柳氏嫡子,其祖父柳公绰曾任河东节度使,门第显赫。”

“年少时便以才学闻名,却因缘际会,舍俗出家,如今更是被尊为‘淮南佛门第二人’。”

温庭昔肃然起敬。

王弘业见状,满意地点头。

一行人穿过回廊,朝禅房走去。

温庭昔下意识地想要跟上,却被老幕僚回头瞥了一眼。

他立即站住。

王弘业引着圆和法师步入禅房。

两名弟子留在外间,老幕僚垂手立在廊下。

禅房内。

王弘业跪坐在茶碾前,将茶饼碾碎。

他一边动作,一边开口问道:

“法师可知,李相上月又罢了三位中枢要员?”

圆和法师接过茶盏,轻轻吹去茶汤上的细沫,语气平和:

“李相手段果决,颇有《金刚经》中‘破相’之意。

“只是……过刚易折。”

“愿闻其详。”

圆和法师指尖蘸着茶汤,在案几上画了个圆,缓缓说道:

“《华严经》云:‘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此为万物相互依存、无碍圆融之至理。

“李相如今虽集文臣之权于一身,然独木难支,终非长久之计。”

“怎会是独木?”

王弘业斟茶的手顿了顿,片刻后才道:

“数月前,李相曾出面,为牛党杨嗣复和李钰求情,备受朝臣赞誉。

“我还听说,李相准备仿照今次科举,逐年增加寒门的录取数量……

“这显然是有缓和党争之意啊。”

圆和法师微微一笑,抬眼望向王弘业,目光平静:

“李相的举措,外示宽仁,内藏机锋。

“虽有求情之举,其本意却非为消弭党争,而是借机收拢人心。”

圆和顿了顿,指尖轻叩茶盏,似是无意地补充道:

“当此之时,他既能对宦官发难,又能对文臣政敌施压,皆因天子之威为凭。

“然世事无常。

“若有一日风云变幻……李相恐亦难保。

“届时,清算之事,在所难免。”

王弘业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惊得险些洒出。

他分明记得,两年前,圆和对李德裕还颇为推崇。

只因李德裕虽出身世家高族,却重视实际才能,主张以才学和品德,作为选拔人才的主要标准;

在官员的任用和考核方面,也强调注重实际政绩,减少——但不完全排除——门第因素对选官的影响。

李德裕曾称:

“朝廷显官,须是公卿子弟……寒士纵有出人之才,登第之后,始得一班一级,固不能熟习也。”

——黄巢纯属例外。

在李德裕的标准中,盐商之子称不得“寒士”。

总之,王弘业坚决反对李德裕弱化出身、以才取士的错误观念;

但当时的圆和,却对他大加赞赏,直言其有“明相”之风。

眼下,不过七百多日不见,圆和对李德裕的评价,竟出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话中的“风云变幻”,看似在指朝局动荡,却也隐隐指向新君登基。

‘莫非……他对当今圣上亦有所不满?’

王弘业惊疑不定,却又不敢深问。

好在圆和并未继续,而是切入正题:

“施主急书传至扬州,究竟有何迷津,需要勘破?”

“不瞒法师,我邀请您前来,既为解惑,也为祈求我佛庇护。”

“庇护何处?”

“前景。”

圆和露出疑惑之色:

“阿弥陀佛。

“贫僧闻施主治琼州瘴疠,使岭南万民康泰。

“正四品侍郎之位,于施主而言,已是囊中之物。

“且施主尚有楚国公为倚仗,又何须再求伟力?”

根据唐朝官制,刺史品级取决于其所辖州的等级。

琼州在唐朝属于下州,因此琼州刺史的品级,为正四品下。

虽品秩仅升半阶,然自边州入中枢,政治地位明显大大提升。

王弘业却摇头苦笑,神色愈发迟疑。

圆和合十道:

“贫衲与檀越相识廿载有余,若有难言之隐,但说无妨。”

王弘业沉吟片刻,终于问道:

“人生一世,所为何来?”

作为得道高僧,“人活着是为了什么”的叩问,圆和听得太多太多。

因此,面对不同的人,他有不同的开解之语。

若是阅尽沉浮的商贾,圆和便答:

“行善积德,庇护子孙。”

若是求子心切的妇人,圆和便答:

“人活于世,盼即是生。求子是盼,顺遂亦是盼。”

若是形容枯槁的街边乞丐,圆和便答:

“忍辱精进,来生福厚。”

虑到王弘业的为人品性,圆和轻捻佛珠,正色答道:

“人生在世,皆为登高修行。

“《华严经》十地菩萨道,从欢喜地至法云地,需次第登阶。

“正如当朝三省六部,不入中书门下,何以参知政事?”

王弘业双手合十,口诵“阿弥陀佛”:

“法师所言极是。

“只是王某以为,登高未必只在庙堂。

“守家待时,亦可称高人之姿。”

圆和垂目不语。

与其多说多错,不如静观其变。

正思忖间,忽觉手腕一紧——

王弘业竟冒昧逼近,牵住了他的手?

“法师!”

王弘业难掩喜色:

“我要抬宗了!”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

“太原王氏自北魏以来,世代簪缨;

“门第之盛,天下共仰。

“然我这一支……”

他声音微颤:

“百年来始终偏居旁系。

“每逢祭祖大典,我只能立于偏殿,望着本房子弟在主殿执礼。

“那种滋味……”

他苦笑一声,攥紧衣袖,指节发白:

“如今本家有意将我抬宗,写入正册!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的名字,将与青史留名的先祖并列!

“意味着我的子孙,将堂堂正正地称一声‘太原王氏嫡系’!”

他抚掌大笑:

“琼州刺史?正四品侍郎?这些不过是过眼云烟。

“人生一世,所为何来?

“对我而言,唯有在族谱上多添一笔,才是真正的‘登高’!”

圆和默然。

他云游四方,自诩看遍众生百态;

却还是头一回遇见,将家世尊卑视为毕生所求之人。

在圆和眼中,门第虚名?

浮云矣。

若非如此,他当年也不会舍弃河东柳氏的显赫身份,剃度出家,遁入空门。

圆和终究是得道高僧。

即便心中波澜起伏,面上依旧如古井无波。

只听他手持念珠,淡淡问道:

“既有答案,施主为何还要请贫僧南下?”

王弘业神色一凛,压低声音道:

“只因大事未定……晋阳长辈命我上表圣上,痛斥仇士良之罪行,才肯行抬宗之礼!”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

“当年我遭小人构陷,被各方势力排挤出长安。

“若非法师为我占察,指明方向,岂有今日之仕途?

“自那以后,我每年必闭关参禅三十日,以谢佛恩。

“如今虽有望抬宗,满怀欣喜……但仇士良势大,唯恐上表之后祸及己身。

“恳请法师再为我占察一回,指点迷津。”

圆和微微颔首,转身朝禅房外唤道:

“乘奉,乘坲,取签筒来。”

不多时,两名年轻僧人快步走入禅房。

一人眉目清秀,手中捧着紫檀签筒;

另一人身材瘦削,手持铜制罗盘与一叠黄纸。

两人步履轻盈,几近无声,显然平日里训练有素。

圆和温声道:

“这是贫僧座下,乘字辈最杰出的两名弟子。

“乘奉精于占卜,乘坲擅解签文。”

王弘业略感诧异:

“乘字辈?我记得去年还是‘空’字辈,怎的这般快就轮到‘乘’字了?”

圆和轻叹一声:

“近年流年不利,百姓多灾,寺中剃度者众,字号自然轮得快些。”

王弘业抚须点头,不再多问。

此时,乘奉已将签筒置于案上。

乘坲则铺开黄纸,研墨提笔,准备记录。

圆和肃然道:

“施主,请净手焚香,默念所求。”

王弘业依言净手,闭目凝神。

香烟袅袅中,乘奉将签筒轻轻摇晃,口中诵念经文。

“请施主抽签。”

王弘业深吸一口气,伸手抽出一支竹签。

乘坲接过,仔细端详后,提笔在黄纸上写下签文。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乘奉将签筒再次摇晃,王弘业抽出第二支签。

“云开月现,风静波平。”

第三支签抽出时,乘坲低声念道:

“春回大地,万物更新。”

圆和闭目沉思片刻;

旋即又望了望弟子乘奉的脸色,这才缓缓道:

“三签皆属吉兆。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正应施主当年被排挤出长安之事;

“‘云开月现,风静波平’,恰如施主在琼州建功立业;

“而今‘春回大地,万物更新’,正是施主一展宏图之时。”

王弘业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

“那仇士良之事……”

圆和正色道:

“依签文所示,施主当顺应天意,听从晋阳长辈安排,与仇士良划清界限。

“非但无祸,反有大成。”

王弘业心中大定,躬身行礼:

“多谢法师指点!”

他起身走到屏风前,轻轻拉开,露出几口沉甸甸的木箱:

“区区薄礼,一千贯香油钱,望法师笑纳。”

“阿弥陀佛。”

圆和闭上双眼,神色淡然。

并非他故作清高,而是真不在意这些钱财。

以他的名望与出身,香客不知凡几,寺中早就不缺供奉。

就在这时,乘奉忽然开口:

“敢问施主,本月闭关禅修之事,可还如期?”

王弘业闻言一愣,讪笑道:

“这……小师父有所不知,抬宗仪式定在下月,我需提前赶赴筹备。闭关之事,恐怕得推迟了。”

“阿弥陀佛!”

乘坲双手合十,年少的眉目陡然严厉:

“施主此言大谬!

“既已立誓每年三月、九月各参禅十五日,便是与佛结下法缘。

“若因俗事废佛事,岂非自毁誓愿?

“占察之果,恐生变数也!”

王弘业脸色骤变;

虽觉有理,却不愿轻易更改行程。

乘奉适时插话道:

“即便施主不闭关,从琼州赶赴太原,路途迢迢,只怕也来不及吧?”

王弘业连忙解释:

“抬宗仪式不在太原,而在桂州。

“晋阳王氏第一房的嫡系人物,将于十月南下桂州。

“前任宰相李钰为仇士良所害,我王氏此次南下,既为祭奠,也为表明立场。

“抬宗仪式便定在此时。”

乘坲追问道:

“具体是哪一日?”

王弘业犹豫片刻,不太情愿道:

“十月十五。”

乘奉若有所思,又问:

“此事还有几人知晓?”

“除了一位心腹幕僚,旁人皆不知情。”

王弘业拂袖坐下,饮了杯茶,才决定彻底袒露心声:

“因为我怕抬宗之事未成,反成士林笑柄。”

乘坲掐指一算,语气笃定:

“从琼山乘船北上至雷州,再转陆路经容州、梧州至桂州,快则八日,慢则十二日。

“时间充裕。施主若从今日起闭关十五日,完全来得及。”

王弘业听罢,仍是十分迟疑:

“抬宗关系重大,若因闭关耽误……”

乘坲摇头道:

“佛事既立,不可轻废。

“况且,施主莫非忘了,作乱的疍民仍在北部湾游荡?”

王弘业一惊:

“竟有此事?”

他正欲质问,自己身为一州刺史为何不知情;

忽想起五日来,他为复习世家礼仪与君子六艺,早就将公务悉数推脱……

“我们师徒三人乘船南下时,便曾遭遇疍民劫船。

“若非师父德高望重,以佛法震慑,只怕难以脱身。

“刺史若草率北上,岂非凶多吉少?”

王弘业看向圆和;

见他眼观鼻、鼻观心,口中念念有词,显然默认了此事,不由信了七八分。

‘这些该死的乱民,偏偏在这紧要关头生事!’

‘广州与雷州的官员是干什么吃的,竟让疍民猖獗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