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爱因斯坦的秘密
海子在蒲研究寓所里蜗居了七八天,整日饮酒作乐,早已经忘记了自己来这个世界的目的。他确实在酒水中得到了短暂的回避,整日吃喝玩乐,成了被圈养的囚犯。
周末一过,蒲研究自己要去上班,而海子作为一个刚失业的失败者,是没有什么活可干的。蒲研究每日早早地出去上班,海子一人在小小的寓所里沉睡。他想彻底放空自己,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没过几天,他的心孤独起来。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人终究会迷失自己,成了自甘堕落的懦夫。
这个地方终究容不下海子,他索性买了一张火车票,打算往BJ去。
在四月的一个中午,海子收拾了自己的行李,说到行李无非就是一个书包,还有几本书,加之几件舍不得丢的衣服。
海子掏出笔记本撕下一页,在上头写下祝福蒲研究的话,将纸条放在二人整日促膝长谈的桌子上,清空了桌上所有的杂物,好让蒲研究一回到寓所就能看到自己留下的纸条,海子认为这可以体现出自己对蒲研究的珍惜,同时也彰显自己依旧是个读书人。
海子将寓所打扰得干干净净,清理掉了所有的杂物,在临走之际忽而生了慈悲。
在这七八天里,他与蒲研究把所有该说的话和不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海子很幸运能有这样的同事在自己窘迫的时刻容纳自己,尽管自己时常说一些不中听的疯言疯语,蒲研究总是表现出极大的赞同和支持,确实是站在自己身后的朋友。
看着空空的椅子,他想象着前几天蒲研究就坐在自己对面和自己说着关于朋友的话。
“你知道我们当初一起工作的那几个和我处得来的男同事吗?”海子问。
蒲研究抽着烟,烟气把他的眼睛熏成了一道缝,他使劲地把头扭向一边,好躲避烟雾的袭击,嘴里不停地说着“记得”之类的话,频频地点着头,不断地举起酒水往嘴里送去,抿一口酒接着把纸烟塞到自己嘴里。
“我平日里自觉与他们关系很好,只是没想到,在我离开研究中心的那天,竟然没一人给我发什么送别的话,我错误地以为他们是重情重义的男人。果真是自己看错了。”海子同样抽着烟喝着酒,懊悔地说着。
蒲研究有些生气,拍打着桌子,桌上的酒水被吓一跳,往半空中跳去。
“他们只在乎自己,怎么会想起你!别对他们有什么幻想,都是狼,喂不饱的,都是忘恩负义的狼。”
这种话从老实巴交的蒲研究嘴里冲了出来,倒是让海子生了惊讶。海子从未想过,蒲研究会将那些同事说成嗜血的狼,仔细想想也是一语中的。这天底下还有看问题如此透彻的人。海子生了庆幸,终究是有什么人能与自己说得来。
想到蒲研究现在正在研究所里上着班,而他身边的大多是如狼似虎的一帮同事,内心不免生了感伤。蒲研究就像是一只刚来到草原的绵羊,时刻有失去性命的危险,毕竟有羊羔的地方就会有狼群出没,它们都是嗅觉异常灵敏的畜生。
回过神来,寓所里的椅子上已经失去了蒲研究的身影,空气不停地压缩,窗外的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却不见几分温暖,天空与远处的戈壁滩相接在一起,成了模糊一片,总给人沙尘暴即将来临的错觉。
海子想起蒲研究的母亲来,听蒲研究讲,他的母亲精神状态不怎么好。在海子看来蒲研究的母亲似乎与自己的那位名叫爱因斯坦的老同学害了相同的病。
自从上了大学,海子与爱因斯坦便南北相隔,渐渐地也陌生起来,就像每个人的电话簿里都有成百的联系方式,但并不是所有的联系方式都能拨通,都在各自的世界里用自己的方式存在着。
直到海子大学毕业回到南方去,他才与爱因斯坦碰了面,只不过那时的爱因斯坦已经成了海子所陌生的模样,体重飙升,肥头大耳的,二十多的青年成了中年油腻大叔。丝毫没有什么生气可言,整日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不管到什么地方,都背着自己鼓鼓囊囊的黑书包,这让海子生了好奇。
偶尔的一次机会,海子与爱因斯坦,加之发小泰君三人在盘龙区浪荡了一段时间,租了一个小房子搞起了研究,说是要冲击诺贝尔奖。所谓的研究也无非是在一起抽烟喝酒,说一些关于历史的、国际的一些小问题罢了。时不时起了什么兴致,三个男人也会说到女人来,不过草草几句便会结束话题。
在三人一起搞研究的日子里,海子愈发对爱因斯坦生了困惑,尤其是他那个像极了临盆孕妇肚子一般鼓胀的双肩背包,他不知里头装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宝贝。爱因斯坦智商极高,是睡大觉都能让数理化得满分的男人,几年不见,他一定做出了什么伟大的研究成果,就藏在他的书包里。爱因斯坦总是把自己的书包放到柜子的最底层,看似很随意,却老是用自己的什么衣服遮盖起来,好掩饰书包的重要性。海子也并非是蠢人,他知道爱因斯坦定有什么秘密是自己不知道的。
某天下午,三个人做完研究正下楼去吃饭,海子假装上厕所,让泰君与爱因斯坦先行一步。听二人的脚步声远去,海子打开门探出头,他想着若是爱因斯坦预想自己要干的事,恰好在门口蹲着把自己逮个正着。这海子想象的情形并没有发生,爱因斯坦并不在门口,他已经和泰君下楼去了。
海子内心狂跳起来,他即将揭开爱因斯坦对自己隐藏的秘密来。海子缩回了头,将门一推反锁起来,转头跑到衣柜底层取出掩藏在几件薄衣服下的黑色大书包来,迫不及待地拉开书包的拉链来。他想,这诺贝尔物理学奖定是被爱因斯坦藏在书包里去了。
随着海子拉开拉链,那黑色大书包同时发出一声急切的惨叫来,随后咧开嘴敞开自己的大肚子来。里头没有什么研究成果,都是用黑色塑料袋包裹的几大袋药,瓶装的,包装的,还有各种各样的胶囊,都没有被开封的什么迹象来。海子生了失落,本以为是什么伟大的研究成果。
这都是些什么药?海子好奇地解开袋子,抓出药盒看了起来。这确实不是什么研究成果,却也是曾经某个医药学家的研究成果。那些大大小小的药盒上都分明标注着一行行齐齐整整的字符,其中主要的功效是——抗精神分裂。
海子像被什么电流穿过身体,全身震颤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冷静和遗憾落到了心头。他丝毫没有悲哀的感觉,只得将药品重塞回书包拉上拉链,那干瘪下去的书包又变得鼓鼓囊囊的,又成了大肚子的什么青蛙来。海子把书包放回原处,将那几件衣服掩盖到上头,尽量不要让爱因斯坦发觉有人动了他的秘密。
海子走到床头,坐了下去看了看柜子底层的黑书包,已经被几件爱因斯坦的衣服遮挡了完全,就像先前的样子,毫无翻动的痕迹。他点了根烟抽了起来,一种不知名的惊骇和悲凉从内心深处奔涌出来。
“这曾经的爱因斯坦怎么会……”海子陷入自己的惶恐中,不断地猛吸着手中廉价的纸烟。怕二人察觉到什么来,海子起身出了门,寻着他们经常光顾的餐馆去了。
想必蒲研究的母亲和爱因斯坦都患了相同的病,就像蒲研究说的,他的母亲生了一种治不好的病,或者说是很难治好的病,只能靠药物来控制。
海子很快跟上了二人的脚步来,见爱因斯坦走在泰君的身后,他穿着黑色的薄外衣,两条裤子同样是黑色的西装裤,他那肥粗的大腿撑满了裤管,走起路来左摇右晃的,脚上依旧踩着一双减震的篮球鞋,鞋子的鞋边往被磨平了,像个八字往外斜去。他的体重已经严重超标,那双篮球鞋似乎已经不堪重负,或许已经失去在篮球场上飞驰的能力。三人租住的房子里确实仍有海子从北方带回来的一个篮球,酷爱打篮球的爱因斯坦也只是偶尔抓摸一下,不曾见过他抱着篮球往大学城的篮球场去。
想到此,海子快步跟上了二人,打算请他两吃一个大餐去。
到了一个四川人开的小餐馆里,三人点了熟悉的火腿炒饭,海子吩咐老板多加三份煎鸡蛋,这便是他口中所说的吃大餐。
三人在等着饭,爱因斯坦便在八仙桌旁敲打去了碗筷,嘴里嘀咕着自言自语的话:
“在座的都是我的臣民,赶紧给我磕头!哈哈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见了我还不下跪?”
爱因斯坦坐在蓝色的GD省凳上,挺直腰板,把两条粗大腿尽力地往外扩去,像一个多肉版的圆规,他的裤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了一道缝,露出里头灰色的内裤来。
旁桌上的食客时不时把头扭转打量着自言自语的爱因斯坦,随后看上海子和一旁的泰君一眼,露出厌恶的什么表情来。
“御厨,快点给朕炒个火腿炒饭来。朕已经饿了!”爱因斯坦模仿着秦始皇的语气,对着正在炒菜的四川老板发布口谕。
海子抽着烟陷入自己的沉默中,一旁的泰君正低头看着黄色小说,企图用这个办法来躲避食客的目光。唯有爱因斯坦仍在说着自己当年如何统一中国的话来:
“想当年寡人先灭了韩国,亡了赵国,铲了魏国,除了燕,扫了齐国,最后荡了楚国。哈哈哈!真是功盖三皇,德超五帝啊!你们这些刁民,还不干净下跪!”爱因斯坦说着喊着,愈发地挺直了腰板,抚了抚自己没长几根胡子的下巴,随后撑开右手挥向空中。
看着眼前的爱因斯坦,海子倒不觉得丢人,他从不在乎陌生人的眼光。他刚回到昆明的时候便与泰君和爱因斯坦商议着未来,很快与二人合租了一个小房子。从那时起,爱因斯坦便说一些神神叨叨的话来。海子原以为他只是自娱自乐罢了。毕竟爱因斯坦是个高智商的大学生,可能大学里喜欢上了历史或哲学便生了表演欲。爱因斯坦总是能透过现象看到事物的本质,就拿表白来说。他总会在大学校园里四川表白,遇到什么喜欢的陌生人就说出他的表白辞来:
姑娘,我看你生得漂亮!我感觉自己爱上了你,我们加个微信,成为我的女友,让我们去解决一下生理需求。
那些被表白的女生都会破口大骂,说一些脏话来回应他的表白。爱因斯坦一头雾水,抓抓脑门便笑嘻嘻地离开了。这都是海子从泰君那里听闻的事情,是确有其事的。当初看似恶作剧的表白,在海子看来却是实实诚诚的。爱因斯坦确实掌握了真理,洞悉人世间的一切,无论什么事情,他都直奔主题去了。
在盘龙区的小房子里没住多久,海子便因外公的病回大理去了。临走时海子决定将自己从北方穿回的紫色羽绒服送给了爱因斯坦,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这次的离别有些唐突,似乎那象征着命运齿轮已经掉了发条,在风雨交加的日子里生了铁锈。
离别的日子也到了。
大清早,海子便在收拾自己的杂物。他心事重重地将自己的衣物胡乱地往自己的书包里塞去,泰君见状略带失落地询问起来:
“你这是要去哪儿?”
“家里有点事情,我先回去几天。”海子低声地说着,放慢了收拾东西的手脚。
一旁的爱因斯坦漫不经心地欣赏手机里的历史短片,多半是歌颂秦皇汉武的短视频。他一头扎进自己的世界里,很少理会身边的一切事物。
“那你还回来吗?”泰君问着,掏出纸烟给海子递了过来,转过去给爱因斯坦也递了一根。
“不知道,我外公去世了。”
完海子眼眶里淌出眼泪来,声音变得低沉哽咽。
“他年纪也大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泰君安慰着海子,几个人点了烟埋着头抽了起来。地上都是啤酒瓶子和点外卖留下的餐盒,一片狼藉。浴室里的浴头不断地往马桶里滴着水,发出嘟嘟哒哒的声响来。灰暗的一个灯泡在天花板发出灰黄的光来,屋子里一片死寂。
对于海子失去亲人这等事情,爱因斯坦已经没送来什么安慰的话。海子深知,爱因斯坦的问题似乎要自己那死去的外公来说更为紧要。死去的人自然是死去了,那是一了百了的悲哀,不久也会化为怀念,而那活着的人,这眼前的爱因斯坦却仍需走很长的人生路,这才是最为重要的。而不幸的是,爱因斯坦得了一种找不了工作的病,一种来自神经中枢出现崩塌的病。
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正是大学毕业季,海子拿了自己在大学里混的几个证书与二人相汇,却得知他两由于挂科太多,拿不到毕业证、学位证之类的。海子记得有人通知他两去参加补考的事情来,二人却因为打游戏睡懒觉错过了。或许是想着补考也不能通过,他们挂的科目实在太多,二人早已经放弃了。只是用蒙头大睡应对没能取得毕业证的烦闷。
那时海子也并未意识到一个乡下的大学毕业生没有拿到大学毕业证的威力,很多事情海子都是后知后觉,这算是生活给他的智慧,只可惜来得太迟。
海子收拾了衣物,背起跟随自己多年的书包与二人吃完最后一顿饭。饭后点了根烟,海子脱下自己的紫色羽绒服并对爱因斯坦说道:
“你留着穿吧!刚买不久的,别嫌弃。”爱因斯坦没说什么多余的话,他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言自语,手里紧握着自己的旧手机嘻嘻地笑个不停,随后冒出一句:
“还是你懂我!”
海子背起书包走出餐馆,二人跟着他出了餐馆。海子忽而停了脚步,转过身看着二人说:
“别忘了那个篮球,也送给你了。有时间你和泰君去打打篮球,见见阳光也挺好。别总是蜗在房子里,心会发霉的。”
爱因斯坦已经穿上海子刚送他的羽绒服,并没有多少表情,只是一个劲地自言自语,偶尔面露浅笑。
那天下午,海子被迫回老家奔丧去。他们三人一起回了出租屋,泰君忽而决定要在昆明找个什么工作,这算是他步入社会的开始。爱因斯坦得知泰君要去找工作,索性也收拾了自己的衣物,背上鼓鼓囊囊的黑色大书包回大学宿舍收拾自己的行李去了。爱因斯坦并没有透露自己的下一步动向。
一条狭窄标识的巷子的一头是三人的出租屋,巷子缓慢地往西边升了上去,尽头是一条并不宽大的马路,马路蜿蜒地盘上青翠的山去。海子和泰君在楼底目送爱因斯坦往西边的巷子踱去,他穿上爱因斯坦送的紫色羽绒服,背着硕大的黑色双肩背包,把海子送的白色篮球夹在左边的胳膊肘下,缓缓地拖着自己的粗腿往太阳落山的方向离去了。
自从那分别后,海子再也没有见过爱因斯坦的面来。不知什么时候,爱因斯坦也删了海子的联系方式,最终石沉大海般地消失去了。
海子等不及与蒲研究再见一面,想到自己的老同学爱因斯坦,他想蒲研究的母亲或许和爱因斯坦一样要忍受很多陌生人打量的眼光,那真是不易。点了一根烟,海子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寓所,且不去想别人的什么事情来,自己也有一堆事情需要解决。话说过来,他现在倒是无官一身轻,成了一个真正的游子。每等烟抽完,海子背上自己的书包,提上自己装了书和衬衣的红袋子出发了。他轻轻地带上了门,与蒲研究作了别。
出了门就是江湖,他又得往人海里钻去了。在关上门的一瞬间,整个世界又给他留了数不尽的门,但他不知该往何处去。他买的只是前往BJ的一张火车票,并非是通向幸福的凭证。下楼的瞬间,海子觉得上帝已经把所有幸福的门窗都关上了。一股寒凉的风从一楼直窜上来,捎来人间的味道。
走出寓所的刹那,仍能听到一楼的两口子在切菜做饭的声音,这让海子难过。他加快了脚步往车站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