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魔毯
爷爷失去记忆的那晚毫无预兆。
这两周，小晴每天都和爷爷一起绕着他的“办公室”散步。
那天他们沿着林间小路前往河畔，秋叶被金黄的阳光烤得焦脆，踩在脚下嘎吱作响，像薯片一样。
小晴停下脚步，她的左臂痒得要命，忍不住想要狠狠挠一挠。
“气死了！”她怒道，“又咬我，真烦人！”她使劲挥手，想赶走那些嗡嗡作响的“迷你战斗机”。该死的虫子吸了满满一肚子的血，竟然还能逃走。
“真是的！”她一脚踢飞了地上的树枝堆，尘土飞扬。
“她射门了，进球了！”爷爷开心地喊道，挥舞着手臂，“完美的射击！踢得不错，小豆芽！姿势很专业！”
“我最讨厌蚊子了！真想一脚踢飞它！”她郁闷地盯着胳膊上的肿包，乌黑的头发落在红扑扑的脸蛋上。
“先别动，”爷爷弯下腰来，“头发挡眼睛啦。”
小晴的头发就像丛林里的藤蔓，凌乱地挡在眼前。爷爷用拇指抚开碎发，发现她正眯着棕色的眼睛，皱着眉头。
他们继续在林间漫步。
爷爷说，这片森林就是他的“办公室”。他年轻时是一名植物学家。虽然早就退休了，但比起人类，他还是更愿意和植物待在一起。
两周前，小晴的父母带她来看爷爷奶奶。从那时起，爷孙二人每天都会来拜访这个“办公室”。奶奶的咖啡店位于市中心。说是“市中心”，其实也只是一条街道，两旁排列着一些小店，美其名曰“商业街”。每天晚上，在咖啡店饱餐一顿之后，两人就会出来，穿过小木屋，走进后面的树林中。
“让我看看……”爷爷看着她胳膊上的包，落日余晖洒在他光秃秃的头顶上。爷爷说，他的发际线之所以会后退，是因为他的脑容量越来越大了。脑袋把头骨撑大，中间自然就露出一片空地。“……看看需不需要截肢。”
“真好笑，爷爷，”小晴吐了吐舌头，“你是植物学家，又不是医生。”
“哎，都是生物学嘛，大同小异。这么说起来，小豆芽，你知道蚊子是怎么来的吗？”
小晴忍不住笑了，又立刻摆出一张夸张的苦瓜脸。
“爷爷，爷爷！空气里有怪味，怎么回事？”
她故意闻了闻身边。
“我知道了！你又要讲故事了，我闻到了故事的味道！”
老人调皮地眨着眼，开口道：“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的美洲大陆上，特林吉特人间流传着这样一则故事：传说有一个巨人，酷爱吃人，每晚都会出来狩猎。一天晚上，男孩的父亲遇害了，勇敢的男孩誓要斩杀巨人，为父报仇……”
老人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小晴满怀期待地等着后续。
好耶！我最爱听故事了！
她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却全神贯注地听着爷爷讲的每一个字，看着他舞动双臂，沉浸其中。爷爷总有办法熄灭她心中的怒火，他的故事就像冰水泼进滚烫的铁锅，总能让她平静下来。
最近，小晴尤其需要这些降温用的冰块。
爸爸又换工作了。他们又要搬到另一个国家，这次是柬埔寨。妈妈跟爸爸先过去了，打算安顿下来，再接她过去。于是，他们把小晴留在了爷爷奶奶家。他们要在柬埔寨找到合适的公寓，还要给她找一个新学校，这样开学的时候她才不会变成失学儿童。
这次假期结束之后，又要陷入那种糟糕的循环了……
至少爷爷的故事能让她暂时忘记烦恼，忘记焦虑。她的住址变来变去，唯一不变的就是爷爷的故事。这些故事陪伴了她整个童年。爷爷就算不能亲自讲给她，也会给她寄信件和书籍。
不知为何，那些奇幻故事和魔法生物远比不同的公寓、陌生的城市更让她有归属感。
“怪物，看招！”
故事进入了高潮。爷爷举着一根树枝做武器，不断挥舞着手中的“宝剑”。他满头华发，身形笨重，就像一个喝醉的海盗，正在和自己的影子搏斗。
“……勇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持剑向前刺去……刺中了巨人的肚子！”
“太好了！”小晴欢呼着。她不禁感慨：虽然读信也很好，但果然还是现场听故事最棒了！
他踉跄几步，后退时弄乱了孙女的头发。“怪物失去了平衡，向后退去，直到深渊边缘……”
“掉下去！掉下去！”小晴附和道。
老人嘶吼道：“呃啊啊啊啊啊！”
“终于，巨人摔倒了，跌入了万丈深渊！”
爷爷疯狂地舞动着双手。
“他的身躯向下跌落，口中的诅咒却随着气流不断向上攀升：
我会……吃掉……你……和……你……所有的……同类……从……现在……开始……直到……时间的……尽头！
许久之后，悬崖底部终于传来了坠落的声音。巨人跌入嶙峋怪石之间，被摔得粉碎。
砰！
“但是……他并没有被摔成肉泥；相反，他的身体忽然变作了一团黑色的……烟雾？”
爷爷停顿了一下，用手抓了抓头，忽然大叫一声！
“不！那是一团飞虫！”
小晴倒吸了一口冷气。
“幸运的是，我们的英雄逃了出去，但并不是毫发无伤。他身上被叮满了红肿的包！他喊道：‘哎哟！哎哟！’然后开始疯狂地抓挠自己的皮肤，仿佛身上爬满了蚂蚁。”
爷爷摇着头说：“好了，小晴，这就是蚊子的由来，也是为什么时至今日我们还会因此困扰！”
小晴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摇了摇头。
“好了，今天的生物课就上到这里。天快黑了，我们赶紧回去吧。如果奶奶回家的时候你还没洗漱好准备睡觉，她会生气的！”
看着爷爷转身继续向前，小晴又摇了摇头。
爷爷就像是一个装满了故事的宝箱。
他的口袋里总是藏着某个故事，无论是口口相传的传说，还是他用记忆或梦境编织的奇遇。
不，不，不对。宝箱太小了……他是一座图书馆！
是的，一座古老而恢宏的图书馆。墙壁灰白，高高的书架上摆满了书，里面记载着一页又一页的奇妙冒险，装订在满是灰尘的书封中，等待有人来翻开。
她皱了皱鼻头。
等等，也不对。图书馆太安静、太无聊了。爷爷才不是这样。对了！他就像是一张魔毯！
一张拥有魔力的飞毯，带着她飞往神秘而遥远的国度。
魔毯载着她向南，飞到蜘蛛阿南西的身边，看他织出欺骗之网。然后向西，去找狼人和半神毛伊，只见毛伊用巨大的鱼钩将岛屿从深海钓出海面。接着向北，前往遥远的矮人城堡，再到米诺陶洛斯和美杜莎的故乡。
最后，魔毯回到极东之国，飞天女神往来于云雾之间，阿斯旺[1]潜伏在丛林深处。
一张自带导游的魔毯。
当然，除了听故事，每天晚上的散步有时还像是校外学习。因为走在路上的时候，爷爷总会指着这样那样的花草树木，然后逐一解说。
此时橡树的一根树枝挡住了去路，爷爷正想弯腰穿过，又忽然停了下来。原来树干边缘长出了一朵紫白相间的兰花。他指着那朵花说：“小豆芽，你知道吗？兰花能开出彩虹上所——有的颜色，”他拉着长音，用手画出了一个彩虹的形状，“除了一种，你知道是哪个颜色吗？”
“不知道啊，呃……白色？”小晴耸了耸肩。
“什么？这个答案太糟了！你面前的这朵花就有一半是白色的！不是白色，亲爱的，是蓝色。你在花店里看到的那些都是染出来的。”
他倾过身来，说：“地球上只有少数几人知道要去哪儿找真正的蓝色兰花，而我，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爷爷弯下腰来，脸凑到小晴的耳旁，用手捂住嘴悄声道：“就在……”
小晴做好了心里准备：爷爷又要讲冷笑话了！
在继续说下去之前，爷爷停顿了一下，警觉地看了看四周。
“在彩虹的尽头！”
小晴用手挡住嘴，装作打了一个哈欠。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路过了一棵奇怪的树，枝条上挂着各种各样的树叶。
“看这个，”爷爷说，“你奶奶可不光能从这棵树上摘到水蜜桃……”他面向小晴，“还有油桃和李子，用来做她拿手的水果蛋糕！”
“好了、好了，别说了，爷爷！我每分钟能接受的冷笑话额度是有限的！”
爷爷开玩笑般地推了推她：“你不相信吗？上次我说把眼泪装进云彩里，就能让它们哭出来的时候你也不信。”
他继续道：“这是一棵嫁接出来的树。我从油桃和李子树上取了枝条，接在了这棵桃树的树干上，然后，请看！一棵树就能结出三种果子。你奶奶的水果蛋糕就是用这一棵树的果实做出来的！”
奶奶。小晴想起了那个对着她微笑的老妇人。爷爷和奶奶是完全不同的人。
奶奶是个不苟言笑、像教导主任一样的人，和嬉皮笑脸、总爱开玩笑的爷爷大相径庭。她每天管理咖啡店，总是忙忙碌碌的。清晨刚破晓她就出门去工作，直到晚上小晴和爷爷散步归来才回家。她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喊小晴上床睡觉。然后，爷爷会偷偷溜进房间，拿着手电筒，再演上一出皮影戏。
说实话，小晴有一点害怕奶奶，所以总是和她保持距离。
爷爷正忙着修剪那棵“三合一”果树，摘去枯萎的枝叶。他的动作熟练，仿佛例行公事一般。
“呃……爷爷？”
“怎么了，小豆芽？”爷爷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转过身来，全神贯注地看着她。
小晴有些羞涩地问：“唔，你和奶奶……是怎么认识的？”
爷爷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啊哈！说到这个，我就要给你讲一个故事了。”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充满了魔法的国度，有一位美丽的公主。”
“……和其他整天只会做白日梦，等待着白马王子来营救的公主不同，这位公主最爱在森林里探险，救助遇到的小动物们。”
好吧，小晴早就知道了。爷爷是不可能直接给出答案的。
“然而，她的父亲却是那种故事书里最古板的国王。国王焦头烂额，他的独生女此时正当嫁人的年纪，她却不想安家立业。任何一个身份高贵的女性都要成婚，更何况是未来的王后呢？”
“‘太无聊了！’每次国王气急败坏地劝她，她就会打着哈欠这么说。”
“是啊，真无聊！”小晴调侃道。但是爷爷并不在意，他已经完全进入了说书人模式。
“某天，国王终于受够了。他对女儿说：‘我已年迈，不久便无法再担治国重任，届时须有一人来继承王位。待下轮满月之时，你必须选出夫婿，否则我将直接许配一人给你。’”
然后和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结婚？小晴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咦，好恶心！”
“迫于无奈，公主不情愿地遵从了父王的命令，但她提出了两个条件：
“‘第一，我要通过自己设计的比赛选择丈夫。’公主指了指自己。
“‘第二，这场比赛必须对全国的所有年轻人开放，无论出身高低贵贱，富贵还是贫穷。’”
小晴歪了歪头，问：“什么比赛？”
“国王也有同样的疑问！‘你说的比赛，到底是比什么？’他皱着眉头问道，‘你要如何选出胜利者——也就是我们未来的——国王？’”
“‘胜利者必须要给我带来世界上最珍贵的礼物。’公主回答道。”
小晴生气地跺起了脚：“可是这样不公平！这样一来不是只有富人才能获胜了吗？”
爷爷严肃地点了点头，然后对着她眨了眨眼。
“正是！国王也是这么想的。老国王抚着胡须想道：‘只有身份高贵、家财万贯的人才能带来这样一份珍宝吧？’这下他终于能把女儿嫁出去了，而且对方应当也会门当户对，于是他同意了！”
“好吧，爷爷。我还是不懂这个故事跟你和奶奶有什么关系……”
“要有耐心，小家伙！嗯，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终于，比赛之日，远近所有的王宗贵族、富豪商贾都前来参加，令国王倍感欣喜。他们有些人带着奇珍异宝，有些载着满车金银，还有些献上了最奢华的、用桑蚕丝和梦貘的毛发制成的礼服。哦，说起来，小豆芽，你还记得梦貘是什么，对吧？”
“当然记得了！是吃噩梦的神兽。”
梦貘的鼻子仿若大象，下半身却像一只老虎。有一次，小晴做了噩梦，哭着醒了过来。爷爷坐在她床边安慰道：“每次我做了噩梦，就会说：‘梦貘，梦貘，快来把我的噩梦吃掉！’这样重复三次，我就能睡得像婴儿一样香甜。”
爷爷继续道：“求婚者们一个接一个地献上了财宝，但没有一样引起公主的注意。就连拥有无限财富（和体臭）的矮人，还有能令影子在阳光下舞蹈（却有些阴沉怪异）的王子，都被她无情地拒绝了。”
这也太傻了！小晴光是想象奶奶嫁给一个臭烘烘的矮人，就忍不住想笑。
“‘不行！不可以！好恶心！呕！’公主对来参赛的男士们说道。她一边摇着头，一边皱起鼻子。”
“‘简直胡闹！’国王怒道。正当他想要取消比赛的时候，走来了一个……嗯，长得相当帅气的人类青年……”
爷爷故作潇洒地用手指理了理头发，然后继续道：“也许，他是一位农民。或者，甚至，是一名植物学家。”
“天哪……不知道这个帅小伙到底是谁呢……”小晴大声说道，揶揄地看向装作毫不知情的老人。
“‘陛下，您好……’英俊的植物学家说道，‘似乎该轮到我来参赛了。’”
“国王刚想开口反驳，就被公主挥了挥手打断了。”
“‘这位先生，你为我带来了什么礼物？’她兴致盎然地问道。”
“青年微微颤抖着回答道：‘美丽的公主，我没有财富，也没有珠宝，所以我带来的并非金银财宝。但我会给你我所拥有的一切……’”
“哦，我知道了！让我猜猜看！”小晴举起一只手说，“一棵长了三种不同彩虹色水果和蓝色兰花的树！”
爷爷哈哈笑了起来，摇着头，继续说道：“而我要献给你的一切，就是我的故事。”
“嗯，就这样吗？”小晴问道。
“此时国王忽然大喊道：‘守卫！快来把这个小丑给我抓起来！’”
“公主张开双臂拦住了前来的士兵。‘等等！这是我的比赛，只有我能做出裁定。’”
“她倾身对年轻人说：‘可是，神话和幻想故事又有什么用处呢？和金银财宝不同，故事既不能穿戴在身上，也无法用手摸到。’”
“年轻人回答道：‘殿下，故事是梦的土壤，而梦则是希望的种子。’”
“‘而希望，尊敬的公主殿下，正是这世间最为珍贵的宝物之一。’”
“公主玫瑰色的双唇微微扬起，露出了一个笑容。‘既然如此，我很期待能与阁下一同播下希望之种。’”
小晴鼓起了掌。
“当然了，”爷爷看着她摇了摇头，“王室并不愿意让一个平民继承王位，于是公主和青年被逐出了王国。这对情侣一直幸福地生活在这个小镇里，直至今日。他们最期待的事情，就是和可爱的宝贝孙女见面！”
小晴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就在这时，她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皱起了眉头。“等等！不对……爷爷，公主要的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但青年说的‘希望’只是其中之一。”
爷爷眨了眨眼，说：“天哪，你听得可真仔细！而且还很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题！”他拍了拍自己的头顶，然后忽然收回了手，“哎哟！敏锐得都扎人啦。”
“别讲冷笑话了，爷爷！”小晴抱住身体抖了抖，“冷得我都要感冒了！”
她继续道：“所以，如果希望不是唯一的宝物，那剩下的都是什么？”
“嗯，据我所知有三样东西，希望只是其中之一。”
“另外两个是什么？”
爷爷的眼睛里闪着精光。“这个嘛，就要留到下一次故事时间再讲了。不过，你也可以直接问你奶奶。你可以问问她，当初为什么只得到了三分之一的宝物就决定要嫁给我！”他咯咯笑了起来。
小晴抱起双臂，哼了一声。
“爷爷！”她跺着脚抗议道，“虽然故事很有趣，但我问的是你和奶奶怎么认识的！我是说，在现实生活中！不是故事里！”
爷爷又乐了。“我还是那句话，小豆芽，只要你愿意相信，故事就能成真！”
他揉了揉孙女的头发。
“知道吗？梦就是未来的回忆。”他假装从她头顶上拔出一根隐形的羽毛笔，然后舔了舔笔尖。
“就像墨水，等待着被人写在纸上、变成文字。”
他用那只隐形的笔在她面前画出一个∞形的环。
“回忆造就了今天的我们，梦塑造着明天的我们。所以……”
他画的圈变得越来越大。
“……记得……”
越来越大。
“……要……”
终于，他在小晴的鼻尖上画下了一个大大的句号。
“……心怀梦想！”
老人紧紧地抱住了小晴，将她圈进自己的怀抱。
“顺便一提，那个矮人身上闻起来和我的腋窝一样。”
他的笑声穿过林间，湮没了小晴惊恐的尖叫声。
[1] 阿斯旺（Aswang）又称阿苏黄，菲律宾食尸鬼，在维赛鄢（Visayan）尤为兴盛，在卡皮兹省亦称为凄克-凄克（kik-kik）或娃格-娃格（wag-wa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