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北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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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趟北村青玉开眼界 踏豪府头陀涉红钱

落日西斜,口埠村安静祥和。集街两侧的高大树木以及鳞次栉比的排排茅舍都笼罩在红彤彤的艳阳之中,集街仿若一条铺满碎金的天街,茅舍好像一栋栋红霞缭绕的仙山楼阁,树木犹如一棵棵金光闪闪的菩提树。

刘光玉双手抱着一个黑洋瓷碗,通身染着金光蹲在院门口,漫不经心地吸溜着半碗清汤寡水的稀粥。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吃的啥饭,午饭已过,晚饭尚早,只是觉得饿了,喝两口剩汤垫巴垫巴肚子。他喝完了半碗稀粥,伸着长舌舔着碗底残剩的几粒儿残米,边舔边瞅着空荡荡的集街发呆。

刘光玉和马兰花成亲后不久,刘德三就把冢子岭的一亩地分给了刘光玉一半,然后和他分了家。自从新添了二小子以后,刘光玉不敢轻易挨乎马兰花了。人有七情六欲,刘光玉偶尔吃饱喝足,但凡觉得身子有了些力气,也琢磨男女之间的那些快愉事儿,他瞅着马兰花柔滑玉白的胴体欲火焚身难以自制,可他宁可强憋着也不敢轻易往上爬。行个好事倒是一时痛快,可那个婆娘的肚子实在是少有的好地,土壤肥沃,见种就长,冢子岭巴掌大的那片地种的粮食都不够两个人吃的,若是再爬出几张嘴巴出来,那可是要命的事儿。他的理智终于战胜了肉体上的欲望,每晚抱着被子与老婆分开单睡,似乎又恢复了以前的光棍汉的日子。

刘青玉从集街南边走了过来。手里握着弹弓,脖子上挂着几只麻雀。刘光玉看着他笑吟吟地说:“三弟,今天又可以和爹喝一壶了。”

“是啊!回家炒一炒,好好喝两盅。”刘青玉吧嗒吧嗒嘴儿,陶醉的神情仿若已经开始享受美味佳肴,“大哥,你也跟我去喝一口?”

刘光玉闷闷不乐,轻哼一声,脑袋一扭不再看他。他知道三弟和爹一直舔着那坛子舔了几十年还没舔完的“益北红”。这有什么意思吗?那点儿小酒都不够他塞牙缝的。刘光玉轻踢一脚,踹飞了脚底下的一块小砖头。砖头借力在集街坑洼不平的路面上蹦跳翻滚,砖头还没完全落定,他盯着刘青玉说:“大哥可没这个口福,你和爹慢慢品吧!我还得要去董家耍两把呢!”

刘青玉的表情陡然严肃起来,他了然大哥所说的耍两把是啥意思:“大哥,可别再耍钱了,如今都两个孩子了,还不好好过日子?”

“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日子过着有什么劲儿?”刘光玉表情愁苦,长叹了口气,抓抓脑袋上罩着的一盏破了无数个窟窿的破毡帽,挪了挪倚着土墙的身子,墙体便簌簌掉了一阵土沫沫儿。他或是想起了什么事,表情骤然间欢喜起来,像乌龟一样伸了伸缩在衣领里的脖项,语气里有了些神秘,“三弟,我昨晚赢了一个大洋呢!你跟着我到董家去玩玩吧!看我今天再狠狠撸他们一把。”

刘青玉并不为之动心,使劲摇了摇头,将脖子上挂着的麻雀摘下来递到刘光玉手里,苦口规劝:“大哥,别再耍了,这些麻雀你拿回去给孩子们尝尝腥。”

刘光玉高兴地接过鸟串子:“那我就替那帮孩子们谢谢他们的三叔了。”他根本就没有体会到刘青玉的良苦用心。

其实,刘光玉又何尝不晓得赌博劳神伤财呢!可是除了耍这个他根本就找不到能让他活下去的希望。只有坐在赌桌旁才能找到自我的存在感,找到人生最大的乐趣。特别是掀开扣碗即知输赢的瞬间,他能把所有积压在心底的郁闷声嘶力竭地狂吼出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消遣方式成了他的一种精神寄托,这一点也只有他自己能感悟得出来。刘光玉仍然没有放弃对刘青玉的怂恿鼓动,拉着他的胳膊笑嘻嘻地说:“三弟,你跟我去看看吧!我们这次只观战,不上手儿。”

刘青玉看着他神秘兮兮的神色倒是有些心动了。他并不是对赌博动心,而是对赌博有了一种强烈的好奇心,赌博到底是什么?为何有这么大的魔力?让大哥不顾家人的死活,把吃饭的钱都砸在这上面?难道比吸食烟土还上瘾?

对于吸食烟土的事刘青玉听爹说过不少。爹说爷爷活着的时候就吸那玩意儿,经常看着他倒在炕头上,将一撮儿黑亮的油膏摁进烟枪,就着灯头儿狠命一嘬,嘴里喷出一团浓烈的白雾,既而闭着眼睛长吁口气,一副无比陶醉的神情。后来,爷爷嘬一口烟枪长吁气的时候开始打哈欠,接连不断地打,再后来打哈欠的时候就流下了稀薄的鼻涕水……

爹瞅着爷爷怪诞的行为举止感到无比好奇,好奇心促使他有了嘬一口的强烈欲望。那年爹才十四岁。某天爹趁着爷爷不在家,偷偷从窗龛里取出了黑油膏,揣着烟枪端着油灯去了厨屋。他学着爷爷的样子将黑油膏摁进烟枪就着灯头儿狠狠嘬了一大口。只嘬了一口,只觉得天地仿若倒悬,身形不稳一头栽倒在了灶膛口的麦糠上,好长时间才返过神来。从那以后爹再也不敢碰触那玩意儿,一直笃认为黑油膏一定藏着摄人魂魄的瘾虫,一旦把瘾虫吸进肚子,它就会在人的肠胃里落根安家,会控制人的思想长期处于迷糊状态,唆使人把银钱不断从口袋里掏出来购买吸食,甚至变卖家产田地,即使倾家荡产亦在所不惜。

刘青玉思量着烟土的事就不能不联想到赌博,有了一种一探究竟的猎奇心态,同时他也有另外一层想法,只有对赌博知根知底,才能劝刘光玉戒赌。他主意打定,瞅着大哥说道:“走吧!我跟你去看看。”

“好!三弟且稍等,我先把麻雀放下。”刘光玉乐颠颠地扭身进了北屋,将鸟串放于桌几,瞅着坐在灶膛口的马兰花说道:“晚饭我不回来吃了。这些鸟雀你不要动,等我回来给娃儿们‘烧蛋蛋’。”他知道马兰花做饭的手茬儿,好东西也能让她做瞎了。

刘光玉两兄弟顺着集街向北走去。一路上刘青玉浮想联翩,他曾经带着来良贵去过益都县城爬云门山,那么远的地方说去就去毫不犹豫,却唯独不愿涉足口埠北村,就连打鸟也是以村中为界。他对北村有一种抵触心理,这种抵触心理来源于爹从小对他的说教。爹说南村就是南村,北村就是北村,南村北村的人永远尿不到一把壶里去。听上去爹貌似对口埠北村没有好印象,不晓得北村的哪位大神得罪过他。刘青玉这次跟着大哥去董府,也是第一次到北村的地皮上踩踩。

马上就要到铛铛庙了。远远望去,铛铛庙笼罩在一片青烟袅袅之中,庙顶挑翅下飘摇着若有若无的黑色幻影,庙前枝冠茂密的古槐上悬垂着一个小黑点儿。

在青玉少年时代的记忆里,那些青烟幻影以及古槐上垂着的黑点点儿,成为他脑海中无限扩张的浪漫臆想。他联想着长辈们讲述的关于北庙的数不胜数的奇闻异事,把小黑洞臆想成武圣大张的嘴巴,把古槐上的黑点想像成老鸹窝……

如今北庙就在眼前,他才知道原先所有的猜疑都是错误的,才知道黑洞是庙堂门,古槐上的黑点是生铁钟。他甚至能从庙堂口看到里面身披大红绸缎的武圣塑像,能听到叮叮当当的檐铃之声。那一刻他脑海深处的记忆之门便开启了,自然而然得联想到了云门山顶的庙宇,以及庙宇里身披红袍的老母塑像。

爹曾经说过,口埠北村出富户,或与香火旺盛的铛铛庙有关系。爹这番言词,刘青玉深信不疑。

继续向北走不多远,刘青玉看到了集街西侧的两栋并排在一起的青砖大瓦房。门口上方分别挂着两块鎏金大字匾额,南边匾额写着:同福春大药房,北边匾额写着:董记米铺。

刘光玉指着悬挂着董记米铺牌匾的门面说:“三弟,这家店铺是董家开的。”刘青玉指着另一块牌匾问道:“这家药房是不是祝家开的?”他觉得北口埠两大家族才配拥有如此阔气豪奢的店面。刘光玉说:“祝家是做车轱辘的,与药店有啥关系?”刘青玉听了大哥的话有些纳闷,口埠村除了这两大富户还有谁家这么阔绰呢?刘光玉察觉出了三弟的疑惑,指着药铺说:“这家药店不是口埠人开的,掌柜叫原正义,不过他也是给别人打工的,幕后真正的大老板是崔马村的高典之。”刘青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明白,没本事的人做不了这么大的生意。

刘光玉领着刘青玉顺着瓦房后面的弄巷继续西去,走不了几步,眼前豁然开朗,一座豪华宅邸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宅邸映着夕阳恍得刘青玉半眯起了眼睛,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便是传说中的董府了。

这次刘青玉猜对了。

董府大院,一律青砖青瓦的墙壁檐挑,琥珀色的门辕门楣、窗棱窗框,古色古香,透着一股气派庄严;门楼高耸,镂空雕刻的门楣上方,交错着朱丹临摹的檀木门辕,顶端镶嵌着一遛虎头滴水檐;门口两侧的青砖墙壁一边一轮锅盖般大的满圆,镂空雕刻着飞禽走兽、祥云松柏,看上去栩栩如生。

正如是:

翠琉褚椽耸巍峨,雍华彝斓匿长阁。

龙虎雀冥镂四象,轩辕深幽竞豪奢。

刘光玉轻扣门板上的一对虎头大铜环,门内传出一声低喝:“谁?”刘光玉铿然回道:“南村刘老大。”笨重的院门伴着冗长的嘎吱吱的沉响缓缓打开了,门内站着一个中年男子。刘青玉借着黄昏的暗亮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子,见他身穿锦袍头戴圆锦帽,一双三角眼隐透着狡黠的光晕。刘青玉看到他的那一刻,便断定这个人便是传说中的村保董仁周。

但是他又猜错了,这人其实是董府的大管家北富贵。大户人家谁又没有管家?这点就只能说刘青玉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了。

刘光玉朝着中年男子拱手施礼:“北管家。”刘青玉这才知道自己猜错了。

北管家全名北富贵。北富贵的“北”姓极为鲜缺,整个益北乡都没有这个姓氏。北富贵本是河南驻马店人氏,当地某一偏僻小村只有几户北姓人家。北富贵在董府做管家已有些年头。当年的北富贵只是个乞丐,十二岁那年一路乞讨到益北乡,在口埠村铛铛庙小住下来。董仁周见这娃子聪明,便收留他做了门童。北富贵终于有了个固定居所,也有了实靠的饭食,不必再受飘零之苦,对董保长自然感恩戴德,这些年亦是死心塌地做着董家家奴,帮着董府打理米铺和赌窖生意。

北管家盯着刘青玉表情疑惑语气警觉地问:“这人是谁?”刘光玉指着身边的刘青玉大大咧咧地说:“这是我三弟刘青玉,跟着我来耍耍。”北管家沉沉回道:“你把你三弟领来做啥子哝?他可从来不耍钱的。”

刘青玉听了他这句话,不禁有些纳闷,北管家是怎么知道我不会赌博的?况且我从来就没来过这里,他怎么把我的状况摸得如此透彻?刘青玉是小瞧这个董家了,莫说董家是专门开设赌场的,只是董仁周的保长官衔,口埠南北两村哪家哪户什么经济情况岂能瞒得了他?

刘光玉微微一笑:“我三弟是从没耍过钱,但凡事总得有第一次,这次便是来学艺的。”北富贵听了他这番话,往旁侧闪了身形。刘青玉跟着哥哥跨过一尺多高的黑木门槛儿,迈开阔步进了院子。北管家复把院门关上,户枢转动发出的嘎吱沉响,仿若天际传来的一声断开点的炸雷。

刘青玉有些纳闷,院子里空空荡荡没听到任何声响,抬起胳膊捣捣刘光玉,悄声问:“大哥,哪有耍钱的,咋听不到动静啊?”

刘光玉神秘一笑,领着他径直走到西厢房后面的一处空地,弯腰挪开了地面上压着的一盘石磨,露出了一眼透着光亮的井口,紧接着由井口里传出了嘈杂的声响。刘青玉冷冷一笑,即刻明白了,这里便是董家耍钱的地方。刘光玉嘱咐了一句,跟着我下来。便顺着洞口支着的一架木梯下到了洞底,扭身一闪不见了踪影。刘青玉刚想踩着木梯下井,忽听旁侧传来几声咕咕低叫,借着暗淡的夕晕循声望去,见西墙根有一排木框笼,里面又传出几声“咕咕、咕咕”的叫声,听上去像是鸽子叫。刘青玉心里暗暗嘀咕:像董武这样的人,还会养鹁鸪?

刘青玉刚刚下了井。早就等在窖井口的北管家掀起石磨向着井口缓缓压了上去,其状正像是巨灵神操着降妖伏魔的金钵宝器向着妖怪罩压下来。北管家压井盖毫不在乎青玉还残留在井口的脑袋顶,就在磨盘即将拍到青玉脑袋的那一刻,他慌忙一个小跳蹦到了地面上。刘青玉站稳双脚,抬头盯着井口暗骂了一句:狗日的,狗仗人势啊。

地窖内灯火通明,恍若白昼。青砖砌成的墙壁,其上布满了整齐划一的墙龛,每眼墙龛里都摆放着一盏烛台,每盏烛台上都插一根大红蜡烛。不断走动的人流带起的风吹摆着烛火左右摇晃,摇摆不定的火头儿把这座地窖辉映得仿若阎王殿。中间置放着几张大方桌,桌子的周遭都挤满了吆五喝六的赌徒。抽烟的人不少,十几杆烟枪紧着燃烧,烛烟与烟枪喷出的烟糅合掺杂到一起,由窖顶的一孔通风口窜冒不迭。

刘青玉刚下到井底,忍不住捂着嘴巴打了几个干呕,紧着就是一阵剧烈地咳嗽。他实在闻不惯这种味道儿。

说到赌博,中国应该算是本行鼻祖。由周朝就有记载,老祖宗的天赋经过几千年的打磨,时至今日已然发扬光大。赌术不断精炼,花样不断翻新。诸如推牌九、赌番皮、掷骰子、打麻将,五花八门数不胜数。当年的益北乡流行着一种新颖的赌法——捻红钱。庄家一只手提着一根红线,红线下垂吊着一枚方孔铜钱,另一只手指弹红钱使其旋转,待其旋转未止之时,抄碗迅速将其扣住。众人猜压于碗底的铜钱的反正面,猜中为赢。

地窖里所有的声音都是声嘶力竭,有人喊“面儿”,有人喊“背儿”,有人敲着碗大声嚷嚷着“开”,有人哈哈大笑,有人捶胸骂娘。惊叹、呼哨、谩骂,各种各样的声音交杂糅合到一起,使这个空间仿如人间地狱。刘青玉从未见过如此场面,一时有些六神无主,旋着脑袋四处打量。他并未发现大哥钻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正当他手足无措的时隙,一个夹带着女人腔调的喊话声传了过来,吆喝,这不是神弹手吗?

刘青玉循声打量,见桌子旁侧坐着一个后生。二十左右的年纪,五短身材,浑圆的脑袋,一对斜愣眼滴溜乱转。所有围着桌子的赌徒除了他一人稳坐正中间的太师椅外,其余的人都站着。每个人面前或多或少放了一些小洋、铜板和碎票,只有他面前堆积了一大摞袁大头。由此可见,这个人应该就是董武。这次刘青玉没猜错,此人便是董武。

刘青玉盯着斜愣眼看得正出神,刘光玉轻喊了一声:“三弟,快叫武哥。”刘青玉盯着斜愣眼豁朗一笑:“武哥。”“这是我三弟,闲着没事也来凑凑热闹。”刘光玉忙着给大家伙儿介绍,“三弟,过来过来,来我这里。”

站在董武身侧的一个后生瞅了瞅刘青玉,表情不屑:“他来做啥?他又不会耍儿。”说这话的人是宋士华,看上去他像是董武的跟班。董武接住宋士华的话嘲讽了一句:“他倒是想耍,也得有钱啊!”

刘青玉听着他俩一唱一和的嘲讽心中有了些不悦,但他没做任何反讥,只是站在大哥身后颦蹙不语。此时他心里有些后悔,后悔跟着大哥到这里来。这里不是他该来的地方,瞅着这帮赌徒,打心底升起一种反感。

“好咧好咧,别说没用的了,再来再来。”有人极不耐烦地大声吆喝,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刘青玉扭头瞅他,见吆喊的那个人脑袋锃光瓦亮,是个秃子。此人姓肖名秃子,口埠北村人氏。刘青玉并不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