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老佛爷御旨捕拳匪 益儒之冒险送讯息
刘德三的家在牌坊之北相去八百米左右的集街东首,一座墼砌土墙茅草遮顶的低矮草屋。刘德三站在院门口,瞅着眼前的这座茅舍陷入了沉思。茅屋是他爷爷那辈传下来的,细数年月或许比南门的历史更悠久,但这并不妨碍刘家人在这间简陋的草舍里娶妻生子世代繁衍。刘德三降临到这个世界就一直为了这张嘴忙活。小时爹给他忙活,长大后他自己忙活,成了家后他又为了一家老小忙活。如今已至知非之年,他终于忙活明白了一个道理——过日子,填饱肚子才是天道。
刘德三站在院门口长嘘短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为了自己当下窘迫的生活而叹息。婆娘生了小儿不到一年就患病辞世了。这么多年他一直未曾续弦,并不是娶不上,只是不想娶。婆娘给他扔下三个不懂事的孩子,他得劳心苦力地养活他们,哪有心思再去找个女人。他是这么想的,这么多年鳏寡独居也是这么做的,他抖着脑子里所有能听到响声的钢镚儿过日子,这些年既当爹又当妈,总算把三个儿子拉扯大了。
刘德三迈步走进了堂屋,刘青玉早就做好了一道拿手好菜——烧麻雀,坐在矮桌旁等他就坐。刘德三瞅着桌面上摆着的烤麻雀使劲儿咽了口唾沫。有佳肴怎么能缺了美酒呢?这个时候他特别想喝一口,而且只喝“益北红”。他躬腰抠开了炕壁上的一块土坯,露出一眼黑洞洞的炕龛。炕龛里放着一个酒坛子。这个酒坛子看上去应该有些年头了,周身泛着黑黝黝的光泽,坛口上还系着一根宽大的红绸。炕龛里珍藏的这坛酒叫“益北红”。
说起益北红还颇有一番渊源。这是刘德三的爹刘铁拳留下来的。刘德三还有两个哥哥,那年他跟着哥哥们攀爬村西的棺材岭,大哥和二哥在岭顶打闹,不慎失足双双跌落下了土岭,当时就毙了命。刘德三跑回家喊来了娘,娘俩用木轮车把两个哥哥的尸体推回了家。第二天就把两具尸体埋在了冢子岭的老坟地里。娘俩忙活这一切的时候,爹不在家。那时候爹天天在外面跑,很少回家。谁也不知道他忙些什么。
埋葬好两个哥哥的当日黄昏时分,爹突然回来了。娘哭着把两痛失二子的事情告诉了他。爹听了当时就目瞪口呆,嘴唇颤抖泪水直流,爹把刘德三揽在了怀里,哽咽着说:“三儿啊!爹可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了!”娘也抱着刘德三痛哭了好一阵子,情绪有了些稳定之后,才盯着爹说:“铁拳,有个事儿我得告诉你,今天下午那个人又给你送酒来了。”爹的表情蓦然间变得有了些紧张,盯着娘问:“是不是徐集村的唐掌柜?”娘点了点头。爹急着问:“酒呢?”娘不紧不慢地说:“不着急。等我做好了晚饭,你再喝。”,爹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语气变得无比焦躁:“喝什么啊喝,快给我搬出来。”
娘察觉出了爹的愤怒,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她抠开了炕壁上的一块土坯,露出一个黑洞洞的炕龛。那坛子酒就藏在这个炕龛里。娘刚刚把酒从炕龛里搬出来,外面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站在了屋门口。从面相上看那人得有小三十岁的样子,但身形更像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他躬背驼腰,后脊顶着一个大罗锅。刘德三认识他,这个人姓益名儒之,赵铺村人氏,他父亲益长卫还有徐集村的唐一蔵,跟爹都是八拜之交的兄弟。侏儒盯着刘铁拳张口气喘地说:“叔,不好了,清兵把我爹抓走了。”刘铁拳顿时变了脸色,问他咋回事儿。侏儒神色慌张地说:“我爹叫我来报信,要你抓紧逃走,他还一再嘱咐,要你保存好那坛子酒,千万别让辫子兵搜了去。”刘铁拳应了一声,回头看着婆娘说道:“他娘,把酒藏好,我先出去躲躲。”娘急着往外推他:“我知道,快走!快走!”刘铁拳转身出了屋门,刚刚跑到院子,就被随后赶来的辫子兵堵住了。很明显,辫子兵兵分三路同时出动抓人,唐一藏他们三个人一个都没跑得了。
唐一藏是益北义和团的分支掌舵。义和团本来是帮着政府军闹外毛子,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之后,慈禧太后翻了脸,下了一道紧急御旨——剿灭拳匪。青州府衙在各大城门遍贴告示通缉要犯,大力搜捕屠杀着义和团成员。从此以后,唐一藏、益长卫和刘铁拳这些义和团的核心人物便转入了地下。
前些日子,省城义和团的总掌舵朱红灯派人送到唐纪酒坊一封紧急密令,约定起事。唐一藏收到这道密令后即刻封了两坛益北红,嘱托酒坊伙计给赵铺村的益长卫和口埠南村的刘铁拳送过去。“送酒”是他们之间的一种秘密联络方式,其中的奥秘也只有他们三个人知晓。唐一蔵三人还未来得及起事就被全部俘获了。既而他们都被辫子兵在口埠村南的烈马地实施了梳洗刑。刘铁拳和他的结义兄弟们在烈马地被刷梳洗刑的时候,刘德三当时也在现场。清兵和乡亲们散去之后,唐一藏的儿子唐二玄就把他爹的尸体搬上一辆独轮车运走了。刘德三将刘铁拳的尸体裹进一条破麻袋,抱到了一辆独轮车上,正打算推着木车离开,蓦然听到了呜呜的哭声。他循声打量,见侏儒正趴在益长卫尸体上悲怮痛苦。
侏儒身形孱弱,实在是搬不动父亲的尸体,况且他也没有推着木车过来,或许他根本就推不动。刘德三走到侏儒身侧沉沉问道:“益兄,我帮你把伯父的遗体运回去吧?”侏儒抬着泪眼瞅着他,感激地点了点头。刘德三便用一条破麻袋将益长卫的尸体包裹起来,抱到了木轮车的另一侧。刘德三推着木轮车先去了自己家里,将包裹着刘铁拳的尸体抱到了堂屋里,又推着益长卫的尸体向着赵铺村走去。独轮车拐上了蛤蟆窝地的小土路,侏儒躬着腰像只爬行的蜗牛于头前艰难地迈动着步子,他的身后跟着推着木车的刘德三,两人之间垂着一根时紧时松的麻绳。刘德三双手握着车把,尽量保持着木车与侏儒之间的距离。前面负责拉车的侏儒实际上递不上半点儿牵力,反而影响了后面的刘德三迈动步伐的频率。
此时雪止天霁。呜咽的北风迅速涤净了天空中翻滚的乌云,一抹绚烂的夕阳坦坦荡荡地盈射下来,广漠大地上闪烁着五彩斑斓的晶亮光点儿。白茫茫的雪原上留下了一道车辙和两串杂乱的脚印。刘德三沉沉地问:“益兄,大伯的遗体运到哪儿啊?”侏儒抬头看了看前面的一片小槐树林,语气悲哀地回道:“直接运到老坟地吧!”他眺望着莽莽雪原长叹了口气,即兴吟诵出一首七绝来:
大地苍莽益北原,白粟翩飞知万千。
独车雪径往何处,鬼魅交稠人不前。
刘德三很敬重眼前的这个侏儒,别看他其貌不扬却是才高八斗,随口就能吟诵出一首诗词来。刘铁拳活着的时候,曾经带着他去过赵铺村的益家。益家在赵铺村的最东首。三间破草房,半圈篱笆墙。院子的正中央长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梧桐树的树冠肆意地铺展着,很像是一顶皇帝御用的黄罗伞盖。给刘德三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益家的西房屋,那是益儒之下榻的寝室。寝室里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奇书异典。益儒之说,他的太爷曾在乾隆年间担任过文华殿大学士,还被尊称为百僚师长。这些书籍都是那个时候流传下来的。刘德三不识字,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两人走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才把木车推到了赵铺村东的益家老坟地。刘德三从车帮上拿起刨土用具,镐刨锨铲,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坚硬如铁的冻土上挖出了一个簸箕那般大的土坑,随后将益长卫的尸首掩埋了进去,堆了一堆小小的坟头。实际上益长卫的尸体并占不了多大空间,这个曾经雄壮魁梧的大汉被实施了“梳洗刑”之后基本上变成了一副骨架,蜷巴蜷巴就能塞到簸箕里。
刘德三望着那堆坟土心生感慨,怅然地说:“先生,你说人死了,到底有没有魂魄啊?”侏儒也盯着父亲的坟堆,笃定地回道:“有。人有天魂、地魂和命魂三魂,有喜、怒、哀、惧、爱、恶、欲七魄。”刘德三微微点了点头,诘问道,“先生,你说,人死了,魂魄都去哪儿了?”侏儒回道:“去天堂了。人死了都去了天堂,没有人会下地狱。因为……人间就是地狱。”刘德三若有所思地喔了一声。侏儒继续说道,“人从生下来第一声哭开始,到最后一家人哭着送走,都是在哭声中来到人间淬炼的,死了,才是真正的享福去了。”刘德三望着坟堆沉沉说了一句:“伯父是去享福了。”侏儒点了点头,扭身朝着刘德三拱手施礼,鞠了个大躬,动情地说道:“兄弟,感谢你今天的相助,你的大恩大德,容我日后相报。”刘德三慌忙搀住他的胳膊:“先生别这样啊!你爹和我爹可是同生共死的兄弟,我这么做是应该的。”
刘德三回忆起这档子事儿的时候满腹悲哀,还夹带着些许疑惑。他清晰记得益儒之对爹说过的那番话,让他保护好这坛子益北红酒。三十年来,刘德三一直研究这坛子酒的秘密却始终没有研究透其中的奥妙,没研究透酒的奥妙却品尝出了这坛子酒的味道——益北红实在太好喝了。烈酒滋进嘴巴马上就会燃烧,馥郁的异香穿过喉管润着肠胃,让他有了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自从喝了第一次之后他就欲罢不能。他舍不得喝,每次只是倒一小酒盅,他平常也不滥喝,只在有情绪的时候才会倒一酒盅润润心情。
益北红是徐集村的唐记酒坊酿造的。徐集村在口埠村的西边,相距不过十几里。益北红早就醺透了益都县地界,就连临近区县的人也慕名前来打酒。唐纪酒坊的创始人叫唐一藏。唐一藏被辫子兵实施了梳洗刑,并未来得及把祖传的手艺传给他的独生子唐二玄。唐二玄纯粹靠自己揣摩研究,虽然也酿出了美酒,但难抵唐一藏所酿之酒的绝佳美味儿。
正如是:
风过辽原荡酒香,馥郁醺透益北乡。
往来君客不知醉,长驻徐集饮琼浆。
刘德三为了解开益北红的秘密也曾亲自去过徐集村。酒坊掌柜已经换成了唐一蔵的儿子唐二玄。当年辫子兵把他家里洗劫一空,唐一藏亲酿的美酒也被尽数拉走,一滴未剩。刘德三恳求唐二玄拿出店里最好的酒品尝一下,唐二玄大方地倒了一碗他新酿的益北红。刘德三端着酒碗细细品尝,却怎么也品不出他家中藏酒的美味儿,不由得摇头叹息:“唉!看来,真正的益北红算是失传唠!可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