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来生做棵树
不止一次,与友人闲谈来生,
我总是声称下辈子决不为人,而要托生为树……
——曲令敏《消逝的田园》
曲令敏的这句话深深地感动了我,我知道,这是她的肺腑之言。也许,她上辈子本来就是一棵树,此世为人,只是一次误入歧途。因为,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位作家能够像她这样与树有着如此通灵的、会心的交往。
在曲令敏的这本散文集《消逝的田园》中,写树的文字占去大量篇幅。那么多写树的文字纷至沓来,但你丝毫不觉得冗长重复。她的那些写树的文字就像她笔下的这些树的精灵一样,或疏影横斜,或绿云,或突兀峭拔,或婆娑扶疏,或暗香浮动,或低吟浅唱,总能给人以质朴而又亮丽、自然而又独特的感受。
西方哲人海德格尔曾经用他那睿智的目光观照过树,即他在《林中路》中遇到的那棵“开花的树”。在他看来,真正的树,就该“树就是树”,就是立足在地、仰望天空的一种存在,一种生长、发芽、开花、结果的自然过程。若问“树为什么开花”?“那就因为它是树”。这答案几近于禅机。玄妙吗?并不。你只要看一看现在的工业社会中树早已不成其为树,树已经成了木材、木料、栋梁、模板、家具、纸浆、一次性消费的方便筷,你就会领悟到这位哲学家的苦衷。树的“原初本真”的含义已经引退,已被遮蔽,这不仅仅是树的悲剧,大自然的悲剧,也是人的生存的悲剧。
在曲令敏笔下,树依然是树,是那自然中的树,荒野中的树、田园中的树,是天地间一种生长着的、歌唱着的存在。“树,吮着大地,喷涌而起,直旋上蓝天,让云彩和鸟雀筑巢,把低柔或响亮的话语,空灵灵地诉入人的心田”,那是地下的精灵,又是天上的仙籁。在曲令敏的笔下,树是一种与人的生命、与女作家的生命浑融在一起的心灵存在,一种充盈着诗意的存在。人间由于有了树,有了“自然的树”,树旁、树下的人的生活界便因了这树而与自然界亲和起来。
那一树树的槐花、柳絮、榆荚、椿头就是灾荒年穷苦人的救命菩萨。
那祖宗坟前的松柏,是种族血亲生息绵延的历史见证。
那一地的树荫、斑驳的树影,是童年时代嬉戏玩耍的乐园。
那棵与小儿一起拍手的绿树,曾经和小儿一样发出畅心的欢笑。
那棵树散发着清香的麦黄杏,曾经是骡子大哥坎坷情爱生活的结晶。
正是有了树,才有了树间的明月、树下的小河、树干上的青霜白露、树梢头的清风白云、树前村头小路上的依依惜别……树就是清风、白云、明月、溪水,就是树下的小芹、兰荣妮、画儿、长栓、七奶奶、骡子大哥,树就是家乡故土、亲情、母爱、生命的栖息地,正是这些树枝、树根,把自然、生命、人编织在了一个庞大的生存“网络”之中,这是一个比由无线电脉冲制造的那个“网络”高贵百万倍又平实百万倍的生存之网,这个“网络”寄托了女作家的千般思念、万般柔情。
想起树,就想起我生命途中默默无言的朋友,和它一起听风、听鸟、一起送落日迎明月。进城二十年,北村的洋槐,东庄的杏林,西山的桃花,还有村中井口上那棵霜叶半凋的老柿树,依然历历在梦中。树,是无量天光洒落凡间的才华,是苍茫大地吐放尘世的灵气,是造物最温润的母爱。
来生如果真的能够做棵树,做棵这样的树,那真是幸福的、惬意的,令人羡慕的。
海德格尔把真正的生活在现世叫做“诗意地栖居”。从曲令敏的这本散文集中我领悟到,能够“诗意地栖居”的,惟有这田园里的树,和那树一样的人!
只是书的题目使我不能不悲哀地感到:田园已经逝去。
田园,是随着树的逝去而逝去的。
生态学界不断有噩耗传来,大片大片的森林被工业的剃刀从地球上割去,大片大片的土地变成了沙漠戈壁。原始森林砍去之后,被人们改种为“用材林”,而“用材林”的归宿则是“木材”“木料”。“森”变成了“林”,“林”变成了“木”,这就是“树”们在今日社会中不可逆转的命运。如果最后一根“木”连它的“根须”也被拔去,那么就只剩下了一个“十”,那便是大自然留给人们的最后的一个警戒,一个象征着寂灭的“十字架”!
来生做棵树,必须保证有一个来生,那就是未来。人的未来和树的未来。不然的话,曲令敏即使来生做了一棵古朴的榆,傲岸的松,婀娜的柳,清俊的杨,由于没有了“未来”的保证,也只能被拿去做成纸浆,印做大众传媒的XX日报,或切削成一次性木筷,摆放在某快餐店的餐桌上,也许,她会被制作成华丽的板材,去装点某一位“成功人士”的别墅客厅。到那时,做了树的女儿家依然挣脱不了“万劫不复”的苦难历程。
还是海德格尔说的: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得救的希望。真正的诗人,正是暗夜里划过的一点星火。曲令敏的这本《消逝的田园》的意义也正在这里,她是在田园消逝的时刻,以她那满怀深情的絮语,强烈地呼唤着田园的回归。
2000年春,郑州绿云平湖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