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老修行
五月初八。
暴雨如注,大风起瓦。
是夜子时。
陶公村西口,伏波庙内。
一个枯瘦的小老头,正手捧黄泥,涂抹到身前的泥塑上,口中还诵念着经咒,似乎在进行某种淬炼。
庙门外,陶眠看着那蝌蚪般的咒文,和泥塑上泛起的琉璃色光晕,心里五味陈杂。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确定——
此界有仙!
三年过去,陶眠原本已经躺平了。
从陶公村到谷穗城,这十里八乡就是他视野的极限,再往外走,就得徒步古黎道,听闻路上有悍匪和妖魔出没,是寻常人家过不去的天堑。
在这命如草芥的地方,他寻访过一些持刀仗剑的武夫,但都到不了江湖武林那个层次,更别提那些高来高去的修仙者,除了一些杂谈志考上有记载,身边谁也没见过。
在陶公村的人眼里,有田耕,有鱼获,还能给村里的药肆当学徒,这种温饱日子已属难得,他就不该想着问道学仙这等荒唐事。
直到一年前,传说中的云琅道院往古黎道边搬来了一座山,建成了第九道院,陶眠才终于看到了门路。
谁知一番周折后,谷穗城里的外门道师说他天资平庸,不宜修行,最终还是因为陶眠熟悉草药培植,才勉强领了个记名道徒的身份,然后从哪来,回哪去。
嗨,想在这个世道里混出头,可真是太难了。
这些日子里,唯一让陶眠抱有一丝遐想的,便是村外尺水河中,他总有一分奇怪的感应在。
如同是什么血脉相连的东西,在呼唤着他。
可惜尺水河又深又急,陶眠也只是搭上顺风船去看过一眼,真想找人打捞一番,没那脸面,也没那家底,更怕河底的东西露了白。
原本这事,他是想等有把握了再来操办,哪知就在今晚,已经卧床酣睡的陶眠,突然就翻坐起来!
动了!
那藏在尺水河中的东西,动了!
从河底到河面,再到雷云遄动的天野,在陶眠的感应中,那东西正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如同在闪烁一般,突然就平移几里、十几里、几十里,感应也开始越来越弱。
完!
陶眠心里正是空落落的时候。
谁知下一秒。
那东西又突然一个急刹,向着陶公村折了回来,只是一闪,就落在了西口的破庙附近。
更古怪的是,从这一刻开始,陶眠的耳边,出现了一些散碎的声响。
“古仙前辈,季某人多有冒犯了……”
古仙?
这下陶眠可坐不住了,当即就提起裤衩,淌着泥汤追了过去。
“前辈还真是两袖清风啊,果然,到了你我这一步,眼中已再无外物……”
“咦?这珠子是何等造化之宝……”
“有这宝珠和古仙遗体在,我那《道土经变》倒是能派上用场了……”
“方今天下,天下百家都喜欢借香火神道来耍耍,季某人当然也不例外……”
“我这法门,以道乱之地的神道旧术为根基,博采玄门百家之长,应当不会辱没了前辈……”
……
听着这些骚话,陶眠就像个雨中暴徒一路狂飙,仿佛前方就有位道骨仙风的高人在等着他!
然后,他就摸到了伏波庙,看到一个胡子拉碴的糟老头,一边把玩着刻满“愿”字的珠串,一边把所谓的古仙遗体给扒了个精光。
靠!
这不是自己前世的肉身么?
怎么也穿越过来了?
还有那珠串,不是他从地摊上淘来的许愿珠么?
陶眠脑瓜子嗡嗡的,下意识就想凑近了看看,可没等他迈开腿,整个人就一下僵直在那,如同被施了个定身法。
接下来,便发生了开头那一幕。
他眼睁睁看着这糟老头,把许愿珠跟喂枣似的,一颗颗塞进了那具肉身的肚腹里,然后又敷上黄土,以经咒淬炼,熬了一晚上,才搞出一樽泥塑立在了供奉台上。
至于那本就残破的伏波大仙泥像,早就被老头袖袍一拂凭空抹去,连沙砾也未留下一颗。
这……原来是位老修行啊!
陶眠就那么定定站在那,等到天边都泛白了,那老修行才终于大功告成,一个人坐到了供奉台的边角。
只见他望向东升的一缕初阳,又看了看满手泥垢,悠悠叹息道:
“今日一去,也不知是挣脱这桎梏,还是终究化一捧黄土,但求留这缘法,真能让小老儿人遁其一吧。”
没多久,陶眠就感觉身上的定身法解了。
“小子,过来坐会。”
陶眠当然求之不得,但表面上却拿出老实木讷的样子,按道理,真正的大佬往往更偏爱这一类大傻根。
他安安静静坐到旁边,两人都没搭话。
陶眠怀疑那老修行正在emo,所以他做了个鸡贼的决定——
为老修行献上一曲《英雄的黎明》。
“噔噔……噔……噔噔噔……”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这沉重扼腕的哼唱,一下就击碎了小老头。
“你哼哼唧唧啥呢?”
“从乐坊教习那听来的。”
“叫啥曲儿?”
“《英雄的黎明》。”
听到这个名字,老修行眼里闪过一阵落寞。
“换一个。”
“好。”
呵呵。
陶眠继续整那死出,来了段更煽情的,这嘴里才堪堪哼出第一句,老修行就受不了。
“这又叫啥啊?”
“《故乡的原风景》。”
忽闻故乡二字,老修行这下是彻底绷不住了,法力一涌,硬生生把老泪逼了回去。
“你还是别唱了。”
他一脸埋汰,像个老小孩低垂着头,直到天色已蒙蒙亮,才又聊回正事。
“小子,老夫与你碰上,也算是有缘,有个事儿想托你去办。”
“老先生请讲。”
“这古仙法像不过初成,按道理,还需日行淬炼,供奉香火,这些事,也只能便宜你小子了。”
陶眠脸上傻乐呵,心里可就不乐意了。
托人办事却不提好处,这不是耍流氓么?
虽然吧,他感觉这事儿最终也是自己受益,但难得有位大佬有求于他,那能不多薅一点是一点?
于是陶眠说话也更大胆了。
“老先生,这法像里边当真是古仙遗体么?”
“当然。”
“那对着这法像许愿,真能应验么?”
“当然。”
“那您收我为徒呗?”
“当然……呸!想屁吃呢?”
“看吧。”
陶眠一脸落寞地把小老头往死里盯,将一个大傻根从期待到自洽的细腻情绪变化,淋漓尽致地演绎了出来。
“好啦……现在还不行,没准以后可以。”
“你是说许愿这事,还是说收我为徒啊?”
“呃……都有吧。”
……
一刻钟后,老修行走了。
他先是在陶眠的识海中,留下了一篇供养法像的经咒,然后又费了好大劲,摸了本练气法小册子出来。
临别时,老修行让陶眠把《英雄的黎明》再哼一遍。
陶眠也拿捏好火候,唱出了满满的仪式感。
只见天光万道中,老修行双手负背,一步踏出,这周遭气机,也紧跟着迥然一变,犹如天地翻覆一般。
一步之前,他便是这世间潦倒的一角孤影,无人会注意到他的存在,也无人能注意到他的存在。
一步之后,这十里长河,百里古黎山,甚至是照破万里的初阳,在他面前,似乎尽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他好似闲庭信步一般,身上一丝力法神光也无,但每一举步投足,便身形一闪,拔高百十丈,一步一步,踏天而去。
陶眠兢兢业业地站在庙门口,直到老修行舒舒服服地装完了这一波,才停止了哼唱。
“嗯,这一世,我也定要去高处看看,去一览四海之壮阔,去丈量天地之宽广!”
……
这天过后,陶眠便一门心思扑在了修行上。
每日在炕上练气,在院里的大青石上练气,在小庙前的老槐树上练气,一闭眼就是几个时辰。
即便不练气的时候,他也没闲着,一直在为日后的道院考校做准备。
当初陶眠从谷穗城回来,也不是一无所获,那位外门道师给了他一纸《逢春诀》和一颗蔫坏的种子,让他回家安心育种,日后再行复考。
这事他原本已经搁置,毕竟大半年过去,始终都不见起色。
可现在不同了,有了那本小册子,陶眠再看这《逢春诀》,不过就是粗浅的养气功夫,和育种技艺的结合罢了。
只要每日匀出些时间,早晚是水到渠成的事,到那时,他就该去谷穗城里走一趟了。
毕竟,陶眠可不想在这仙道恢宏的大世里,当个摸爬滚打的在野散修,这云琅道院的大门,他必须闯进去。
再说伏波庙里那尊法像。
虽然伏波庙已经荒废多时,但一夜之间变出个完全陌生的泥塑来,这在陶公村里,还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不过人们也就过去看个稀奇,最多秉着来都来了的心态,弯腰拜拜,再顺便许个愿。
供奉香火?
那糟蹋钱的事,没人会去干。
时间一久,村里人便得出了小庙不灵的结论,伏波庙也就再次无人问津起来。
在这些人眼里,痴迷仙道的陶愣子,也就是陶眠,是小庙唯一的信徒,每天按时一柱香,然后就时不时坐在庙外的老槐树上发呆。
陶眠也不想老盯着,没办法,谁让那泥塑的头上多了个进度条呢?
【许愿珠系统升级中……99.99%】
呵,这都好几天了,就跟拼多多一样卡在那。
直到这天夜里。
又是一个雷雨天气。
村外的尺水河,突然就水位线暴涨,一艘风雨飘摇的竹筏子,也从上游的清白江,漂到了陶公村附近。
“头儿,前边有个破庙!”
“快靠岸,进庙里躲躲!河伯引我们来这里,小庙肯定不一般!”
领头的武夫名叫张景,他怀中紧紧抱着一幅裱好的河伯画像,画里的白胡子老头目泛白茫,正施展水元之力,推动着竹筏向前。
“头儿,那妖魔越来越近了!”
“不行,水流在朝着妖魔的方向打涡子!”
张景回头观望了一眼,只见一个巨大的牛头轮廓,如同一座小山包,在水面上若隐若现!
“完了!难道天要亡我?”
他不知道的是,老河伯早已从画像中飞了出来,逃难似地冲进了伏波庙里。
“仙人在上,小神愿奉上香火,只求赐我法力,保我一船善信能够平安上岸!”
话音刚落,矮墩墩的白胡子老头就成了蒸笼里的馒头,一身如烟似雾的香火之力,一汩汩被古仙法像吸走!
东边小屋里。
陶眠猛地从床榻上惊坐而起,眼前如幻如真的光幕上,一片金色古字无声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