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街追雨落spiritlo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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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阿涵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躺在一片平坦的草原上。这草原的范围非常小,草原之外是无限的天空和无限的云,天空是湛蓝色的,云是乳白色的,站在草原上方向下望去,她所在的草原只是偌大蓝色海洋中一点小小的黄绿色陆地。

她身下是一座空岛,整个空岛除了塑料质地的黄绿色小草和她自己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事物。太阳光倾泻下来的时候这里是温暖的,宁静祥和的氛围,云遮挡住太阳后,周围暗淡下来,空岛变得冷清,可是在云离开后,又呈现了宁静祥和的氛围。

她不擅长解梦,至少当时没有想到这一层,身处奇妙之景中的她只是在无意识地思考梦中事物出现的意义,存在的意义,消失的意义,她觉得,这里的一切是这么平静,像她过去的生命,平静,直到死了的那一天。

然后她醒了。

睁开眼,天空变成了现实,仿佛自己置身于五千米高空,周围只有高层云,云下的陆地世界消失不见。

现实的景色比她梦中遇到的浪漫一万倍。

天空的背景是一张巨大的带有蓝色条纹的布,棉花糖和冰晶还有类云状物质一同构成了云彩,而星星呢?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星星都闪耀着光辉——虽然也没有多少颗星星,组成不了星海,只能充当偶尔的不太明显的天空之布的点缀罢了,太阳与月亮则是这张布上的一块白色的补丁,它们都散发着光,光跑掉了以后,太阳就褪掉了它颜色中的大多数,只剩下了金黄,月亮只剩下了银灰。

云端之上漂浮着的白道道儿是流星,云端之下漂浮着的是大大小小的透明气泡,最小的有西瓜那么大,最大的有房子那么大,当然还有彩虹的存在,彩虹介于云端之间,是连接着云的桥梁。我们先前所说的蓝色的布,其中下端被大自然的能工巧匠粉刷出来,亮粉色、品红色、橘黄色组成的长串渐变纹,随着光的流动很自然地来到了上方,这是一天最后的晚霞。

她望向脚下,她现在坐在一只巨大的“转运使者”脑门上,周围和她同在的还有白泽,他正在望向远方。

他们在高空中,犹如驯龙师骑乘着一只巨大的挥动着翅膀的翼龙。

“你醒了?……”白泽问阿涵。

“嗯。”她说。

“穿越分世界的时候,有一面延伸五十万米的像白色玻璃一样的大墙,那个就是边缘墙,可惜你没有看到。”他有点遗憾。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每一次穿越分世界,都可以看到。”

“等到下次再看吧。”

“下次再看。那个时候你绝对不会是现在这么平淡的反应。”

“好好好……那些要抓我的人呢?”

“你傻呀,咱们那时候不是跳楼了吗?早把他们甩在竹水那里了。”

“我的天呐……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太吓人了,我真恨你,你明明知道我恐高。”

“恐高不恐高的,多吓你几遍你就治好了,以后还会有很多这样的地方,闭上眼睛,接受这一切吧。”

“接受不了。”

“没关系。”

“我竟然以为他们也会乘一些飞机什么的啊,来追我们。”

“唉,他们哪有那能力,出边缘墙都困难。可不要小瞧‘大门’的科技,仅仅是转运使者这一个发明就已经远远超过他们了,看看这实用性。”他拍了拍身下的转运使者。

“你知道现在来到了哪个分世界?”

“第258号分世界吧,大概,我不敢百分之百肯定,等到下去之后,看你的名片,找一个叫做‘分世界编号’的应用程序。”

“现在都这么智能了么?”

“你都去过竹水了,还没有看透灵魂世界的科技化?”

“我知道,可是没有想到这是能够跨越各个世界的,我还以为只是竹水市那样的少数地方的分世界是发达区域,其他地区都是比较落后的区域,没想到都这么发达呢。”

“只是某些方面啦——不说这些了,看看周围的风景吧,这可是在云端之上,美吗?”

“这是多高的高空?”

“五千米。”

“我们不冷嘛?”

“不用感受温度,同样的,这里也没有风,那些都是现实世界的东西,你总是区分不开。”

“我感觉我们现在……像是处在一个具备极致梦幻色彩的……世界。童话般配色的天空,坐在这个胖乎乎的果冻般的生物身上,还有现在,感觉就是很……浪漫吧。”

“不再有不真切的感觉了?你可是在五千米的高空上,周围没有护栏的那种!掉下去就会很惨,你那时候恐高现在就不恐高了?”

“嗯……习惯了吧。现在感觉自己就是电影里的女主角,或者是书中的女主人公,闯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自己跟着‘它’的感觉走,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哈哈哈哈……”他爽朗地笑了笑,“那我可以教你怎么打破你的第四面墙。”

“怎么打破我的第四面墙?”

“等一会儿,我先倒回到上句话——不可能!你怎么能这么快就不恐高了!”

“好吧,其实就是我没往下看,你别说了,你一说我现在真有点紧张了。”

“我不说了,不说了。”

“你还没说怎么打破我的第四面墙呢。”她提醒他。

“那你看着这日落。想象你的命运,像不像太阳在天空中一圈又一圈地循环地往复运动?你知道现实世界有一种东西叫做宿命感吗?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抽象概念,但是在灵魂世界,这里的宿命感会具象化,你会知道自己活在一个不受控制的世界上,每天都有许多变化的因素,你要不断地加快脚步去跟上它适应它,稍有不慎就会被甩在脑后,可是不管你做的有多么好,世界永远都在变化,而你会累,一累便会迎接落伍,所以落伍是迟早降临的事情。就好像一个人,在一条逆行的传送带上没命奔跑,这个人所逃避的方向的尽头是铡刀。宿命感这东西不好说,你越是相信它,越失去了自我意志,所谓的自我意志也就是不相信自己的命运会是一成不变而努力去改变它的想法,可是呢……相信自己的命运会改变甚至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变命运本身也就是宿命感的一部分,它仿佛永远停留在那里,跟个魔鬼一样,或者说是不散的幽魂,因为我们虽然说有无数个明天,但是走到最后的只有一种明天。如果人生是一场电影,就像你感受到的那样,你现在所看到的,就是电影的前半段按下了暂停键。但是你呢,不仅仅是呆呆地看着,你在思考整个电影的剧情走向,你的命运,整个电影的命运,电影里这个世界的命运,甚至是电影外世界的命运,但不管怎样,你都控制不了它们,这就是宿命感。”

“我确实能感受到宿命感的存在,不过就像你说的那样,我试图去改变它,结果发现改变它也成了它的一部分,有种被捉弄的感觉。就像我明天可能见到的事物,一个鼠标垫跳出来告诉我‘我们家的奶酪把猫吃了’,我只有感到莫名其妙,接受它,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能做的。”

“你说的就是宿命感。但是我现在就是想告诉你怎么样摆脱宿命感,摆脱你的第四面墙。我和你一样陷入这样的苦恼,还会思考许多意义类的问题,在虚无主义的泥潭中挣扎,其实我也不是想明白了,但是我说服了我自己,现在也可以来为你提供一点参考——比如说我们现在都是某本书里的主人公,我们都不知道作者是谁,唯一确定的事情是我们能产生自主意识,了解自己。”

“这样确实有意思。”她产生了兴趣。

“现在在这里看晚霞。也许我们并不一定要看晚霞,除了这件事,还会有别的事情替代。比如我们如果来到第55号世界,我们现在看到的就不是晚霞,而是在废弃的工业城市废墟中看彩色的热气球,或者在第100号世界,看那个题着‘百号世界’的挂满条幅、海报,插满彩色小旗的宏大纪念碑。这些都是表象,我们能够绝对肯定的,是我们在前往某一个世界,从这里出发,我们就知道我们存在的意义,我们要前往某个世界,好了,但是还是有一些疑惑,为什么要这样?试图探寻它的意义。我可不可以摆脱它?了解它的意义进而超越它。”

“所以能摆脱吗?”

“某些能,某些不能。像这样的问题,在现实世界,已经被拉出来让人念叨了无数遍,根本无法得到终极答案,但在灵魂世界,这个问题可以得到部分解决。社会环境定下的社会规则,要找到它的底层逻辑,以及拥有改变它的特权。对于一般人来说,基本不可能,但是我知道。至于那些属于自然环境下的自然规则,其实也是可以被改变的,也要找到底层逻辑,这就是改变它的密码。你在面对‘我为什么要前往某一个世界’的问题时没有头绪,只能告诉自己,别去想啦,想也没有意义,或者给一个充分的理由去调动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在细枝末节上做一些微小的改变,你要是能站在各个分世界汇聚到一起的十字路口上,你就会发现这一切都是因为神官,他们给予了意义。”

“不可思议,改变社会,改变宇宙?而且为什么还有神官?”

“那是因为灵魂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割裂感。这里的人类文明发展其实远远比你想象的发达,简直是数量级上的差别……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思想永远都是没有太大的变化,顶多有些不适应罢了,我想可能现实世界的人们和灵魂世界的人们共用一个远古人类祖先的大脑。还有你的最后一个问题,神官和人类的关系,就是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间的关系,它们在奴役、屠杀我们的同时,也带给我们技术,当然这个技术是有限的,是有利于服从它们殖民我们的。严格来讲,我们还是他们的‘狗腿子’。”

“你们为什么是狗腿子?”她感觉莫名其妙的,摸不着头脑。

“就像那些人说的,我们好像真的很反动,是神官组织的回程计划,而我们这些人就是负责执行回程计划的——我们维护这个计划。他们认为这个计划是不合理的,他们认为我们向着神官,他们认为我们是他们的敌人。然而我们并不是他们的敌人,我们只是在这个合理的范围之内,做好我们应得的事情。如果有一天需要推翻神官,我们也会义不容辞地支持并加入。”

“这些真的是……太难说了。”

“这些大方向的事情,想想就好了,而且不要去管别人的想法,重点还是做好自己,找到自己活着的意义。”

晚霞在地平线处挤成一条缝,随即变成一丝线,亮丽的天空之布颜色逐渐黯淡下去,最后黑夜降临。黑夜带给人更加寂静的感觉,可是与白天相比吞没了人们心中的非黑色色彩,于是只剩下星星点点的没有被吞没干净的非黑色色彩构成别样的风景,与黑色区分开来,与黑色一起,共同组成了相反的世界。

转运使者不断地下降。阿涵和白泽首先穿过云层,逐渐下落,接触这些云并没有任何触感,它们就像它们的外表一样,虚无缥缈,让人联想到同样虚无缥缈的宿命感。接着他们看到了陆地,那陆地和第276号世界一样,也是一个像环洋的超级大洋包裹着的一小块陆地,由于天色已晚,他们什么都看不清,黑乎乎的一片,不知道上边是什么情况。下降到一定高度后,他们终于看清了。

这期间阿涵还是没有摆脱恐高带来的束缚,她几度紧张地闭上了双眼,又因为旁边有人陪伴的缘故,她没有感觉到太过于危险,就算是待在一架没有窗户玻璃的飞机上吧!睁开双眼,她看到深夜下低空所处的风景,以及脚下那个不知道多少号的世界。一大片浅色黑和一小片深色黑,浅色黑是海洋,深色黑是陆地,好大一片海洋啊!无边无际,衬得那陆地不过是一座小小岛屿,虽然它本来在地理概念上属于岛屿就是了,但是冠上大陆这样的名字总还是体面些。不知怎的她不安起来,害怕自己一个倾斜就掉到海里,还好有人能拉住她不至于坠落。看那陆地黑乎乎的一片,实在发觉不出来什么,要说唯一有用的信息,他们要在那地方降落就是了,总不能是在海里降落。

“白泽,这里真的好空旷。”阿涵说。

白泽没有回应。

“白泽?……”她看着他的脸庞,他的眼皮已经合拢,在这时候他竟然睡着了。

刚才讲了那么一大通,现在竟然说睡着就睡着了,她实在不了解这部分男生养成的一大秒睡体质究竟是怎么个原理,对于她这种浅睡眠人群和无法睡眠人群来讲简直是毁灭性打击。

于是她没有再说话。转运使者逐渐降落,现在已经离那座岛屿越来越近了。

她想看看名片,徐姐送给她的名片。这里没有信号,她的名片也没有电,随便摆弄了两下,便失去了兴致(其实她这样做有点头晕),转而望着单调的景色发呆。

难以察觉的危险逼近了。就像那时,走向命运,带来改变命运的契机。

转运使者不知道是喝高了,还是故意的——它根本就没在乎它到底要往哪走,眼看着转运使者离大陆越来越远,离海洋越来越近。

就在离海面只有几百米左右的时候,阿涵注意到了这个情况,连忙去摇白泽,把他摇醒。

“发生什么事情了?”白泽问,他还是懵的。

“你看这个转运使者,它不往陆地上走啊。”阿涵指着它说。

“坏了,这个家伙……一定是糖喂少了,这个蠢货。”

“你能不能操控它,让它往那走?”

“我没办法操控它呀——我试试吧。”

白泽捏了捏它的翅膀,然而这很快对他们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转运使者感觉非常瘙痒,疯狂地晃动着它的身体,几乎要把白泽和阿涵从它身上晃下去。它仿佛受到了刺激,拼命地向下俯冲,随即一个旋转,它把白泽和阿涵都从身上摇晃了下去。

它不知道自己犯了这样的错,回去要面对的是死亡。它又不知道往哪里走,它只是觉得这个大海还挺好的。它还知道自己身上爬着两个虫子总算是被它甩下去了,刚才它可痒死了,老是挠它的头皮不说,还对着它的胳膊动手动脚,受得了才难怪呢。

扑通的一声巨响,阿涵和白泽双双掉入了海里。

他们这感觉就像是海底两万里被鹦鹉螺号撞击后沉入海中的教授与仆从。阿涵和白泽都会游泳,现在刚一落水,出于本能,他们都拼命地扑腾,是白泽最先掌握了游泳的感觉,把阿涵拢到身边,用泅水的这种方式尽可能地带他们两个人朝着希望的方向挣扎一段距离。

他忍不住说了脏话,“这个畜牲,它回去必定会死的。”

“我们现在怎么办啊?”比起痛恨那个可恶的转运使者,阿涵更多关注的是,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命运。

“这个分世界,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第258号分世界,名字叫做‘海舟’。这个分世界我以前来过,它就只有一个大陆,我现在就是朝那个大陆的方向去游。在死之前,我想是可以游到那里的。”

“什么叫在死之前啊,那我们岂不是要淹没在这里了?”她感到绝望。

“这计划实在是赶不上变化啊,我原本以为要在那个时候休息一下,这样登陆后,遇到任何妖魔鬼怪,我都有充沛的精力去抵抗它们。谁曾想被猪队友拖了后腿——竟然在我一不留神的时候把我们扔海里了,这个畜牲。”

“唉。”她不知怎的,还是委屈地想哭,不过这个时候哭也不顶事,没有任何用处,她还是止住了泪,“你如果累了,就换我来划吧。”

“不需要,我给你说,你不要小瞧我——我看上去这么亚健康,是因为我天天熬夜,不吃饭,不喝水,但是我的身体素质真的不差啊。”

她感到心酸。这些话其实都是骗人的(虽然他确实不吃饭,不喝水,也不睡觉),他是因为得了那个病,才把他的身体糟蹋成这个样子。

在茫茫大海之中,两颗灵魂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的身体随海洋上的海浪升起而升起,落下而落下。夜晚是夜的光辉,第258号分世界的亮银色月亮,不辞辛苦地倾洒着它慈悲的关怀的光泽。夜空中似是回荡着一曲宛转悠扬的小提琴曲,仔细品味时,发现那只不过是海浪的声音。浪花不只带给人们循环往复的一圈又一圈的视觉冲击,还能带给人们听海时对“平静”这个词语有了新的认知。

他们都随时有可能面对死亡,面对沉海。但是至少还有对方在,所以其实没有孤独的感觉。在子夜的大海之中,一切似乎都带有某种神秘主义的气派,但是没有人能理解并且体会,如果要是说有一个主题来描述这种感觉的话,那么,陪伴是主题,而死亡只在其次,或者说在陪伴的末尾尾随。如果问阿涵现在的内心世界活动是什么样子的话,那么阿涵在面对眼前的一切时,什么都没有想,她不允许自己去想那些不好的方面,至少在体力耗尽之前,她和他还有挣扎的可能,谁管往后的死活,她沉溺在和他待的近距离接触并且情有可原的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氛围里一醉不醒。

海豚出现了。先是一只灵巧的、活泼好动的灰色生物占据了她的视野,吸引了他们两个人的注意力,接着是两三只它的同伴尾随其后,露出水面。

“看啊,那些是海豚!”阿涵对白泽说。

“我看到了。”

“话说回来,咱们这个样子,真的不会遇到鲨鱼吗?”她不知怎的,看到海豚,联想到海洋中的其他生物,联想到鲨鱼,她不想让白泽和她自己在游到岸上的时候,下半身已经空荡荡地喂了鲨鱼。

“那根据结果来看,现在反正是没遇到。咱的身上没有什么血腥味儿,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请留步!在海洋上漫步的二位!”海豚游向他们,大声喊。

海豚会说话这件事并不稀奇,阿涵自从见到转运使者以后就这么认为了。甚至觉得它说的是人类能听懂的语言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我们代表伟大的陛下,传递陛下神圣的旨意——邀请您们前往‘沉默的维特维波里’!”海豚使者说。

“维特维波里?”白泽和阿涵听到这个古怪的地名,面面相觑。

“就是‘维特维波里’城啊!我们国家的首都。这个分世界的全部海域有52个国家,400多个城市,维特维波里城可是这之中的超级大都市了呢!”

“我们怎么去?”阿涵问。

“请跟我们走。”海豚请他们上来,驮着他们。

“等下!我们不会在水里面呼吸!”望着即将潜入水中的海豚,阿涵和白泽比比划划地大喊。

“打开这个氧气汽水,喝一点。”海豚说。

海豚潇洒地甩了甩它的尾巴,携带的“氧气汽水”瓶子突然被甩出来,正巧掉到了阿涵和白泽中间隔着的那一小块水域里。

“一瓶持续时间一到两个时间刻,不够了跟我们的后勤管理部部长劳伦纳德要。”海豚说。

“这……氧气汽水?白泽你见到过吗?”阿涵问。

“从来没有,我甚至不知道海下面有国。”白泽说。

“那去不去呢?”

“也许要去,但是会耽误我们的时间。”

“二位游客,我们陛下特别交代要邀请你们前往,如果我们完不成任务,饭碗保不住还好说,性命可是难保了啊!二位切勿推辞!”海豚恳切地说。

“那么……去看看也不是不行。”白泽犹豫地说。理解海,适应海,他们需要海!——其实他只是希望在海底王国找到更多的“氧气汽水”,这对于他们游到大陆来说是非常好的辅助工具,他们将不用再这么累地泅水向前走了,只需要像鱼儿一样,他牵着她的手,在大海之中漫步,然后离开海,失去海。

去那里当然也有风险,来者不善,你永远不知道它叫你去出于什么目的。不过白泽不怕,有他一人在她身边就足够了。

“好啊!欢迎你们!”海豚高兴地说,向远处喷水以示庆祝。

饮用氧气汽水完毕,他们二人什么感觉都没有,一个空空的瓶子能有什么感觉呢?随即阿涵和白泽便被海豚带入了水下。

理解海,适应海,然后爱海。但最首要的任务,还是睁开眼看海!毫不费力的事情,对么?阿涵接触过水,可是哪里见过眼前的景象!——是清一色的海蓝。“海舟”分世界的海洋是独属于蓝的纯色世界,没有鱼,没有海洋植物,这里什么都没有,空旷至极,可是又那么纯净。流体光洒在水面上,光随着海波、洋流恣意变换,如同朝气蓬勃的少年少女,迎着风儿奔逐。

说也奇怪,她从来没做过关于沉海的梦。沉海往往不是一种好的意向,人们想象一个人沉海的时候,往往在说:这个人因着海水而逐渐腐烂。腐烂的不只是ta的肉体,还有ta的灵魂。她的脑海中关于海的片段开始闪烁:一个人悠闲地在海边漫步,一个人坐在海石上弹着六弦琴哼着歌,一个人坐在宽大的游轮上望着远方的海岛……今天还多了一个沉溺在海底。

……

维特维波里离这里并不是太远,另外在海豚的全速前进加持下,他们很快到达目的地。阿涵一眼看到城门旁边竖起一座因岁月侵蚀而极显残破的石碑:

假若我沉默在深海。

至漫步在深海的你:

无论你迷失在普罗菲谢尔,

还是密霍伊索,

亦或格鲁米亚,

都不要遗忘,

脚下你踏上的冷土,

是一千二百个年轮的

海舟维特维波里。

普罗菲谢尔,密霍伊索,格鲁米亚,都是古地名。维特维波里在概念上可能比较像现实世界的“亚特兰蒂斯”,大西洲的人们永远想不到,有那么一天,在另外一个平行世界宇宙,会有一个近似的大陆,一个伟大的文明,同样被大洪水毁灭。维特维波里的历史书上有一段是这样描述古代文明史的:

1.9K五十周期前后之人类,名为埃托奥牧兰者,创造埃托奥牧兰之文明,埃托奥牧兰人定居古大陆,造宫室楼阁、住宅庙宇,及一祭神大广场,文明延续0.8K三十周期,至0.7C八十周期前后毁灭。

大洪水毁灭埃托奥牧兰文明后,残存的埃托奥牧兰文明的城市遗址被带到了水下,海洋类生物占领遗址,翻修重建成现在的维特维波里(所谓“海洋类”指的就是海里除了人类以外的所有动物,海洋植物排除在外。)。

说是“翻修重建”,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变化——维特维波里的建筑90%以上为人类古建筑遗址,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为海洋类所建。沉海之后,这些古老的建筑入乡随俗,与海洋融为一体——建筑物上长满了海草、青苔、珊瑚。古建筑具有十分明显的原始文化特征,图腾元素是代表之一,维特维波里信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妖灵,其中人气最火的是一种名为“米兰”的妖灵,外观上人面蛇身,长着巨大蜻蜓一般的翅膀,兼有多足虫子的特征,可以在市区的石柱或石墙上看到它。米兰文化应该是原埃托奥牧兰时代的文化遗产,因为居民们惊讶地发现米兰原来不是用来求子,而是用来祈雨的,众所周知海里不会下雨。而且考古发现,在残存的古代文献中,米兰妖灵可以预见洪水的到来——这就有些讽刺了,一个赋予神话人物预见洪水的能力的文明,最后堙灭于洪水。

维特维波里城的占地面积非常大,一眼望不到头。城市的正中央是政府总部、国会大厦、“海洋之主”皇宫,皇宫的形制和规模远远超出了那两个可怜的白房子,成为了城市当之无愧的地标,也宣告了它的权威。就算是这样,维特维波里对外仍旧宣称实行君主立宪制,并且搞了一套像模像样的“民主”程序。政府总部和国会大厦不对游客开放,只有皇宫的最外围深海歌剧院、国家海洋文艺展览馆和彩色珊瑚大广场对游客开放。外围是住宅、庙宇、商业街、广场等,它们都是用各种彩色的石砖、砂土、珊瑚块筑成的,大尺度上呈放射状分布,小尺度上呈团块状分布。

“这个维特维波里,看上去……有种亚特兰蒂斯的感觉。”他说。

“我也觉得。”

她在心里暗自调侃:死这一趟没白死,现在是《海的女儿》中的小美人鱼了。试问哪本童话书能把她引入这个令人遐想的奇幻世界?

说到小美人鱼,她在这里还真看到过人鱼,不过这玩意儿可不是儒艮,而是货真价实的人与鱼的结合。海洋世界的居民,绝大多数是灵魂世界的专属动植物,当然也有少部分人类。

海洋类对于“社群”的概念非常重视,往往同种类型的生物会住在一起,通过家族成员代际互帮互助,在这个混乱的、同类相食的社会寻求“生”的可能。这是很正常的现象:海洋类需要自相残杀。自从维特维波里诞生的那一天起,关于海洋类的海洋生命权的话题就从来没有冷下去过——这是一个非常棘手复杂的问题:谁该成为大家的食物,成为不配被法律保护的对象?显然没有任何一个发扬大无畏精神的种族会同意。所以食肉的海洋类始终没有达成共识,最终大打出手。

“它们在欢迎我们!”阿涵兴奋地指着欢送鱼群们对白泽说。欢送鱼群沿着深海地毯的两端排成两列,一眼望不到头,两人经过的时候,鱼群发出热烈的欢呼声,一些海洋类朝它们扔纪念品。

“你看吧,人不欢迎我们的时候,人以外的东西会欢迎。”白泽把扔到他头发上的章鱼一样的东西拽下来,这个像章鱼的东西吸力很强,他拽它的时候用了很大劲儿,还薅掉了几根头发——所以它到底是不是章鱼呢?不好说。

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在人类世界注定被迫害的异端,成了海洋世界海洋类民众热烈欢迎的对象,真是讽刺。

不过客观来说,海洋类欢迎白泽和阿涵,是有原因的。

海洋世界的王,有回到现实世界的野心,它曾经抓捕过摄像头,但是失败了,更倒霉的是,那个摄像头的保镖是世界联合政府派的,这件事惹恼了世界联合政府下设的保证人类公民人身安全的机构——分世界人权理事会(类似联合国人权理事会,但权力高度集中),理事会宣布封杀第258号分世界,任何分世界旅行者、商人、摄像头,打这儿经过为非法,王为此懊悔不已。第258号分世界被人类社会排斥以后,维特维波里之外的其它国家和自治城市纷纷表示不满,维特维波里和其它国家或地区的关系闹得越来越僵,然而王并不在乎,让它当政十个时间刻和一百个时间刻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唯独世界政府不再把这儿视为摄像头的必经之路一事它耿耿于怀。权力不可能永远保持,它要追寻的是穿梭两个世界的自由。所以它可不能眼睁睁放跑这回到手的肥肉。在若干时间刻以前,也就是白泽打瞌睡的时候,维特维波里的塔台空中交通管制中心收到了多个监测处传来的报告——有人在天上飞。对于这种极为罕见的海洋类无法解释的现象,长官决定请示英明的王上。王听到这个消息后激动得不得了:朝思暮想的事情这不就成了么!一般人不会来这种偏僻的地方,来的人一定不是一般人,只能是摄像头了!它私下召集了内阁会议,海妖大臣主张逮捕并拘禁他们,然而群臣皆认为他们“在天上飞”的行为已经博得了大家的关注,此事如果贸然处理,必将遭到舆论抨击,稳妥的做法是“请”他们来宫殿,软禁他们,将二人分开,再下手,同时对外宣称他们是人类世界为了恢复双边关系而派遣的特使,王在和他们进行友好交流。于是他们就莫名其妙地被万众欢迎了,他们还傻傻地以为海洋类对自己很热情。

海豚使者火急火燎到达殿前,汇报工作。

“陛下,他们已经来了,就在使馆区等候。”海豚禀报。

“把他们关在那里。”国王说。

“她旁边那个护卫,臣以为其城府很深,要不要杀了他?”海妖大臣进谏。

国王一面点头,一面沉思。

“杀了他。”国王下令,“听说人类世界有一种怪病,能让人长一头白发,全身瘦骨嶙峋,有极其严重的暴力倾向,他应该就是这种人。”

阿涵和白泽被安排到使馆里的一个狭小的房间,即王所称“使馆区”。房间并没有被水充斥,水只不过在地板上附着了浅浅的一层。贝壳和大理石是十分万能的材料,海洋类拿它们造床,造柜子,造桌椅,造架子……使馆区里90%以上的家具都是它们。美中不足的是,水把地板上的海藻、石块、贝壳、海星等海洋类动植物遮住了,人类走在地上经常会被硌到,走路体验极差。这里的门是半透明的玻璃门,在门外可以看到全副披挂的宪兵。

等到守卫放松警惕的时候,阿涵和白泽开始商议对策。

“白泽,白泽!它们假意‘邀请’,实际上是把我们关在这个小黑屋里啊!现在怎么办……”阿涵感到气馁。如果早知道这世界上所有的海陆空生物都坏,千篇一律,她还不如抛弃掉无谓的幻想,与它们隔得远远的呢。

“你不要担心,我们能出去——答应那种笑里藏刀的傻x不过是权宜之计,我们必须得有一个落脚点,给我们补充氧气,让我们休息一下,不然我们在上岸之前只有淹死的份儿,我的决策是没有错的,你不要失去信心。有我在,它们把这个世界翻转过来,我也保证绝对不会让你受伤。”白泽信誓旦旦地说。

阿涵琢磨着他的话,作出一副信任他且被他感动的样子来,但这个聪明的女孩子知道,事情绝对没有白泽说的这么简单,他其实是有城府在的。她开始思考、思考……忽地明白了:白泽决定来到维特维波里,表面上是希望他们两个人有个立足之地,实际上他要购买一个血液粘稠固化病的治疗机器啊!他不买,不把这东西带在身边,必死无疑的。可不要忘了徐姐说过的话。她自苏醒过后就一直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

一想到这些,她就怜悯起他来。如果她一直待在他身边,他又需要进行治疗,该怎么处置她?这个矛盾决定他不可能永远对她隐瞒病情——其实她理解他的想法,一个看上去虚脱得像个死人的保镖,要是光明正大地承认自己患有严重的病,得让他的主子感到多么的害怕啊!还得让他的主子为他担心,照顾他,责任倒置。

关押白泽和阿涵的宪兵,是一只经过特殊训练的大块头螃蟹,这只螃蟹非常有特点,它可能是巨螯蟹的变种:身披深橙色外壳,身上布满着白色斑点,但有十二个肢。它规范着装,披着银色铠甲,还举着特制长矛和盾牌,带有肃杀的威严。它在门外站岗非常无聊,在无聊的驱使下,它竟然无视了工作纪律,转而跟阿涵和白泽交谈起来。

“你们从哪边来的?”它开口道。

起先白泽和阿涵不知道它是在跟他们说话,也就不予理睬,直到它高声重复了两遍,他们才一脸狐疑地把头转向它。

竟然还有关押人的守卫主动跟人说话的,想到这,他们都感到好笑。

“第276号分世界‘群岛’。”白泽回答。

“我听说过那个世界,那不是人类最晚发现的世界嘛……一说到人类,你们不就是人类?——但是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人类是什么样子的。我很小的时候,听说人类得罪了王上,所以王上再也不教人类来到我们的世界,‘人类’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一个充满神秘感的生物。我只是听书上这么讲:‘毛发浅的、有两个胳膊的、有两条腿的、直立行走的、用肺呼吸的动物’。它们说你们是‘人类’,但我感觉你们和海洋类没什么不同。”

阿涵笑了笑,她想说“你从哪看出来我们和海洋类没什么不同”了,但是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有意思——请问尊姓大名?”白泽问道。

“帕斯卡。”

听到这个名字,阿涵想,这是死去的物理开始攻击我。

“你们为什么会被王上抓住?我记得王上下了‘戒严令’,禁止所有人类前往海洋世界旅游,所以这么多时间刻以来,我们都没有见到过人类。当然也有都市传说,声称我们的城市里有‘伪人’,他们乔装成鱼的样子,实际上是人,为此还经历过一段‘白色恐怖’时期,死了很多海洋类……啊,对不起,我好像说多了。”

“‘白色恐怖’时期……”阿涵低声重复道。

“不行!你什么都没有听见!你不能……我什么都没有说——”它变得激动。

“啊,对不起,我知道了。”

因为无意冒犯,他们陷入了短暂的话题沉默期。最后还是帕斯卡情绪变得平静,开口说:

“这里没意思,外边的世界有意思,说到外边的世界——你们人类知道的应该比我们多得多。我们被困在这儿,世世代代,永远无法逃脱。”

“帕斯卡,你能带我们出去?”

“当然能,但是需要一些手段——它们会盯着——”

“这不重要,只要你能带我们出去就行了,你要用什么方法?”白泽捕捉到了这个信息,打断它并抛给它一个问题。

“就用那个都市传说中的方法。”

“乔装成‘伪人’?”白泽问。

“差不多吧……不过不是换衣服那种乔装,很暴力很血腥的。要把海洋类杀了,洗干净里面的血,然后披上它们的皮。你们直接穿肯定是不合身的,要用一个自动化的机器……”

“那就去做!我们不准备耽误时间。我们在这里耽误一会儿,危险成倍增加。”白泽下定决心去实施这个方案。

披上鱼皮的人。究竟谁是人类,谁是鱼?人不知道,鱼不知道,没有灵魂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