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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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高柳周作……”说着便深深地一鞠躬。高柳君如此行礼也有好多次了,但没有一次像这次这样心里畅快。访问教授家,与委托自己翻译的人见面,以及与其他前辈见面,都是要鞠躬行礼的。前不久被介绍给中野父亲的时候,头低得更低。每次低头的时候,总是感到一种压迫感。因为地位、年龄、服装、居住环境等都在盯着他,催促他低头,于是他被迫无奈只好低头。但道也先生完全不是这样。先生的服装,正如中野君说过的那样,跟自己不分伯仲。先生的书房兼做会客室,这一点也跟自己相同。先生的书桌也和自己的一样,白色原木、四四方方、毫无装饰。先生的脸色苍白、脸型瘦削,这些也与自己一样。在所有这些方面,先生与自己都不相上下,而且,自己低头行礼并不是被逼无奈之举,而是自己内心充满善意的主动低头,这是由同命相怜产生的真正意义上的行礼。“在社会上,行礼时心里骂对方混蛋,表面上却极其恭敬,那是虚伪的行礼,而这次却不同,”高柳君一边想做事先声明,一边低下头。至于道也先生是否知道他心里所想那就不清楚了。

“啊,你好!我是白井道也……”道也先生不慌不忙地应答着。高柳君喜欢这种寒暄的方式。但两人一时却陷入了沉默。因为不明就里,道也自然觉得应该等待对方说明来意,而高柳君急于相认叙旧,想立即与对方成为同命相连的知己,但是因为太突然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更何况,可能就是因为当年自己参与欺负、赶走先生,先生才沦落到今天的地步。想到这里高柳君心里觉得内疚,更无法开口了。在这样的状况下,高柳君是极其缺乏勇气的。这次来也是准备赔罪的,但真到了这时候却胆怯得无法说出赔罪的话来。他打了很多腹稿,但却没有一个用得上。

“天越来越冷了呢”,因为不知对方意图,道也先生超然地聊起了天气。

“是啊,好像已经很冷了……”

高柳君想好的开场白被这一句打乱了,本来很想下一句就开始自白,但又接着先生的话说下去。

“先生很忙吗?……”

“是啊,忙得不可开交,穷人无闲暇啊。”

话题方向偏了,高柳君想,得重新再来一遍。

“我来是为了向您请教的……”

“啊,要在杂志什么的发表文章吗?”

又偏了。看来对方无法明白自己的来意,年轻人心里有些惆怅了。

“不,不是。只是,只是,太冒昧了。——如果打扰您了,我下次再来……”

“不,没有打扰我。因为你说有话说,所以问了一下。——没有人会来我家听我说什么的。”

“不会。”年轻人有些奇妙地否定了先生的话。

“你是搞什么学问的?”

“文学,今年刚大学毕业。”

“是吗?那今后是要做点什么的吧?”

“能做的话,很想做,但是没有空闲……”

“没空,我也是愁没空。不过,没空也许更好。因为,有空的人好像很多,也没见谁做了什么啊。”

“那不是因人而异吗?”高柳君的意思是,如果我有空可不会这样。

“是因人而异,不过,现在的有钱人……”道也说到一半停住了,看着书桌。桌上堆着两寸厚的稿子,拉门上映着晾晒的袜子的影子。

“有钱人不行。虽说没钱也很麻烦……”

“没钱人做没钱的事。”道也先生没有钱,生活困顿,却唱着高调。高柳君稍稍有些不满。

“但精力都被用在求温饱上……”

“那也没什么不好。如果精力都用掉了,别的什么都不做也无所谓。”

年轻人哑然,注视着道也,道也像孔圣人一样认真。高柳君觉得自己被戏弄了,他是遇事喜欢往戏弄方面理解的人。

“对先生您来说可能没什么不好。”年轻人不知不觉说出口来,待注意到自己说得有点过头就低下了头。道也却没有任何反应。

“我当然觉得没什么不好,就是你也一样。”道也先生轻描淡写地把对方拉入了自己的阵营。

“为什么?”高柳君试探地问,就如同一只逃开几步,又回头伺机进攻的狐狸。

“你不是说你搞文学吗?是吧?”

“嗯,是搞文学的。”高柳君毫不含糊地回答。在其他任何方面,高柳君都没有给出一个爽快答复的资格,但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就会当仁不让,不管在多少人面前也不会胆怯。

“那就没问题,没什么不好。”道也先生连着说了两遍,但高柳君根本不明白其中缘故,但又不想再发问进攻,因为感觉一定会被途中埋伏的士兵逮个正着。他不知如何出手,只好默默地注视着对手的脸庞。在注视的过程中,又觉得对方应该为自己解决这个问题,所以眼神中又暗含催促之意。

“明白了吗?”道也先生问。看来只是注视着他的脸还是起不到任何作用。

“不明白。”高柳君不得不投降了。

“不就是那样吗?!——文学和别的学问是不同的。”道也先生慷慨陈词。

“啊。”高柳君不由自主地应和着。

“对于别的学问,阻碍学问研究的东西就是敌人,如贫困,繁忙,压迫,不幸,悲惨的遭遇,不和,吵架等,有这些就没法做学问,所以要尽可能避开这些事,以便获得时间和心理空间。以前人们以为文学者也是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认为在所有的学问中文学者是最需要充足的时间和空间。可笑的是文学者自己也这么想。但这想法是错误的。文学就是人生。人生道路上遇到的所有的东西,痛苦也好,贫穷也好,烦恼也好,都是文学,文学者就是品尝这些滋味的人。文学者不是坐在稿纸前,翻着词典摇头晃脑的闲人,而是指能够成熟圆融地践行高雅的品位,勇于直面人间万事,其感知超越一般人的那些人。那些感知到的内容和处理的方式写在纸上就是文学书籍。即使不读书,只要用心生活,就能成为优秀的文学者。所以,做其他学问尽可能远离妨碍研究的事物,慢慢远离人世。与此相反,文学者却是主动拥抱这些障碍和困难。”

“原来如此。”高柳君表情奇异地说。

“你不这么认为吗?”

不管是不是那么认为,这话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听说,而给予评论一般只限于事先有准备的场合,能够应对的突然袭击那就不成其为突然袭击。

“喔。”高柳君低下头。文学是自己所擅长的,在自己擅长领域别人还能提出自己回答不了的问题,那自己的才能就并不牢靠。连道也先生都住这么破的家,穿这么差的衣服,那我每个月二十块五角的工资已经很不错了。高柳君这么一想,觉得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

“先生您好像很忙……”

“是啊,自找的穷忙,在别人看来是不务正业的白辛苦,哈哈哈哈。”道也笑了。看样子,他并不觉得辛苦。

“那您现在都做些什么呢……”

“现在吗?嗯,各种各样的事。要做挣钱养家的事,又要做自己本职专业的事,两者兼顾确实是不容易。最近杂志社让我去采访一些人,记录他们的谈话。”

“那很麻烦吧?”

“说麻烦也麻烦,但与其说麻烦不如说愚蠢。反正,随便记录些回来了。”

“也有人说得很有趣吧?”高柳君暗中想套出中野春台的事情来。

“说到有不有趣,前几天去听人家讲uma、uma日语中意为“好吃”。了。”

“uma、uma?”

“是啊,小孩吃东西时不是说uma、uma吗?就是讲这个词的来历。按那个人的说法,小孩子学说话最先发出的音便是uma、uma。所以那时候看到什么都说uma、uma,看不到什么也说uma、uma,也就是说这发音原来并不特指什么,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对小孩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食物,所以最后专门用来说食物了。小孩长大成人后这习惯保留下来,看到好吃的东西就说uma、uma了。所以,重要的是,人生的烦恼只要还原到最初的uma二字即可。这不简直就是听了一场单口相声吗?”

“这不是侮辱人吗?”

“是啊,我基本都是去让人侮辱的。”

“不过,说那种蠢话真是不礼貌。”

“不礼貌也就罢了,反正他们不明白。但与之不同的是,也有非常认真但很奇怪的言论。上次听到一段非常激烈的恋爱论,从一个年轻人那里。”

“是叫中野的吗?”

“你认识他?他很热心。”

“他是我同学。”

“哦,是吗?叫中野春台,他真是闲得慌,一本正经地去想那样的事。”

“有钱人。”

“嗯,住的房子很豪华。你跟他很熟吗?”

“是,曾经很熟。但是最近不行了,他好像有了未婚妻还是什么的,不怎么跟我交往了。”

“无所谓啊,不跟他交往。你不吃亏,哈哈哈哈。”

“但是这样剩我一个人,总觉得有点孤单。”

“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道也先生又搬出一个“也没什么不好”,但高柳君再没有回击“如果是先生可能没什么不好”的勇气了。

“从古到今,想做点事的人基本都是孤单一人,靠依赖朋友那就什么也干不成。有的甚至与家里人都合不来,被妻子看不起,甚至被女佣取笑。”

“到这地步,如果是我,我会郁闷得活不下去的。”

“那你就成不了文学者。”

高柳君默默地低下了头。

“我在你那么大的时候也没有想那么多。但是,现实就是会发展到这一步,这是事实。如果痛苦的只有耶稣和孔子,而我们文学者只是用笔头称赞痛苦的耶稣和孔子,自己却只想过着舒服的生活,那我们便是伪文学者,根本没资格称赞耶稣和孔子。”

高柳君目前是很痛苦,但他想不久之后总会有出头之日,痛苦之中还抱有一丝希望。但现在那希望之丝已经断了一半,感觉在自己活着的时候是很难有拨开云雾见日头的一天了。

“高柳先生。”

“哎。”

“世道艰难啊。”

“很难。”

“你也知道吗?”道也先生落寞地笑了。

“自以为知道,但如果永远这么痛苦下去的话……”

“会受不了吧?你父母都健在吧?”

“只有母亲,在乡下。”

“只有母亲?”

“是。”

“只有母亲在也是不错的。”

“不怎么好。——因为母亲年纪已经很大了,再不想点办法就迟了。原以为我一毕业就会好起来……”

“是啊,最近毕业生那么多,找个工作不容易啊。——怎么样?你愿意去乡下学校吗?”

“我有时也想要不就去乡下学校……”

“但还是不太想去,是吧?——是啊,我也不推荐。我自己就在乡下学校待过。”

“先生是……”刚想说,但以前的事情还是说不出口。

“什么?”道也当然是没有任何察觉。

“先生——您说编辑《江湖杂志》,是真的吗?”

“是啊,做了有段时间了。”

“本月社论谈到拘泥与解脱,作者忧世子是……”

“是我啊。你读了?”

“是,感觉非常有趣。这样说可能有点冒犯,那篇文章站在很高的角度把我想说的话表达出来了,读来受益匪浅,很是痛快。”

“谢谢。这么说你是我的知己了,恐怕是天下唯一的一个知己,哈哈哈哈。”

“怎么可能是唯一的呢。”高柳君认真地说。

“是吗?那太好了。不过,到目前为止,看了我文章称赞我的人,只有你一个啊。”

“以后每篇我都会赞赏。”

“哈哈哈哈,你这样的人哪怕有一百个也好啊,我真希望啊。——还有很荒唐的事呢。前不久有个人来找我……”

“什么人?”

“是商人。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跟我说,‘听说您在搞杂志也许您也可以写文章’。”

“哦。”

“我说,文章写是写。然后那人就说,那就请我帮忙写一个眼药水的广告。”

“傻瓜一个。”

“他说,眼药水广告会登在杂志上,请务必写一个。——叫什么点明水的……”

“好怪的名称——您给他写了吗?”

“没有,最后拒绝他了。后面还有更可笑的事呢。他说,药店开张那天会放出大气球。”

“为了庆祝吗?”

“不是,还是为广告。气球飞到高空是没有声音的,但仰起头的话谁都可以看见,所以人们必须都抬起头来才行。”

“哦?是吗?”

“所以,他让我做那个让大家抬头的人。”

“怎样才能做到?”

“怎么做?他让我不管是走在路上,还是坐在电车里,看到气球就说,‘啊,气球,气球,那一定是点明水的广告’,要不停地说。”

“哈哈哈哈,这要求把人侮辱得好彻底啊。”

“真是又好笑又好气。我问他,这么简单的事不一定要我去做啊,雇个拉车的什么的干不就行了?听我这么说,他说,不行,拉车的没有人会相信他。不找蓄着胡子、有张一本正经的脸的人是没办法骗到人的。”

“这家伙太无礼了,这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人?普通人啊。为了欺骗世人而来雇人,很单纯的人。哈哈哈哈。”

“竟有这种人,要是我就揍他一顿。”

“揍这种人,那你每天揍都揍不完。你听了生气,但世上人都是这样的啊。”

高柳君将信将疑。纸拉门上映着的袜子的影子消失了,从拉开了的那一扇可看到鞋刷子,屋檐下的木地板上到处都是泥。巴掌大的院子的一角栽着一株菊花,清清淡淡地映照着先生的清贫。高柳君虽然对花草树木并无特别感觉,但独对这株菊花产生了美感。越过杉树篱笆墙,远远地看到一株高大的柿子树,树上仿佛镶满了直径半寸大小的珊瑚珠,红红的果实映着天空分外美丽。木夹板声响过,惊飞起一群乌鸦。

“好安静的地方啊。”

“是啊。那是蛸寺的和尚在驱赶乌鸦。每天噼里啪啦地一个劲地赶乌鸦,生活悠闲安静,真好啊。”

“柿子长得真多啊。”

“都是涩柿子。不知道那和尚为什么那么不遗余力地看着那些涩柿子。——你经常咳嗽,身体没问题吧?你太瘦了,那么瘦是不行的,身体是本钱啊。”

“不过先生您不是也很瘦吗?”

“我?我是瘦。虽然瘦,但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