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征服
1453年5月29日周二的凌晨，驻扎在君士坦丁堡城墙外的庞大军队发起了最后的总攻。早在100年前，土耳其人就从亚洲越过达达尼尔海峡来到加里波利（Gallipoli）半岛，这是他们在欧洲立足的第一步；距离苏丹巴耶济德一世（BayezidⅠ）首次试图夺取这座城市也已经过去了50多年，这位苏丹成功地控制了巴尔干地区，然而，由于西方的介入以及东方的破坏，他最终没能占领君士坦丁堡。在1410年和1422年，土耳其统治者穆萨（Musa）王子和苏丹穆拉德二世（MuradⅡ），再次分别包围了这座城市，但最终都铩羽而归。现在，这位在历史上被称为 “征服者”的新任年轻苏丹穆罕默德，开始了最后的也是最伟大的一次围攻。他带领一支大军从他所统治的广袤的欧亚大地上来到君士坦丁堡的城墙外，准备夺取这座帝国都城，并将它作为一块压顶石安放于父辈们所征服的帝国上。
这个由拜占庭皇帝曾经统治过的辉煌帝国，如今只剩下了君士坦丁堡这座城市，以及希腊境内几个零散的前哨，但是这些穷乡僻壤无法提供太多帮助。这座盛极一时的繁华城市如今也逐渐萎缩和枯竭，仅剩下一些断壁残垣，以及五万人口。城中的废墟上长满了荒草，土地一片荒凉，然而坚固的三重陆墙仍然屹立不倒，在它们身后，罗马帝国的最后军团准备保卫他们的都城。
根据编年史的记载，军团的规模并不是很大，大约有8000人，其中包括近3000名意大利志愿军，他们要守住四英里长的陆墙，并警戒来自海上的威胁。他们得到了金角湾的一支小型舰队的支持，水栅也助其免受土耳其海军的侵扰。与他们对抗的是一个帝国的军队，这个帝国从多瑙河延伸到幼发拉底河上游，从亚得里亚海一直延伸到黑海。这个帝国的军队拥有正规的禁卫军（Janissaries）、领有封地的西帕希（Sipahi）骑兵以及庞大的炮兵部队，他们拥有的枪炮多到足以摧毁这座城市的千年城墙；此外，还有无数的志愿军、散兵和辅助部队。所有这些加起来，规模估计可达10万—15万人。在博斯普鲁斯海峡上，几百艘军舰日夜巡航，一天晚上，苏丹成功用木滑道将70—80艘战舰经由陆路穿过加拉塔，运送到金角湾上游，从三面包围了这座三角形的城市。
围攻已经持续了七个星期。4月7日，苏丹的军队已经占据了马尔马拉海到金角湾的整个陆墙沿线阵地；11日，他们将大炮对准城墙；12日，他们开始了炮击，并在接下来的六个星期内持续轰炸，最终摧毁了城墙；21日，舰队越过加拉塔后面的山丘，进入金角湾。4月18日，土耳其人对城墙展开了第一次进攻，随后又在陆上和海上进行了多次进攻，但都被不屈不挠的守军击退。在5月26日或27日土耳其营地举行的一次会议上，令人敬重的大维齐尔哈利勒帕夏（Halil Pasha）敦促放弃这次行动，他从一开始就对攻城持反对态度，毫无疑问，他也拥有一些支持者。但年轻气盛、野心勃勃的苏丹不以为然，他对父亲留下来的这些元老大臣怀恨在心，因而做出了相反的决定。5月27日，星期日，苏丹与指挥官们进行了商讨，检阅了军队，并派他的使者在整个营地宣布，如果士兵们能够攻入城内并占领这座城市，他们就可以在城中肆意地进行三天洗劫和掠夺。5月28日，星期一，军队一直忙于备战；次日午夜过后一两个小时，总攻的号角吹响了。
第一次进攻是由一群非正规军和冒险分子发起的，其中许多是欧洲人，他们向城墙推进，却被击退，损失惨重，但是达到了苏丹想要消耗敌方精力与弹药的目的。第二次进攻则更为猛烈，主力是精锐的安纳托利亚军队，他们身披铠甲、纪律严明，但仍然未能突破防线，最终被迫撤退。最后，在黎明的曙光中，苏丹派出了他的精锐部队，其中包括他的卫队、弓箭手和枪手，以及12000名禁卫军士兵。
第一个登上城墙的是一个高大的禁卫军士兵，名叫哈桑（Hasan）。他登上城墙后，被一块石头击中、压倒，最终牺牲；但其他人跟随他的脚步，逼入了城防内部。与此同时，其他土耳其人从疏于防卫的凯尔卡门（Circus Gate）进入了这座城市，不到15分钟，成千上万的土耳其士兵就突破了防御工事。此时的希腊人痛苦万分、疲惫不堪，他们哭喊着：“这座城市被占领了，土耳其人的旗帜在塔楼上飘扬。”成群的士兵从四面八方穿过破碎的城墙，击败了依然在拼死抗争的防御者，随后便开始洗劫这座刚刚被征服的城市。在最后的绝望斗争中，东罗马帝国的最后一位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帕里奥洛格斯·德拉加塞斯（Palaeologus Dragases）持剑而亡，至死保卫着他的都城，“帝国最终成了他的裹尸布”。
几个小时后，苏丹在众高官和一名禁卫军警卫的护送下，骑马穿过现在被称为 “托普卡帕”（Topkapi）的大门，进入了这座城市。他骑到圣索菲亚大教堂，下马走了进去。在那里，他召来了一位伊玛目，伊玛目走上讲坛，吟诵穆斯林信条：“我作证，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真主的使者。”希腊大教堂变成了土耳其清真寺。苏丹取代君士坦丁堡的皇帝对这里进行统治，作为庞大帝国与伟大文明的中心，伊斯坦布尔再次蓬勃发展。
图尔松贝伊（Tursun Beg）是参与这次征服的老兵，也是御前会议的秘书，以及最早的奥斯曼散文作家之一，他曾生动地描绘了土耳其人如何惊叹于他们所征服的辉煌。他于15世纪末撰写了“征服者”穆罕默德的传记，其中描述了苏丹进入这座城市时的场景：
国家的大人物以及陛下的侍从打开了城门……苏丹穆罕默德汗加齐（Sultan Mehemmed Khan Gazi）同他的学者和指挥官屈尊进入……天堂传来天使的阵阵赞美，带来了经文中的声音，“这里是伊甸园：进入就会获得永生”。起初，他四处走动，凝视着这座广阔而古老的城市中的多层房屋和市场，随后表示希望看到来自天堂的标志——圣索菲亚大教堂：
哦，苏菲，如果你找寻天堂，
无上的天堂就是圣索菲亚。
图尔松接着写道，尽管这座教堂拥有强大的力量和无与伦比的美丽，但它无法抵御岁月的摧残，一些附属建筑已成废墟。但是，它的大穹顶仍然矗立着：
那是怎样的穹顶啊，堪与天国九界相争！在这部杰作中，一位完美的大师展示了整个建筑科学。半圆形的穹顶层见叠出，有锐角和钝角，无与伦比的拱顶，像令人心动的少女的眉毛，钟乳石装饰点缀其中，使内部如此宽阔，足以容纳五万人……世界的帝王，举目看着凹形内面上的那些奇异形象和装饰，屈尊爬上凸出的外表面，就像圣灵 [耶稣]升到天堂的第四层。当他走过时，他从每一层的垛口往下看，映入眼帘的是下面的大理石庭院，然后他登上了穹顶。当他看到这雄伟建筑的附属结构已经沦为废墟，他想到的是这个世界的无常与不稳定性，以及最终皆归于毁灭。在忧伤中，我这卑贱的耳朵听到了他甜美的诗句，并镌刻在我的心碑上：
蜘蛛是胡斯洛（1）宫里的卷帘人，
猫头鹰在阿弗拉西亚卜城堡中唱着夜歌。
当苏丹沉浸于对人类荣耀易逝的忧郁思考时，征服的士兵们却为胜利带来的简单喜悦而欢欣鼓舞。他们的一些想法可以从当时另一位截然不同的土耳其作家那里获得，这就是编年史家阿谢克帕夏扎德（Ashikpashazade），他的叙述是以通俗易懂的土耳其语写给老百姓的，更接近土耳其加齐（gazi）（2）或者说边疆战士的观点：
这场战斗进行了50个日日夜夜。在第51天，苏丹下令任意掠夺。他们发动了进攻。第51天是星期二，堡垒被攻占了。战利品和财物很丰厚。金银珠宝和精美的物品被带到营地市场上出售。他们使这座城市的人民沦为奴隶，并杀死了他们的皇帝，加齐们拥抱了漂亮的姑娘们……在征服后的第一个星期五，他们在圣索菲亚进行了集体祈祷，伊斯兰的祷词是以苏丹穆罕默德汗加齐的名义宣读的……
一个多世纪后，奥斯曼帝国最著名的史家之一萨德·丁用如下激昂的文字结束了他文采飞扬的长篇征服叙事：
那广阔的地区，那强大而崇高的城市……从谬误之枭的巢穴，变成了荣耀和荣誉的首都。通过苏丹穆罕默德的崇高努力，无耻的异教徒敲出的邪恶的钟声，被召唤穆斯林礼拜的声音所取代，人们每天可以听到重复五次的荣耀仪式中甜美的信仰颂歌，“圣战”者的耳朵里也回荡着召唤礼拜的旋律。在城市的教堂里，肮脏的偶像被清除，污秽的异教杂质也被净化了；通过污损他们的形象，并建立起伊斯兰教的壁龛和讲坛，许多修道院和教堂成为令人艳羡的天堂花园。不信道者的庙宇变成了虔信者的清真寺，伊斯兰教的光芒将黑暗之主从那里驱走了，而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那里曾是卑鄙的异教徒的住所，现在，信仰的曙光驱散了压迫的可怕黑暗，如同命运般不可抗拒，苏丹在这里建立起了至高无上的统治……
东南欧基督教世界的最后一个堡垒已经倒下；一个新的力量崛起了，一个半世纪后，一位伊丽莎白时代的牧师称其为 “土耳其人的光荣帝国，当今世界的恐怖”。
（1） 指萨珊波斯的皇帝胡斯洛二世（ChosroesⅡ,590—628年在位）。——译者注
（2） 加齐是伊斯兰社会的一个头衔、称号，意为为信仰而战的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