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普洛佐罗夫家里。一间带圆柱子的客厅,隔着柱子可以看见一间宽大的餐厅。中午。出着太阳,户外天气宜人。餐厅里,桌上已经准备好开饭的餐具。奥尔加穿着蓝色的女子中学教员制服,走来走去地在改着学生们的练习簿,有时候站住一下。玛莎穿着黑衣服,帽子放在膝盖上,坐在那里读着一本书;伊里娜穿着白衣服,站着,在沉思。
奥尔加 父亲死了整整一年了,伊里娜,就在今天,五月五日,你的命名日。那天很冷,下着雪。我难受得简直要活不下去了。你呢,昏迷不醒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死人似的。可是现在过了这一年,我们回想起那回事来,心里也不太难过了,你也已经穿上了白衣裳(1),满脸容光焕发了。
[挂钟打十二点。
那个时候,钟也正打着。
[停顿。
我记得,大家送父亲下葬的时候,奏着军乐,坟地里连连放着一排一排的枪。他虽然是一位将官,一位旅长,可是下葬的时候,人很少。再加上那天下着雨。倾盆的大雨,还下着雪。
伊里娜 回忆这些个有什么用啊!
[圆柱子后边,屠森巴赫男爵,契布蒂金和索列尼,出现在餐厅的桌子旁边。
奥尔加 今天天气暖和,可以把窗子全都打开,可是桦树到这时候还没有长叶子。爸爸被委派到这儿来当旅长之后,就带着我们离开了莫斯科。离现在已经十一年了,可是我记得还很清楚,莫斯科一到五月初,就是现在这个月份,已经什么花都开了,天气也暖和了,到处都是阳光灿烂的了。(2)十一年了!然而我每次回想起来,就仿佛是昨天才离开那儿的。啊!我今天早晨醒了的时候,一看见了一片阳光,一看见了春意,愉快的心情就激荡起来了。我当时多么热切地想回到故乡去啊!
契布蒂金 你这些话可真古怪!
屠森巴赫 当然都是糊涂话喽!
[玛莎,满脸沉思的神色,眼睛凝视着书本,用口哨轻轻地吹着歌子。
奥尔加 不要吹口哨,玛莎。你怎么能够这样呢!
[停顿。
我因为每天都得到中学去,然后还要教课教到天晚,所以我的头经常是疼的,而且,我好像是已经衰老了似的,脑力也不够了。实际上,在学校里教过了这四年的书,我也的确觉得自己的精力和青春,是在一天一天地、一点一点地消失着。没有消灭,而且越来越强烈的,只剩下唯一的一个梦想了……
伊里娜 回到莫斯科。卖了这所房子,结束了这里的一切,动身到莫斯科去……
奥尔加 对了!而且要赶快去。
[契布蒂金和屠森巴赫大笑。
伊里娜 安德烈将来一定是要当教授的,他反正早晚也不会住在这儿。只是,在可怜的玛莎,这就有点困难了。
奥尔加 玛莎可以每年到莫斯科去过一次夏天哪。
[玛莎极轻地吹着口哨。
伊里娜 只要上帝保佑,一切都会想得出办法来的。(向窗外望)今天天气多好哇。我心里这么松快,连我自己都说不出来是为什么!今天早晨,我一想起今儿个是我的命名日,于是我小的时候、妈妈还活着的情景,就都回想起来了,突然间,我就觉得愉快极了。我心里激荡着一些多么美妙的思想,多么美妙的思想啊!
奥尔加 像你今天这样精神焕发,看上去比平常更美丽了。玛莎也很美。安德烈本来该是很好看的,可惜他长得太胖了,这对他很不相称。只有我,老了很多,也瘦得很厉害。这都是总跟学生们生气的关系。你看,我今天一待在家里,清闲一天,头也就不疼了,自己也觉着比昨天年轻了。我才二十八岁……一切也都好。自然什么都是由上帝给我们决定的,不过我想假如我早就结了婚,整天待在家里的话,恐怕还要好得多啊。
[停顿。
我一定会爱我的丈夫。
屠森巴赫 (向索列尼)我懒得再听你这些没有意思的话了!(走进客厅来)我忘记告诉你们了,我们炮兵连的新连长,威尔什宁,今天要来拜访你们。(坐在钢琴前边)
奥尔加 就请来吧,那我是非常高兴的。
伊里娜 他是个上年纪的人吗?
屠森巴赫 不,年纪也不能算太大。四十,至多也不过四十五。(轻轻地弹起钢琴来)据我看,是个正派人。不笨,这倒是一定的。就是话说得太多。
伊里娜 是个有趣味的人吗?
屠森巴赫 是,也还好。只是,他家里有太太、岳母和两个小女孩。他这是第二次结婚。他到处拜客,到处告诉人家,说他有一个太太,两个小女孩子。这他也会跟你们说的。他的太太简直是个疯子;梳着一条小姑娘似的长辫子,说话尽喜欢用夸张的字眼儿,只会成天高谈阔论,而且时常闹自杀,当然是成心要给她丈夫添烦恼的。要是我呀,像这样的女人,我老早就把她丢开了。可是他呢,他却忍受着,也不过诉两句苦就算了。
索列尼 (和契布蒂金走进客厅来)我一只手只能举二十五普特,两只手就能举八十甚至到九十五普特。因此我得出一个结论:两个人的力量,不仅仅是一个人的一倍,应该是两倍,甚至还要多……
契布蒂金 (一边走着一边看报纸)防止掉头发……半升酒精,滴上两钱石脑油精……溶化了每天擦……(记在他的笔记本里)我把它记下来。(向索列尼)喂,你听着,你拿一个带小玻璃管儿的瓶塞子,把瓶子口塞住……然后再捏一撮随便什么极普通的明矾……
伊里娜 伊凡·罗曼诺维奇,亲爱的伊凡·罗曼诺维奇!
契布蒂金 什么事呀,我的小女儿,叫人看着都痛快的孩子?
伊里娜 告诉告诉我,我今天为什么这样快活呀?我就像坐在一只张满了帆的船上,头上顶着一片辽阔的、碧蓝的天空,盘旋着许多巨大的白鸟似的。这是为什么呢?告诉我,为什么?
契布蒂金 (温柔地吻吻她的双手)我的美丽的白鸟啊……
伊里娜 今天早晨,我醒了起来,一洗好了脸,就忽然觉得把世上的事情都看清楚了,我觉得自己懂得了应该怎样去生活了。亲爱的伊凡·罗曼诺维奇,现在我什么都懂了。所有的人,无论他是谁,都应当工作,都应当自己流汗去求生活——只有这样,他的生命,他的幸福,他的兴奋,才有意义和目的。做一个工人,天不亮就起来到大路上砸石头去;或者,做一个牧羊人,或者做一个教儿童的小学教师,或者做一个开火车头的,那可都够多么快活呀……哎呀!不必说做人了,就是只做一头牛或者做一匹无知的马,然而工作,也比做一个十二点才醒,坐在床上喝咖啡,然后再花上两个钟头穿衣裳的年轻女人强啊……啊!那可多么可怕呀!这种想去工作的欲望,在我心里急切得就如同在极热的天气里想喝一口水似的。伊凡·罗曼尼奇,以后我如果不早早起来去工作,你就跟我绝交好了。
契布蒂金 (温柔地)那我就跟你绝交,当然就要跟你绝交了……
奥尔加 父亲从前把我们管教得七点钟起床成了习惯。现在呢,伊里娜睡到七点钟才醒,还得躺在床上想一堆心思,至少得躺到九点。你看她的神气有多么严肃!(笑)
伊里娜 你拿我当小孩子待惯了,所以一看见我的脸色严肃,就觉得奇怪。可我已经二十岁了!
屠森巴赫 向往工作的心情,啊,这我可真能体会呀!我一辈子也没有工作过。我生在彼得堡,生在一个冷酷的、游手好闲的城市,又是生长在一个不知工作为何物、不懂得任何艰难困苦的家庭里。我还记得,每逢我从士官学校回家,跟班的给我脱靴子的时候,我总是成心和他为难,可是我的母亲还在旁边看得扬扬得意,把我欣赏得心里发昏,要是看见别人对我不像她那样,她就觉得惊讶。家里连一点点费力气的事情,都提防着不叫我做。可是他们成功了吗,我怀疑!冰山上的大块积雪向着我们崩溃下来的时代到了,一场强有力的、扫清一切的暴风雨,已经降临了;它正来着,它已经逼近了,不久,它就要把我们社会里的懒惰、冷漠、厌恶工作和腐臭了的烦闷,一齐都给扫光的。我要去工作,再过二十五年或者三十年,每个人就都要非工作不可了。每一个人!
契布蒂金 我,就不。
屠森巴赫 你原本就不能算数。
索列尼 再过二十五年哪,感谢上帝,你已经不在人间了。说不定两三年以后,你就许一下子中风死了呢,也许,说不定我一发起火来,就给你脑袋里装进颗子弹去呢,我的天使。(从口袋里掏出一瓶香水来,往胸上和手上洒)
契布蒂金 (笑着)我从来什么也没有做过,这倒是真的。我自从大学毕业,这十个手指头,就没有动过一动。除了报纸,我从来什么也没有看过,连一本书也没有读过……(从口袋里又掏出一份报纸来)你看……比如说,我从报上知道有过那么一位叫作杜勃罗留波夫的。可是他写过什么书,我连一点也不知道……可又有谁知道呢……
[地板上传出楼下有人敲叩声。
听……楼下叫我了,有人找我来了。我马上就回来……等一会儿……(一边梳着下髯,仓促地走出去)
伊里娜 说不定他心里又忽然想起个什么念头呢。
屠森巴赫 对了。他是带着一副得意的神气出去的,他一定是要送给你一件礼物。
伊里娜 那可真没意思极了!
奥尔加 是呀,那可讨厌。没意思的事情他可做过不只一件了。
玛莎 “海岸上,生长着一棵橡树,绿叶丛丛……树上系着一条金链子,亮铮铮……”(3)一条金链子……(低唱着站起来)
奥尔加 玛莎,你今天不大高兴啊。
[玛莎仍然低唱着,戴上帽子。
你要到哪儿去?
玛莎 回家。
伊里娜 多奇怪呀……
屠森巴赫 妹妹的命名日,反倒走开了!
玛莎 有什么关系呢……我晚上再来。再见了,我的亲爱的……(吻伊里娜)我再说一次,祝你健康,并且幸福。从前爸爸在世的时候,我们每逢过命名日,家里总要来三四十位军官,那多热闹啊!可是今天呢,人只有一个半个的,冷清得和在沙漠里一样……我走啦……我今天心里烦得慌,我难受,所以我的话你可不要上心里去!(含着眼泪在微笑)我们过些时候再谈吧,我离开你了,亲爱的,我走啦。到哪儿去呢?我一点也不知道。
伊里娜 (不满意地)咳,就看看你……
奥尔加 (眼里流着泪)我了解你,玛莎。
索列尼 如果是一个男人在高谈哲学,那多少总还有点哲学的或者诡辩论的意思;然而,如果是一个女人或者两个女人掺和进来高谈哲学,那简直就是睁着眼说梦话。
玛莎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这个可怕的人?
索列尼 没有一点意思。“他还没有来得及‘哎哟’一声呢,熊已经扑到他的身上了。”(4)
[停顿。
玛莎 (憋着气,向奥尔加)不要嚎了!
[安非萨和托着一块蛋糕的费拉彭特上。
安非萨 这儿,我的好费拉彭特。进来吧,我想你的靴子是挺干净的。(向伊里娜)地方自治会议的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普罗托波波夫派来的……送给你这份蛋糕。
伊里娜 谢谢。说我谢谢他。(接过蛋糕来)
费拉彭特 什么?
伊里娜 (提高了声音)说我谢谢他!
奥尔加 奶妈,给他一点点心吃。去吧,费拉彭特,跟她吃点点心去吧。
费拉彭特 什么?
安非萨 咱们走吧,费拉彭特·斯皮里多诺维奇。咱们走吧,我的好……(和费拉彭特下)
玛莎 这个普罗托波波夫,我可不喜欢他,这个米哈伊尔·波塔波维奇,也许是伊凡诺维奇,我记不清了。我们不应该邀请他。
伊里娜 我没有请他。
玛莎 那你做得很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