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与浙东山水
郁贤皓
唐代的浙东,指今浙江省钱塘江、富春江以东地区,包括越州、明州、婺州、台州、温州、括州(后改名处州)、衢州等七州,即今绍兴、宁波、金华、临海、温州、丽水、衢州等地区。这个地区自东晋以后,常有贵族、高僧、名士隐居、旅游、仕宦于此。如现在从新昌到天台要经过的会墅岭,据说就是因为东晋时许多贵族筑别墅于此而得名。唐代诗人白居易在《沃洲山禅院记》中曾说过,东晋时有十八名士、十八高僧隐居于今新昌县境内的沃洲山。到刘宋时代,著名诗人谢灵运曾为永嘉(今温州市)太守,“郡有名山水,灵运素所爱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历诸县,动逾旬朔……所至辄为诗咏,以致其意焉”(《宋书·谢灵运传》)。后来,他隐居在会稽始宁县(今浙江上虞西南五十里),经常“寻山陟岭,必造幽峻,岩嶂千重,莫不备尽。登蹑常著木屐,上山则去前齿,下山去其后齿。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同上)。谢灵运当年所开小径,至今当地居民仍能识别。浙东的山水本来极美,所谓“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世说新语·言语》)。由于谢灵运在浙东地区到处游览并写下了许多山水诗咏赞这一地区的风景,使这一地区的山水更负盛名。后代许多诗人仰慕浙东山水,踏着谢灵运的足迹到此旅游。
到了唐代,浙东就成为全国知识分子的旅游热点。
下面我们分五个阶段叙述唐代诗人与浙东旅游线的关系和特点。
第一阶段是高宗末到中宗末。这期间有两位诗人被贬到浙东任职。一是骆宾王,他在高宗末由长安主簿被贬为临海丞,大概因为是失意被贬到浙东,所以浙东的风光在他的诗中几乎没有得到反映,今存《早发诸暨》诗所写景色是艰险可畏,使他“独掩穷途泪,长歌行路难”。而《久客临海有怀》诗中的景色也是一片萧瑟,心情十分凄凉:“欲知凄断意,江上涉安流。”另一位诗人宋之问于景龙三年冬被贬为越州长史,但他在越州的心情是愉快的,遍游了越中名胜古迹。下车伊始即去拜谒禹庙,写有《谒禹庙》和《祭禹庙文》。次年春有《景龙四年春祠海》诗,夏有《玩郡斋海榴》诗。在越州期间,他游禹穴,出若耶,游云门寺,游法华,泛镜湖,所游之处都写有诗篇,将越中的名胜都写到了。此外,他还有写越中思妇的乐府诗《江南曲》以及怀古诗《浣纱篇赠陆上人》。
据《新唐书·宋之问传》记载,之问在越州时,还曾“穷历剡溪山,置酒赋诗,流布京师,人人传讽”。可惜这些诗都已失传。在《宿云门寺》一诗中说到:“再来期春暮,当造林端穷。庶几踪谢客,开山投剡中。”说明他是一心想沿着谢灵运的足迹游遍浙东的。
第二阶段主要是在开元、天宝年间。大诗人李白、杜甫以及孟浩然、崔颢、綦毋潜等都曾到浙东旅游,他们都不是宦游。李白在开元十二年出蜀后的主要旅游目标就是浙东剡中。他在《初下荆门》诗中写道:“此行不为鲈鱼脍,自爱名山入剡中。”他沿江东下,又由运河南下,渡浙江到会稽,又沿曹娥江溯流而上到剡县(今嵊州、新昌),又沿剡溪溯流东南行,经沃洲湖,到石桥,在天台山北麓登华顶峰,又下山至南麓国清寺。这条旅游线也是杜甫以及后来许多诗人们所走的路线,后来李白在开元末和天宝六载(747)两次游浙东,基本上也是走这条路线。虽然直接在浙东写的诗不多,仅有《越女词》其三、其四、其五、《越中览古》《越中书怀》《同友人舟行游台越作》《天台晓望》《早望海霞边》《浣纱石上女》《对酒忆贺监》等十余首,但他在其他地方写的许多诗中经常提到浙东的风光,如耶溪、镜湖、剡溪、沃洲、天姥、天台、石梁等等,说明他对浙东风光极为迷恋。
李白写浙东风光最酣畅的有两首诗:一是《梦游天姥吟留别》,描绘天姥山云:“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把越中景色都写到了。一是天宝十三载(754)所作的《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诗,描绘浙东景色可谓奇绝:“万壑与千岩,峥嵘镜湖里。秀色不可名,清辉满江城。人游月边去,舟在空中行。……天台连四明,日入向国清。五峰转月色,百里行松声。灵溪恣沿越,华顶殊超忽。石梁横青天,侧足履半月。……挂席历海峤,回瞻赤城霞。赤城渐微没,孤屿前峣兀。瀑布挂北斗,莫穷此水端。喷壁洒素雪,空蒙生昼寒……”这里把会稽、剡中、天台、永嘉、缙云等地区的所有美景都做了生动的描绘,读后令人向往不已。
值得注意的是李白在这两首诗中都提到了谢灵运。李白与他的崇拜者魏万,显然对当年谢灵运游历之地非常向往。
孟浩然一生隐居襄阳,但在开元年间也曾专程赴浙东游览。他在杭州观潮后,即赴越州、剡中、天台、永嘉。当时他的好友张子容正在温州乐城(今浙江乐清)当县尉,两人诗酒唱和,相得甚欢。张子容还写有《除夜乐城逢孟浩然》《乐城岁日赠孟浩然》《泛永嘉江日暮回舟》《送孟浩然归襄阳》等诗,孟浩然则有《永嘉上浦馆逢张八子容》等诗。此外,他还写有《耶溪泛舟》《与崔二十一镜湖寄包贺二公》《越中逢天台太乙子》《宿天台桐柏观》等诗。特别是《腊月八日剡县石城寺礼拜》一诗,是唐代诗人描写新昌大佛寺的典范作品,气象庄严肃穆,可见其对此江南大佛的礼敬之情。《舟中晓望》诗云:“问我今何去,禾台访石桥!”诗中洋溢着欢欣情绪。《题云门山寄越府包户曹徐起居》诗云:“我行适诸越,梦寐怀所欢。久负独往愿,今来恣游盘。台岭践磴石,耶溪溯林湍。舍舟入香界,登阁憩旃檀。晴山秦望近,春水镜湖宽……”说明他对浙东的游历是非常称心满意的。
杜甫在开元十九年(731)至二十三年(735)间也曾漫游吴越。他后来在《壮游》诗中回忆说:“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他赞美越女,描写鉴湖、剡溪,都充满感情。尤其是“归帆拂天姥”一句,前人都不得其解。其实,这说明杜甫从天台山回程是舟行过沃洲湖,遥望天姥山,正和李白一样,看到的是“云霞明灭或可睹”。舟帆一拂而过,故云“归帆拂天姥”。
此外,开元年间崔颢、綦毋潜也曾游浙东,前者有《入若耶溪》《赠怀一上人》等诗,后者有《春泛若耶溪》《若耶溪逢孔九》等诗。特别是崔颢《舟行入剡》诗云:“鸣棹下东阳,回舟入剡乡。青山行不尽,绿水去何长。……多惭越中好,流恨阅时芳。”对越中美景印象极好。这一阶段是唐朝最繁荣的时期,诗人们都怀着欢愉的心情,沿着谢灵运游览的路线,到浙东寻幽览古。
第三阶段是中唐前期,即从肃宗时代到德宗时代,这一阶段到浙东游历的诗人特别多。肃宗上元二年(761),诗人李嘉祐为台州刺史。李白在《送杨山人归天台》诗中曾提到:“我家小阮贤,剖竹赤城边。诗人多见重,官烛未曾燃。兴引登山屐,情催泛海船。石桥如可度,携手弄云烟。”李白在诗中称李嘉祐为小阮,是用晋阮籍、阮咸典故,表明他们是叔侄关系。李白对石桥印象极深,对李嘉祐为台州刺史很为羡慕。李嘉祐在此期间曾写诗反映台州袁晁起义的情况以及起义被镇压后浙东的一片萧条景象。李嘉祐、刘长卿、皇甫冉都有《和袁郎中破贼后经剡县山水上李太尉》的同题诗,李嘉祐还有《送越州辛法曹之任》《送严维归越州》《同皇甫冉赴官留别灵一上人》,刘长卿有《送台州李使君兼寄题国清寺》,这说明当时台州地区以李嘉祐为中心,有诗人群体互相酬唱。皇甫冉和刘长卿都久滞浙东,写了不少诗。当时秦系避乱剡溪,朱放隐于剡中,严维为诸暨尉,还有和尚灵一、灵澈、清江等人,刘长卿、戴叔伦等都有与他们的唱酬之作,说明当时浙东聚集了一大批诗人,他们在许多诗中赞美浙东山水。
此一期间,顾况、耿、张佐、王建等人也曾游浙东。其中顾况居台州、越州甚久,写有《越中席上看弄老人》等诗。其《从剡溪至赤城》诗云:“灵溪宿处接灵山,窈映高楼向月闲。夜半鹤声残梦里,犹疑琴曲洞房间。”写得非常优美。耿有《登沃洲山》诗,张佐有《忆游天台寄道流》诗,王建有《题台州隐静寺》诗。
这一阶段显然与第二阶段不同,诗人们不再专程到浙东做长途旅行,也不再专门沿着谢灵运的路线游览。
第四阶段是中晚唐之际。长庆三年(823)至大和三年(829)元稹为越州刺史、浙东观察使。隔了四年,大和七年(833)至九年(835),李绅又为越州刺史、浙东观察使。元稹在浙东时,白居易于长庆二年(822)至四年(824)曾为杭州刺史。元稹在越州写有《以州宅夸于乐天》《重夸州宅旦暮景色兼酬前篇末句》《寄乐天》等诗,都盛赞会稽山水。如《寄乐天》诗云:“莫嗟虚老海壖西,天下风光数会稽。灵氾桥前百里镜,石帆山崦五云溪。冰销田地芦锥短,春入枝条柳眼底。安得故人生羽翼,飞来相伴醉如泥。”他对自己能在浙东做官非常庆幸,还希望在浙西杭州做官的白居易前去相伴。值得注意的是白居易写有《沃州山禅院记》一文,开头便云:“东南山水,越为首,剡为面,沃洲、天姥为眉目。”元稹自己也写有《修桐柏宫碑》《永福寺石壁法华经记》等文,对浙东名胜做了生动的记载。
元稹在浙东时,有不少诗人曾游越州,与他酬唱。如赵嘏有《浙东陪元相公游云门寺》《九日陪越州元相燕龟山寺》等。赵嘏还到过剡中,有《发剡中》《早发剡中石城寺》等诗。
李绅为浙东观察使时,也有不少描写浙东山水的诗作,如《新楼诗二十首》《若耶溪》《登禹庙》《宿越州天王寺》《题法华寺》等。
这一时期,马戴、项斯、朱庆馀、张祜、徐凝等诗人都曾写下剡中和天台风景的诗篇。马戴有《寄剡中友人》,又有《送道友入天台山作》诗;项斯有《寄石桥僧》诗;张祜有《游天台山》诗;徐凝有《天台独夜》《送寒岩归士》等诗。朱庆馀在台州等地写有不少诗篇。稍后,大中年间许浑也曾游浙东,有《早发天台山中岩寺度关岭次天姥岑》《陪越中使院诸公镜波馆饯明台裴郑二使君》诗等。
这一阶段的特点是,除有些诗人因仕宦而到浙东外,大多数诗人还是出于对浙东山水的歆羡而来旅游的。当时北方军阀间战乱频仍,而浙东则比较安定平静,山川景色依然美好,所以浙东仍有作为旅游热线的吸引力。
第五阶段是唐朝末年。吴融是越州山阴人,写有《题越州法华寺》等不少反映浙东风光的诗篇,另外有《寄贯休上人》诗云:“见拟沃州寻旧约,且教丹顶许为邻。”诗人方干也曾游越州,写越州之事的诗甚多。这一时期有不少诗僧描写剡中风景。如诗僧贯休长期隐于婺州,与婺州、睦州历任刺史酬赠诗甚多。
这一阶段,由于农民起义波及浙东,来浙东游览的诗人显著减少,浙东作为旅游热点渐渐衰退。
从上所述中可知,浙东在唐代作为诗人的旅游点,是与唐王朝盛衰相始终的。在这五个阶段中诗人们所描述浙东风光的诗文,都是值得我们研究的。
作者系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论文原载《唐风馆杂稿》,辽宁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67—2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