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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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那艘日本船也离得近了,黄色的探照灯直直的钉在他们的船上,照得火烧鬼他们几个睁不开眼。

“哐”!然后是几声让人心里发毛的吱呀声,那艘日本船横着撞在了这艘沙船的侧边,等两艘船摇晃的频率接近时,几个日本水兵跳上了船,“你们,干什么的?”一个大概是当官的日本人用狐疑又傲慢的眼神把甲板上的所有人扫了一遍,用生硬又凌厉的中国话问。

一条缝试图走近那个军官,却被军官身边的两个士兵上了刺刀的步枪一逼,停下了脚步。

他赶紧用日语说了两句,那个军官一脸诧异,朝两个当兵的挥了挥手,一条缝走上前去。

火烧鬼站在不远处,被日本兵用枪逼着进不了前,听不清一条缝和日本人说了什么,只见那个日本当官的脸上变得和蔼了,还笑了笑。火烧鬼正感叹一条缝这狗日的还真有点本事,那个当官的已经把身子一让,同时招呼兵船上的人,让一条缝登上了日本船,然后眼睁睁看着一条缝进了船舱。

沙船上的日本兵也不再那么声色俱厉,而是拄着枪,靠在船帮点起了烟卷。这种烟卷火烧鬼只见过洋人抽,自己没碰过。他由不得多看了几眼。这个小动作被那几个当兵的看在眼里,他们叽里咕噜了几句,“欸!”一个当兵的朝他招了招手。

火烧鬼疑惑的看着那当兵的,又望了望四周,才拿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

当兵的点点头,又朝他招了招手。

火烧鬼带着几分小心地走过去。

那当兵的取出支烟卷递给他,火烧鬼一时倒有些无措,两手在裤腿上使劲儿揩了揩,两手接了。

几个日本兵大笑起来,又叽里咕噜说了几句,递烟的那个士兵擦着了根洋火,示意火烧鬼点上。

火烧鬼一只手两个手指捏着烟卷,另一只手颤颤的扶着捏烟卷的手,就着洋火连嘬了几口,把烟卷点上了。没想到烟味儿很浓,他一下没适应,吸得又仓促,他咳得歇斯底里,那张本就发红的怪脸皮下血管都胀成了紫红,嘴里流滴出一溜溜的清口水,眼泪、鼻涕都呛出来了。那几个日本兵又笑得手舞足蹈。

火烧鬼弯着腰,把手里的烟卷扔进了海里,一手撑着膝盖,一只手盲目的摇着。

“欸!”

火烧鬼侧起身往喊声处一看,是一条缝站在兵船的舷梯旁。

“没事了!叫他们起帆!”一条缝兴奋地喊道。

“哈!”火烧鬼一听便高兴起来,可他没发得出声,扶着船帮把一口清口水呲到了海里。

“升帆!升帆!把篷帆都升起来!”他喊起来。

在他船上的两个东洋兵也把烟头扔了,顺着兵船的舷梯爬了上去。

“走了!走了!”一条缝跳上了船。

兵船上的兵用一根篙杆在沙船船帮上一撑,“突突”的冒着烟走了。

沙船的篷帆扯得高高的,船像个心急的小脚婆娘动了起来。

“老子的心脏都快从喉咙里冲出来了!”肖十七高兴得一条手臂搂了搂一条缝,摇了摇他:“不含糊!老弟!等回去了哥哥亏待不了你!”

“看您说的!”

“狗日的!没想到你能说这么好一口东洋话!贩油的饭俺们以后就不吃了。跟哥说说,你怎么唬住那些东洋人的?”

“我哪里有唬住他们的本事!”一条缝笑起来,“那些当兵的会直接把我扔海里喂鱼的!”

“那那个当官的还对你那么客气?”肖十七看着他。

“哦!”一条缝身子扭动了一下,肖十七的手从他肩上放开了。他舔了舔唇,深呼了口气,说到:“因为我跟他说的实话。”

“实话?!什么实话?你怎么跟人说的实话?!”肖十七诧异的看着一条缝,他一下反应不过来一条缝所谓的实话指的是什么。

“我说你们是运枪去营口啊!”一条缝话说得既平又问。

可这句话进到肖十七耳朵里的时候,他都怀疑自己的耳朵里是不是还有个人在说话。

这太难让人相信了。

一旁的火烧鬼也以为自己错听了。他惊愕的看着一条缝。

“你啥意思?”肖十七眼里的光变得又冷又厉,话也变得肃杀了。甲板上的空气都被凝住了。

“大哥你先不要急着动气。”一条缝脸上流露出一种混合着嘲弄和谄媚的表情:“你当初把这件事交给我办,你我都知道,想要蒙混过去,那才是很容易把自己的命丢掉的真正的冒险吧。有些事你们······”他也扫了眼火烧鬼,继续说道:“再过些日子,日本军就要从辽东撤回到朝鲜······”

“哦?!有这样的事?!”肖十七的脸因惊讶和疑惑显得阴晴不定。

“真的。”一条缝的舌头在门牙缝里挤了挤,“今年俄国联合德意志、法兰西要求日本归还辽东半岛,否则三国有对日本开战的可能。日本屈服了。我上他们的船只是确认一下这件事。”

“你知道得挺清楚。”火烧鬼在一旁看着他。

一条缝有点尴尬的笑了笑。

“其实你就是个日本子,是么?”肖十七突然问道。

“唔······”

一条缝低着头沉默了一小下,点了点头。

“就为俄国佬这事儿,你们日本人才放俺们的行?”

“是的。这是最主要的原因。”一条缝眼睛发红,眼眶湿润,他看着肖十七,“我们总会联起手赶走这些白种野蛮人的!”

“你在讲梦话吗?”火烧鬼一下子起了高腔,“你们抢了俺们的地方,人家帮俺们拿回来,还要俺们和你们联手?”

“做梦的怕是你啊!”一条缝嘴角显出明显的鄙夷:“今日之世界,弱肉强食而已。你什么时候见过俄国佬白帮人忙的?它不过是同样觊觎旅顺罢了!”

“好了!好了!肏你的娘!你讲的那些跟老子没关系。不过,”肖十七恶狠狠地瞪着一条缝,道:“要在去年,老子非要在你身上扎几个透明窟窿!”只停了那么一会儿,一转脸他又高兴起来:“不过如今无所谓了!以后的事以后说!这趟差跑得跟唱戏般,你杂种倒真让老子起起伏伏的长了见识!”

“徐驼子这个人,以前真是淡看了。”肖十七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哥,你······”火烧鬼听了一怔,望着肖十七。

肖十七也看了看他,突然道:“娘的!你想哪里去了!他那么粗的腰,哪个敢动他!再说俺们这一摊子正缺老徐这样的明白人呢!”

船经过旅顺对面的小岛后把帆偏了偏,船头指向东北向,沿着看得见辽东半岛海岸线的距离一路上驶,在看得见横着的海岸线的地方便下了碇,把篷帆也收了。海面上静悄悄的,只偶尔有几只水鸟从头上掠过时“啊啊”的叫几声。

船上的人用搭钩把船尾挂着的舢板拖到船边,火烧鬼带了两个弟兄下到了舢板上。

“记得升堆火!”肖十七靠着船舷喊道:“看到火堆老子就过去!”

“知道了!”火烧鬼把手扬了扬,低头看了看肖十七借给他的表。天全黑之前应该可以上岸。

火烧鬼抓着船头系着的绳子,一条腿压在船头木柱上站着,由着舢板在海水里起伏。他两只眼睛似乎空无目的的望着前方。一条缝说的关于日本和俄国佬的那通话他一直在脑子里琢磨,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仿佛吞了一块半生的肉,不上不下的硌在肠胃里。

再有就是,真的,一起吃粮的时候不觉得,他现在对他这个大哥真有点说不出的心怯。

他脑子里一下在想一条缝说的那些话,一下又跳到对肖十七的看法上,这种状况把他平时本就因为不太舍得用而显得干干净净的脑子搞得有些乱,让他对在脑海里蹦跶的事情一时既得不出什么结论又摆脱不开。

天色变成了很深的灰蓝,天上的云跑得快起来。起了些浪。火烧鬼把手伸进水里,运气不错,刚好赶上了涨潮。

肖十七要人从舱里拿了壶酒,弄了一小碟盐水煮的花生米。没有独饮习惯的他往碗里倒了一碗,却没叫人陪自己,而是一个人寻了个船头看得见火烧鬼那只舢板的位置,端着酒很久才呷一口,捏起一粒花生丢进嘴里让细细的嚼磨,看着那只舢板去得远了,一双眼睛搜着远处的海岸线。

表不在身上,时间就像灶头的老邓爹搅酽粥,既费力又缓慢。

肖十七望了望头顶被游云遮得时隐时显,云母片般的月亮,南边远处有一片很厚的云正在追过来。亥时都过了一半了吧?他站起身,一只脚踏在船舷上,端着那碟花生捏着一粒放在嘴边啃了半粒,用门牙细细的碾碎。

“娘的!这个火烧鬼!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躁起来,呷了口酒。肖十七担心变天。

“喂!喂!烟······”一个年轻的小伙计喊起来又停顿了一下,然后手绷得笔直,指着海岸喊道:“是烟!火!看!是火!”他激动得嘴角都快裂到了耳朵根,连人都不会喊了。

“哪里?”肖十七把碟子一丢,也顾不得花生滚了一舱板,顺着那年轻人指的方向看过去,“哪儿?!”

“你等一下!顺俺指的地方看!等火大些!”那孩子着急的给萧十七指引。

是的!是的!那烟子被风吹得淡了,半天没看清。肏他娘的!的确是火光!

“你这小崽子眼力好!”肖十七的巴掌在那孩子脑袋上使劲儿揉了揉,“一会儿吃饭的时候让老邓爹给你碗里头多加两块肉!”

“俺不稀得要那两块肉。爷不能给俺几个赏钱吗?”那孩子问到。

肖十七一愣,跟着用两个手指夹住娃儿的脸蛋晃了晃:“行!不简单!猴崽子!让你逮到了,赏钱就赏钱!”他大笑着从怀里摸出吊钱来一扔,那娃子迅捷的接在了手里,朝肖十七一笑,跑开了。

“娘的!留着娶媳妇吧!猴崽子!”肖十七端着酒碗看着那娃子跑开的背影,把碗里的残酒一口尽了,把那只陶碗信手扔下了海,“升帆!把帆升起来!”

“自家搬来的柴火?也不把火弄旺些!”肖十七兴高采烈踩着水上了岸,水清清凉凉,他故意蹚着走,把水弄得溅起水花来,“哟!老魏!”他冲着迎来的魏老大大声道:“老子还担着心呢!没想到徐驼子楞把你老小子拖下了水!哈哈!给老子做事不会亏了你,老子说话跟以前一样,照样是当得钉子的!好!好!”

“肖爷,不是俺们不想升堆旺火,如今这一片不比从前,那些东洋人本就不是吃干饭的,如今高鼻子的老毛子也来了,厉害得很!这要是让他们逮着了,嘿嘿,银子打了水漂不说,一家老小可就要重新投胎了。”

“哈哈,哪里的话!不怕!不怕的!别听那些瞎诈唬!”肖十七拍了拍魏老大的肩,“别人兴许轻易就得搭上性命,你是谁?第一次打交道俺就知道你魏老大不是一般角色,难不到你!打渔摸虾的,那是委屈你了!”

“下货!下货!”徐驼子在不远处喊道:“别愣着了,赶紧!这里烧堆火,十几里外都能看到天是红的。赶紧装桶水来浇了!老魏,”徐驼子拎着鞋喊到:“你带上肖哥去你那里吧,正好给他弄些吃的。肖哥,接货的两个人也在老魏那里。你正好和他们见个面,顺便把湿衫换了。”

“好!你也一起来吧。正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你先去。俺跟火烧鬼把货收拾了就来。”

“嗯。也好!忙活完了俺们哥俩好好喝两盅!这趟差事没少让你操心!”肖十七很高兴,“老魏,俺是饿了!你看,就他娘在船上嚼了几粒花生!”

“走,走!肖爷,徐爷在这里,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何况俺家大小子也在,从这旮到辽河口,他都熟着呢!”老魏抚着肖十七的后背,“你运气好,留了肚子!俺那婆娘把今天才出水的鲅鱼收拾了,巴掌大的肉片子一起炖,还贴了饼子,一会儿你可劲造!”

“那是!老徐在,老子还有啥不放心的!”肖十七“嘿嘿”笑了笑,“什么?鲅鱼炖猪肉?好呀!把老子肚皮里的肠子全都叫起身了!”

魏老大家离海岸不到三里地。两个人说着话就到了。那是一处用枯树枝和一些灌木枝条凑成的篱笆围起来的院子。院子里朝南一溜三间茅草顶的夯土房子,正房的窗户上贴的纸发了黑,只在靠中间一两格窗纸稍白些的位置油花儿般漾出点昏黄。

天已经全黑了。肖十七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院子里其他地方,就被老魏牵扯着让进了屋。

那屋子门一开,一股子醇厚的混着鱼香的肉香“哧溜”就钻进了肖十七的鼻孔,勾得他肠子里一抽,眼睛情不自禁就循着味儿搜了过去。蹲在火门子边上塞柴看火的八成是老魏家的婆娘,她在暗影里只看了眼他,又顾着自己那一摊去了。魏老大个头大,天王似的身躯显得屋里特别小。他侧着身领着肖十七绕进了屋。屋里的炕上坐着俩人,炕头墙上的油灯太暗,肖十七隐约瞧着近灯的是个唇髭不浓的后生,另一个离灯离得远些,黑咕隆咚的,他没来得及细看,只把手先抱了,做了个要拱手的架势。

“黄爷。”魏老大指着那个后生,又指着肖十七,道:“接货的货主。这位是肖爷。”

“黄胜春,黄爷?”肖十七不敢相信这个后生就是来接货的主儿,一拱手,试探着问到。

“肖爷一路上辛苦!不敢称讳,您说的那是俺家老爷。”黄可旺说话直起身,朝肖十七也拱了拱手,“俺叫黄可旺。这位是俺一起的,金满,金爷。”

“哦,哦!”肖十七心里放下了一大半,他赶忙朝暗处坐着的那人也拱了拱手。那人也回了礼。

“俺陪您二当家的去找的,还能错?上炕!上炕!”老魏让出炕沿,道:“牛他娘!吃的好了么?”

“二当家?”肖十七愣了一下,脸上就做出许多笑:“哦,哦,老徐是吧!哈哈,是的,是的。不是俺心重,到底是托付着干系,问清楚些好!”

“肖爷想得周到。”黄可旺道:“俺们吃的这碗饭,是要多长几个心眼的。”

“就知道站在那里喊!里里外外啥事都得俺来做!一早到晚屁股没挨过凳子!”原先在灶膛边的那个女人端了一只巨大的瓦盆过来,重重的撂在炕桌上,“有啥用!”

她一转身,又在炕桌边“哐”撂下一把筷子和一堆粗瓷大碗。

魏老大尴尬的笑了笑,把桌上的碗筷分了分,对肖十七道:“肖爷,你们先吃。俺去接下老徐他们。”

“老魏,你等等!”坐在暗处的金满也起了身,道:“两位老板在这里宽坐,俺也跟你去看看。”他说着话,只一蹭就坐到了炕沿,两只脚跟着下了地。他往地上一蹲,摸着自己的鞋把脚往里一套,手一勾,站起身一拍老魏肩膀,俩人前后脚出了门。

“老魏,你跟这位肖爷很熟吗?”金满一出院子门就问老魏。

“嗨!金爷!你是不知道,”老魏把他认识肖十七的经过一路上跟金满说了一遍,金满明白了,原来这个肖十七是当年的逃兵。怪道他瞧着有点眼熟,总觉着在哪里见过。

“那个肖爷那时候恶声恶气,”老魏自顾自一边走一边说到:“不过到最后答应给的都给了,还多给了些,也没为难俺和俺那儿子。”

“嗯嗯······”金满边走边点了点头,“你刚才说啥?”

“没啥,没啥,唠点闲嗑。”老魏脸上挤出丝笑,看了看金满。

“哦,哦,是么!”金满腼腆的笑了笑,道:“哈,俺刚走了神。对,对,你是说他说话还算话。那就好,那就好。那还是条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