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赵复与四书学北传
一、赵复北上传学始末考略
赵复,字仁甫,湖广德安(今湖北安陆)人,约生于南宋嘉定八年(1215),卒于元大德十年(1306)。学者称“江汉先生”。关于赵复的学术渊源,学界有不同的说法。元人郝经谓:“及朱子之门而得其传,裒然传道于北方之人,则亦韩子、周子之徒。”44《宋元学案·伊川学案下》将其列为“伊川续传”,《晦翁学案下》列之为“朱学续传”,《鲁斋学案》列之为“程朱续传”,但未指明明确的师承关系,大概属于私淑之类,故《宋明理学史》谓:“看来,赵复很可能是自学自得,而后人因其学旨,遂列于朱门系统。”45《宋元学案·武夷学案》又列为“茅堂续传”,理由是茅堂先生胡宁曾著《春秋通旨》,而“是书在元初赵仁甫最传之”46。此外,台湾学者罗光在其《中国哲学思想史》中认为赵复是真德秀门生,魏崇武先生著文辨之,以为无据。47然而赵氏系程朱一派理学人物当属无疑,在北上讲学过程中,他也竭力将包括四书学在内的程朱之学传衍到北方地区48。
赵复北上传学并不是一个自觉而顺利的过程,而是经历了一场生与死的激烈思想斗争。德安之战及赵复被俘的情形,《元史·赵复传》有一段形象的描述:
这里面有三处地方值得注意:一是赵复初不欲北上的原因是“九族俱残”,二是后又应允的缘由是听从了姚枢的劝说,三是应允的态度是“强从之”。问题的关键在于,姚枢的劝辞及赵复受劝后的表现历史上有不同的版本,而这又关系到对赵复北上动机的理解。关于姚枢的劝辞,大概有三种说法:
第一种是姚枢从子姚燧在《序江汉先生死生》一文中所载:
第二种同样出自姚燧之手,他在《中书左丞姚文献公神道碑》中称:“公晓以徒死无益,汝存则子孙或可传绪百世,吾保而北,无他也。”这一说法也为元人苏天爵50、明人冯从吾51及明修《元史》等所采,并成为后世通行的版本。
第三种出自清人魏源,称当时姚枢“晓以布衣未仕,徒死无益,不如随吾而北,可以传学教化”52。
关于赵复受劝后的表现,也有两种版本,第一种是姚燧《中书左丞姚文献公神道碑》所云“遂还,尽出程朱二子性理之书付公”,《元名臣事略》与之同。第二种是《元史》所载“强从之”,《元儒考略》、清人朱轼《史传三编》、魏源《元史新编》等皆采其说。
姚枢劝辞的三种版本,可以分别用“传道”、“传宗”和“求仕”来概括,就当时赵复“九族俱残”的实际状况和北上以后的学术活动来看,“传道”和“传宗”之说都在情理之中。受劝后的两种表现尽管有接受程度上的深浅,却没有本质的差别。至于魏氏“求仕”一说,未知所据,恐怕未必合于赵复本意。53
怀着“传道”或“传宗”的信念,赵复在一种前途未卜的忐忑心境中于1236年被送达燕京。54来到燕京的赵复,“名益大著,北方经学,实赖鸣之。游其门者将百人,多达材”55。其中既包括杨惟中、姚枢两位名臣,也包括后来成为元朝高官或大儒的郝经、许衡、窦默、刘因等人。值得一提是杨惟中,同姚枢一样,他也是一个为赵复传播四书学创造条件的关键人物。杨惟中,字彦诚,弘州人,元兵攻德安时“于军前行中书省事”56。从现有史料记载来看,赵复被俘时,杨惟中大概未曾与之谋面,后于燕京“闻复论议,始嗜其学”,时居相位的杨惟中于是很自然地“与枢谋建太极书院,立周子祠,以二程、张、杨、游、朱六君子配食。选取遗书八千余卷,请复讲授其中”57。太极书院的创建58,是元代四书学史上的一个重要事件,它为理学传播搭建了一个很好的平台,成为赵复传播四书学最主要的阵地。
赵复在太极书院的学术活动,包括讲学与著述,而所著书也正是他讲学的主要依据。《元史·赵复传》载:
赵复所著四种书今天均已亡佚,当时讲学的具体情形也无多少史料可稽,但“赵复在太极书院所讲的,是关于孔孟以来的道统、程朱理学的宗旨、书目之类”59则当属事实。问题是,程朱之学的范围很广,我们如何知晓赵复的讲学有四书学的内容?我们如何确定条列于《传道图》后的那个“书目”中有诸如《四书章句集注》之类的书?这里,我们找到了古代的两则记述,可以作为此一问题的证明:一则是元人虞集在《跋济宁李璋所刻九经四书》中所云:
另一则是明人张绅在《送殷先生(奎)叙》中所云:
据此,我们不难判断,赵复讲学所据之书必有《四书》,所传之学必有四书学。这两则材料同时还可证明,赵复当初听从了姚枢的劝导后“以所记程朱所著诸经传注,尽录以付枢”62,其中的“诸经传注”中也应当有当时流传于南方的《四书集注》、《四书或问》等书。
太极书院讲学大约六七年后,赵复曾经有一段离京南游的经历。历保定、赵州、魏县、东平、济南等地,与郝经、解飞卿、杨弘道等人广泛交往,并以所著《伊洛发挥》诸书馈赠,使四书学及程朱之学在一个更广泛的范围内传播。大概于1250年返京,1252年后则行历无可考63,这可能跟他志不仕元的气节有关64。
二、四书学北传与北方学风
明人冯从吾云:“先是,南北道绝,载籍不相通。洛闽之学惟行于南,北方之士惟崇眉山苏氏之学。”65这大概可以说明宋末元初的南北学术风气。北方崇尚苏轼父子之学,重词赋,重训诂,呈现出与南方义理之学不同的特征。赵复北上对理学及四书学的传播,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北儒的治学方向,为北方学界吹进了一股新风。
1.许衡、刘因的四书学转向
许衡与刘因是北方的两位大儒,尤其是许衡,更被后世推为元代理学的宗师。他们较早接受了赵复传播的四书学,从他们的接受过程,可以明显看出四书学带给北方学人的强烈影响。
先看许衡(1209—1281)。衡字仲平,覃怀河内(今河南焦作一带66)人,学者称鲁斋先生。自幼勤学好问,有大志,但他早年所读之书,多《尚书疏义》、王弼《易注》之类,未曾接触到理学典籍。兵乱隐居于魏时,与窦默相知,“每相遇,危坐终日,出入经传,泛滥释老,下至医药、卜筮、诸子、百家、兵刑、货殖、水利、算数之类,靡不研精”67。但在结识了与赵复有密切交往的姚枢后,鲁斋之学发生了重大转变。关于鲁斋由章句学向义理学的转变过程,《考岁略》有一段较为详尽的记载:
《考岁略》还记述了许衡研习程朱之学而有所得时无比快乐的心情:
由以上记述,我们至少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结论:首先,许衡在他不到四十岁的时候通过姚枢学得由赵复传来的朱子《四书》之学,并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其次,许衡在得睹朱子《四书》之后,迅即否定了以前所学,完成了他由章句之学向伊洛义理学的转变,且终其一生谨遵此道。69再次,许衡当时即已广收门徒,他也为其弟子扭转治学方向70,使理学与四书学的传播迅即扩大了范围,并且使理学与四书学不止成为一个人的学术偏好,而是成为一批学者的共同追求。当然,许衡在忽必烈朝任集贤殿大学士兼国子祭酒兼管太学时,通过规定教材及亲自著述在教育层面推广《四书》,从四书学传播的力度及效果讲,来得就更大更持久了。
再看刘因(1249—1293)。因字梦吉,保定容城人,学者称静修先生。从刘因的问学经历看,他对四书学的接受则显得更为顺理成章。《元史·刘因传》载:
可见,刘因对义理之学有着一贯的信念,而后来获睹程朱之书又使这种信念得到进一步印证,并从此发生了一个治学方向上的重大转变,周、程、张、朱之书从此成了他用功的主要对象。但毕竟是这些理学著作及其理学思想的传入,为其学术转向提供了基本条件。
当然,这里还有一个关节需要打通,因为《元史》的这段记述既未指明刘因得书之中即有《四书》,又未指明《四书》之传来自江汉赵复。我们试图从古人的记述中探寻到一些线索,一则记述来自虞集《安敬仲文集序》:
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其一,刘因此时开始自觉探求的,正是四书学;其二,朱子之书得于“江南”,而未言得于赵复。
另一则记述来自《宋元学案》,书中将刘因列为“江汉别传”,并明确称刘因“于赵江汉复得周、程、张、邵、朱、吕之书”71。在没有其他材料作为证明的情况下,我们无法判断刘因得书来自“江南”与“赵复”孰是孰非。72不过从刘因的年龄、行历结合赵复晚年行踪考察,刘氏直接从赵复那里接受《四书》之学的可能性不大。然而这并不影响我们对此一问题的认识和结论,因为即便刘因没有直接得《四书》于赵复,赵复北传四书学的事实及影响却是确定不移的,刘因获闻《四书》之学也应当在这样一种学术大背景下,说刘因间接受四书学于赵复也未尝不可。在传播四书学方面,刘因不但自己撰著了《四书集义精要》三十卷,讲学过程中的散论《四书》之语,还由门人辑录而成《四书语录》。与许衡略有不同,由于刘因在政治上的“儒家隐逸主义”倾向73,他主要是通过讲学授徒的途径实现了对四书学的传播74。
2.“传正脉于异俗,衍正学于异域”
之所以选取许衡、刘因作为北儒四书学转向的代表,是因为二人在北儒中影响最巨。以二人为中心建立起来的“鲁斋学派”和“静修学派”是北方两个最大的学术派别,影响所及,于北方学风之变举足轻重。其实,不惟鲁斋弟子和静修弟子受到了四书学的直接熏染,北方其他儒生也开始对四书学产生兴趣,四书学正渐渐占据主流,北方学风悄悄发生着改变。比如南阳穰县人成遵,“二十能文章。时郡中先辈无治进士业者,遵欲为,以不合程式为患。一日,愤然曰:‘《四书》、《五经》,吾师也。文无逾于《史》、《汉》、韩、柳。区区科举之作,何难哉!’”75以《四书》与《五经》并举且置《四书》于前,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四书”观念已经深入一些学者之心。再如奉元人杨恭懿,起初“暇则就学,书无不读,尤深于《易》、《礼》、《春秋》,后得朱熹集注《四书》,叹曰:‘人伦日用之常,天道性命之妙,皆萃此书矣!’” 76这表明,杨氏治学不但也发生了四书学的转向,而且把握住了四书学的要义。至此,我们便可以说,经历了赵复的首倡之功,《四书》之学最终打破了南北阻隔,在北方大地逐渐兴起,并且“在元初诸儒的众口交誉下,终于奠定它在学术上南面而王的地位”77。
再回过头来审视一下赵复的北上传学,于四书学乃至整个北方理学的发展实在至关重要。虞集即云:
黄百家亦称:
赵复当年离开太极书院载经南游,第一站就到了保定郝经家,告别郝经继续南游时,郝氏曾作《送汉上赵先生序》,对赵复北上传学的全过程及其意义作了全面而崇高的评价:
“异俗”、“异域”的称谓虽然略带有一定的民族歧视成分,但对赵复传学之功的肯定还是较为符合历史实际的。
这里,有三点还需要作特别说明:第一,若没有宋金对立所造成的南北阻隔,四书学本应在北方地区也有传播。至宋末元初,历史为四书学北传提供了机遇,赵复牢牢把握,恢复了四书学的正常传衍。81第二,赵复北传四书学虽然对北方学风造成了强烈冲击,并使许多学人发生转向,但在最初并未被士人普遍接受,宋金以来的旧学风仍然有很强的势力。比如王旭在《上许鲁斋先生书》中即云:
第三,四书学得以北传,并非赵复一人之功,而是一批学人甚至几代学人共同努力的结果,赵复不过在其中发挥了关键作用。
三、杨惟中、姚枢与四书学传播
四书学北传属集体之功,其实可以分这样几种身份来分别考察:
一种身份是被俘的南儒,他们把四书学的书籍和四书学思想带到了北方,使四书学北传成为可能。赵复自不必言,他是这当中的最大功臣。同时被俘北上的还有应城人砚弥坚、云梦人朱万龄等,砚、朱二人尽管也倡导道学,反对章句,但从文献记载上看不出他们对四书学的传播有何显著作为。83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金儒窦默(1196—1280)。默字子声,广平肥乡(今属河北)人,自幼嗜学。元兵伐金,默被俘,险遭杀,后避乱而南下至德安,“孝感令谢宪子以伊洛性理之书授之,默自以为昔未尝学,而学自此始。适中书杨惟中奉旨招集儒、道、释之士,默乃北归,隐于大名,与姚枢、许衡朝暮讲习,至忘寝食。继还肥乡,以经术教授,由是知名”84。这段文字一方面可以证明,窦默虽非如赵复一样是作为战俘被捉,却在同时与赵复一起北上,于理学及四书学的北传有功85;同时又进一步印证了窦默原来所持北方之学确与南方理学有所不同,他在许衡等人之前就发生了一个四书学的转向。
另一种身份是最初受学的北儒,以许衡、刘因、郝经等为代表,他们对四书学的接受与传播已见前述。此外还有两个人有必要特为表彰,他们都是此次四书学大规模北传不可或缺的关键人物:一为杨惟中,一为姚枢。
关于赵复被俘的经过,前文所引《元史·赵复传》已有叙说,但还有一些细节尚未提及。清代《御批历代通鉴辑览》卷九十二载:
从中我们可以获得这样两点信息:一是姚枢曾有与赵复相似的经历,而蒙恩于杨惟中;二是姚枢得赵复等数十士人,曾经与蒙古主将据理力争。86由此说来,赵复最终能北上传学,杨惟中、姚枢之功87着实皆不可没。
除去重视人才,杨惟中与姚枢还十分重视图书的收集和刊刻。杨惟中率军征战宋地,“凡得名士数十人,收伊洛诸书送燕都”88,而且这极有可能就是太极书院所藏、赵复据以讲学的那八千余卷“遗书”的主要来源。淳祐二年(1242)夏四月,姚枢辞官,隐居辉县苏门山,
这些工作都进一步推进了四书学在北方的传播。
在四书学北传上,杨、姚二人的最大贡献还应当是太极书院的创建,它为四书学北传创设了一个基地。明人湛若水曾以元初太极书院的创建为由,拿当时南宋与蒙古政权对待“道学”的态度作一比较,得出态度不同而致人心、风俗迥异的结论,颇能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