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2章 举劾滥吏赃官罢,招致蹊田夺牛诽
话说年前冬时,于御史台包拯与刑部、大理寺诸官员奉命勘劾,全力查处审讯下,终将为祸京郊杀戮民命,平素伙同国舅曹伋豪横跋扈,欺压良善之凶徒一网打尽。然岁月如流,新春渐渐远去,不觉那园林、河岸草木已经绿意烂漫。于此春下乍暖乍寒时节,闻得京邑酒楼茶肆间,不止一回议论现任三司使张方平,自恃官达要显,仗势欺人,侵夺豪民刘保衡宅第。而刘氏原本城中大户,房舍广阔,不想保衡并非刘氏子,此倒是新闻。若非保衡姑争讼至衙门,未尝知晓此情也。
又或言三司使张方平狡狯贪婪,为此阴事既成事实,满城风闻。如今一来有赖宋县爷刚明正气,二来有清正刚直,能为民请命之包老在朝为御史中丞,势必将弹劾之。那张方平贪心太甚,也该为其所为付出代价矣,云云。
唯觉一时间众说纷纭,不可胜听。——毕竟京师房产昂贵,即使多年在朝之公卿,除非获圣上恩遇,特赐予宅第,不然也难以在京购置邸舍。今竟有朝臣乘势强夺民宅,的确非比一般小事,加之京城百姓、商贾、官员诸色人等交错会聚,比及地方州县来,街谈巷语嚣嚣,有过之而无不及焉。
——提及今三司使张方平,自庆历六年初以知制诰、权知开封府之后,迁为翰林学士、史馆修撰、权三司使。至庆历八年暮春,因受僚属犯罪所牵累,被贬知滁州。顷之,知江宁府,入判流内铨;加封端明殿学士、判太常寺,又以侍讲学士调知滑州。至和元年孟秋,迁户部侍郎,徙知益州。于至和三年仲秋,复以三司使,召之还京。
对于侵夺民宅一事,原因京城富民刘保衡,早先赢得官府许可开一酒场,但终归年轻浮浪,不善经营,逐渐欠下官府麹钱百馀万。时至年前,三司使张方平遣吏箝籋,令刘保衡变卖家产以抵偿之。同时,张方平使心腹暗中作梗,制止他人购买,逼迫刘保衡不得已,于年终以宅第贱价相抵,几乎空手让与了张方平。
至年节过后,保衡姑丈唐子良探悉其情,遂转告与妻知晓,皆气愤不已。既而保衡姑刘仙英呈状开封县衙,直言当年老兄嫂久无生育,保衡乃自幼于外族收养,本非刘氏子,无权擅自处理刘氏祖产。
由开封知县宋之仁问讯参访,证实不虚,判定宅第归还本主,所欠官府麹钱当另行填偿。因占取便宜者乃在朝重臣,三司使张方平,兼价钱过于侵欺,必定有利用职权,巧取豪夺之事状,宋知县即谳奏朝廷。而案件一经审断,便闹得沸沸扬扬,迩来成为京师民众茶余酒后之谈资,自是不足为怪了。
然一晃又过去许多日,就张方平违犯法度,侵夺民宅,确凿不争的事情,朝廷宰执臣僚似有姑息之态势,无动于衷。故此,令包拯见知大为震怒,骤行弹劾张方平,上疏曰:
“臣窃见端明殿学士、三司使张方平,虽干练明决,数委任为执政之官。然行事谲诈,贪财好欲,利用职任便宜因公假私,贼隳纲纪而夺取民宅。缘京中富民刘保衡开酒场,负官麹钱百馀万,自资给付原为不易矣。三司遣吏督之卖产以偿,方平乘势参涉,贱买所监临富民邸舍,且令钱即输官,不复人家,欺侵自肥。乃遽起纷争,会保衡姑讼保衡非刘氏子,坏刘氏产,下吏案验,具对以实。兼张方平借便贪滥不法,豪占民宅事,为害不细,中书何得闭目塞耳,以恣其为,听任都下物议喧然。今张方平职掌赋税,监守自盗,实不足以处大位。欲望圣慈速行罢黜,庶可鉴戒觊觎怀奸之臣,今后有所敛制。”
随后,又御史言官继续参劾下,于季春初,罢三司使张方平,以端明殿学士出守陈州。然其确乎一豪迈文儒,向来得圣上赏识、器重,终竟蒙宽宥之恩。不几日,其未及动身离京,畀迁为尚书左丞、知应天府。
当罢去张方平以后,朝廷断无迟疑,立马诏召知益州宋祁回京,擢任三司使。——而宋祁自皇佑三年暮春,因纵容子嗣,家风不严,被以集贤殿修撰,贬知亳州。其后于皇佑五年,升礼部侍郎,调知绥德军;未久,移知定州。至和三年秋,加封端明殿学士、吏部侍郎,徙知益州。如今张方平坐事解任,朝廷遂以宋祁为三司使,将再度入朝当职。
不想,此任命一出,先是右司谏吴及,言宋祁在定州不治,纵家人贷公使钱数千缗。及在蜀中虽未必贪暴残虐,然溺于浮靡,滥恶无行不以为耻,朝野闻名。据悉其每日饮食,务必荤菜十二味,素菜十二味,半荤半素十二味,皆不可重复,殆肆意糜费,无以复加也。且侍役婢妾众多,分别为其摇扇、捶背、敲脚,竟日恣欲浑浑,礼度罄尽不以为污。如此行检猥贱、私德沦丧之臣,安得擢任三司使?他言词激切,论之不已。
——今言及右司谏吴及,字几道,通州静海县人。及生于真宗大中祥符六年,至天圣八年,才只十七八岁一考进士登第,初授为盐城县主簿。后历候官县尉,辟大理寺检法官,调华亭知县,徙审刑院详议官,累迁太常博士等职。于去岁仲春,擢升秘阁校理;逾月,改任右正言,管勾登闻检院。今春前月初,迁为右司谏,管勾国子监。
况且,就宋祁虽才华有余,但生活奢侈享乐,多蓄婢妾声妓,其无良、无德、无节之行,包拯亦早有耳闻。若任之除三司使,职掌国家财赋,同样认为甚是不当。故不多日,又包拯上疏《论宋祁除三司使》曰:
“臣等访闻新授三司使宋祁,前以吏部侍郎除知益州时,生活堕落奢糜,寡廉鲜耻。祁自赴任益部多游宴,穷尽山肴野蔌,每日炊金馔玉三十六味,杂然陈设。并以侍女三十二人分列趋奉,淫侈极欲,醉生梦死。矧床榻之侧,必令一侍女彻夜守候,照应其随时所需,乃至乖谬如是。
“臣今略具宋祁贪色耽溺事迹,伏乞陛下睿察明断。宋祁自进士登第任职初始,纳复州民李进有之妹李氏为妾。及至渐获朝廷进擢,则每见形貌昳丽者,或以殚财竭力,狡焉思谋,譬纳京师商贾王怀庭二女庄姝、玉姝有之;或以危迫利诱,奴颜婢睐,譬纳寿州吏属陈尔昌之女陈氏,讨陈州搢绅王白麓歌姬湘月有之;或谓窃弄威权,譬纳定州生员张大宴寡嫂于氏,夺杨廷诏相好芸香有之;或谓讦扬威骇,譬纳益州富户杨半泉之女美芙,杨善甫之女义妘,姑与侄女同收为妾有之等。於诸任州郡寻花访柳,千方万计所纳妾妇,不一而足。
“然朝廷财赋,乃为国家根本,臣实忧危赃滥浸蠹,冀陛下倚任廉能。以宋祁巧诈百般,道德糜烂、奢侈无度之辈,不可任三司使。兼宋祁兄兵部尚书、枢密使宋庠,方为执政,今用宋祁供职三司,亦有违条制。臣等所以不避烦猥谠论之,乞望圣慈孰虑,早赐裁择。”
而今于包拯、吴及等极力论谏之下,兼宋祁之兄枢密使宋庠,亦自觉无颜,因此乞请除祁为外官。就季春下旬,出前诏不过二十来日,想必朝廷使遣差官尚未抵达益州,圣上复诏以三司使宋祁,加龙图阁学士,知郑州。
当圣上听取谏议,将宋祁出知郑州以后,偌大的朝廷何至别无臣僚任用?圣上竟应机立断,口敕权御史中丞包拯,迁为枢密直学士、权三司使。包拯秉持一身浩然正气,公而忘私之品质,并未避逊。讵料,却令于前不久,由开封知府擢升礼部侍郎,复为知制诰、史馆修撰之欧阳修,对包拯代居其位颇为不满。正值春夏之交,包拯权理三司职务伊始,立刻招致欧阳修未免主观臆度,煞有甚事地上言《论包拯除三司使上书》曰:
“臣闻治天下者,在知用人之先后而已。用人之法,各有所宜,军旅之士先材能,朝廷之士先名节。军旅主成功,惟恐其不趋赏而争利,其先材能而后名节者,亦势使之然也。朝廷主教化,风俗之薄厚,治道之污隆,在乎用人,而教化之于天下也,不能家至而谆谆谕之。故常务尊名节之士,以风动天下,而耸励其始薄。
“夫所谓名节之士者,知廉耻,修礼让,不利于苟得,不牵于苟随。面惟义之所处,白刃之威,有所不避;折枝之易,有所不为。而惟义之所守,其立于朝廷,进退举止,皆可以为天下法也。其人至难得也,至可重也。故其为士者,常贵名节,以自重其身,而君人者,亦常全名节以养成善士。
“伏见陛下近除前御史中丞包拯为三司使,命下之日,中外喧然,以谓朝廷贪拯之材,而不为拯惜名节。然犹冀拯能执节守义,坚让以避嫌疑,而为朝廷惜事体。数日之间,遽闻拯已受命,是可惜也,亦可嗟也。拯性好刚,天姿峭直,然素少学问,朝廷事体或有不思。至如逐其人而待其位,虽初无是心,然见得不能思义,此皆不足怪。若乃嫌疑之迹,常人皆知可避,而拯岂独不思哉?昨闻拯在台日,常自至中书,诟责宰相,指陈前三司使张方平过失,怒宰相不早罢之。既而台中僚属相继论列方平,由此罢去,而以宋祁代之。又闻拯亦曾弹奏宋祁过失,自其命出,台中僚属又交章力言,而祁亦因此而罢。而拯遂代其任,此所谓蹊田夺牛,岂得无过?而整冠纳履,当避可疑者也。如拯材能资望,虽别加进用,人岂为嫌?其不可为者,惟三司使尔。非为自涉嫌疑,其于朝廷所损不细。
“臣请原其本末而言之,国家自数十年来,士君子务以恭谨静慎为贤,及其弊也。循默苟且,颓惰宽弛,习成风俗,不以为非。至于百职不修,纪纲废坏,时方无事,固未觉其害也。一旦元昊犯边,兵出无功,而财用空虚,公私困弊,盗贼并起,天下骚然。陛下奋然感悟,思革其弊,进用三数大臣,锐意于更张矣。于此之时,始增置谏官之员,以宠用言事之臣,俾之举职,由是修纪纲而绳废坏。遂欲分别贤不肖,进退材不材,而久弊之俗,骤见而骇,因共指言事者而非之。或以谓好讦阴私,或以为公相倾陷,或谓沽微名誉,或谓自图进取,群言百端,几惑上听。上赖陛下至圣至明,察见诸臣本以忘身殉国,非为己利。谗间不人,遂荷保全,而中外之人,久而亦渐为信。自是以来,二十年间,台谏之选,屡得谠育之士。中间斥去奸邪,屏绝权幸,拾遗救失,不可胜数。是则纳谏之善,从古所难。
“自陛下临御以来,实为盛德,于朝廷补助之效,不为无功。今中外习安,上下已信,纤邪之人,凡所举动,每畏言事之臣。时政无巨细,亦惟言事官是听,原其自始,开发言路。至于今日之成效,岂易致哉?可不惜哉?夫言人之过似于微讦,深人之位似于倾陷,而言事之臣得以自明者,惟无所利于其间尔。而天下之人所以为信者,亦以其无所利器。今拯屏逐二臣,自居其位,使将来奸佞者得以为说,而惑乱主听。今后言事者不为人信,而无以自明,是则圣明用谏之功,一旦由拯而坏。
“夫有所不取之谓廉,有所不为之谓耻。近臣举动,人所仪法,使拯于此时有所不取而不为,可以风天下以廉耻之节。而拯取其所不宜取,为其所不宜为,岂惟自薄其身,亦所以开诱他时言事之臣。倾人以觊得,相习而成风,此之为患,岂谓小哉?然拯所侍者,惟以本无心耳。夫心者藏于中而人所不见,迹者世于外而天下所胆。今拯欲自信其不见之心,而外掩天下之迹,是犹手探其物,口云不欲,虽欲自信,人谁信之?此臣所谓嫌疑之,不可不避也。
“况如拯者,少有孝行,闻于乡里,晚有直节,著在朝廷。但其学问不深,思虑不熟,而处之乖当,其人亦可惜也。伏望陛下别选材臣为三司使,而处拯他职,置之京师。使拯得避嫌疑之迹,以解天下之惑,而全拯之名节,不胜幸甚。
“臣叨尘侍从,职号论思。昔尝亲见朝廷致谏之初甚难,今又复见陛下用谏之效已著,实不欲因拯而坏之者,为朝廷惜也。臣言狂计愚,伏俟诛戮。”
——然则,包拯举劾张方平、宋祁赃状,乃职责所在,出于为民至公之心,就圣上委以三司使职任,着实意料之外。面对欧阳修凿空大论,其不啻与张方平同岁相契,尝宋祁更同职交厚,包拯坦荡无私,何必一辩?但难防中外悠悠众口,亦免得授人口实,包拯索性恳辞逊遁,杜门不出,以期圣上诠用他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