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田工作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9章

汤仲翔一说殷先生没死,龙芥仿佛听到一声炸雷,眉头聚拢,嘴抿成一条直线,两腮的咀嚼肌鼓突出来,眼眸里要喷出火来。

汤仲翔轻声说:“刚才在楼下时,金石寒偷偷跟我说,他把你哥藏起来了。”

“藏在哪儿?”龙芥悄声问。

“听他说是在嘉定一个地方。”

龙芥把手枪往床板上一怕,厉声道:“胡说——”

汤仲翔的肩一耸,手一摊,意思是说,反正他是这么说的,我只是把听到的告诉你。龙芥是个聪明人,不会轻信别人的话。但只要把一粒怀疑的种子播进他大脑,他就不敢仓促对金石寒下手,毕竟至今未见到哥哥的尸体,万一真的没死呢。

刚才还沮丧无比的龙芥,这会儿焦躁起来,逼视汤仲翔,等他往下说。却听他道:“要么……他是胡说,我也吃不准。”龙芥无奈,走到窗边探出身去,望着外头的汉口路。今天大晴,风已经减弱了,沿街的每扇玻璃都反射着阳光,有几个档口在卖早餐,大饼油条和豆浆的香味一直飘了上来。这香味让龙芥的嘴里生出了一层津液,觉到了饿意。他早已习惯了上海式的早餐,每见新到的日本同胞一早吃白饭和酱汤,就会别扭。视线不自觉在杂乱的招幌中寻找大饼油条摊,心里想着派人下去买来吃,却看到车水马龙中,一辆警车刚开到楼下,一队荷枪实弹的巡捕跳下车,开始驱赶路人。连忙看远处,红绿灯那头还有两辆警车,看样子也是冲着这里来的。

他急急缩回身子,冲出房间喊一声:“巡捕来了,撤,”从兜里掏出那只万国牌手表,一语不发地扔给汤仲翔,便冲下楼去。听了汤仲翔的一席话,他彻底排除了对他的怀疑。赵善纯死了,高剑霞死了,杀害哥哥的嫌犯,只剩金石寒一个了。

他来到账房间,一脚踢开门,扑进去揪住金石寒的衣襟,劈头盖脸一顿狂抽。那只吉娃娃见他对主人逞凶,冲过来,照着他脚踝就咬。龙芥一脚撩开,小狗毫不怯战,反身再扑,边咬边吠。龙芥吃痛,照着它就是一枪,登时毙命。

见爱犬被杀,金石寒大吼一声,反拷着双手,朝龙芥一头撞去。这一撞里头,含着被囚了一整夜积攒起来的怒火,竟比平时浑身的力气还膨胀了两成。要知道,他是十六铺赌档看场出身,拿脑袋撞人是拿手绝技,所以这一撞,立时将龙芥顶翻在地。龙芥在东亚同文书院练武的成绩也很出色,倒地后一个侧滚,便鲤鱼打挺跳起来。金石寒趁他立足未稳,又一头撞来,将他顶在墙上。龙芥拔出枪口,死死戳住他太阳穴,杀人的冲动登时把胸口填得鼓胀起来,那张脸兜底通腮地成了紫红,两排牙齿几乎咬碎。金石寒当打手时,被人枪口顶住脑袋,刀尖封住咽喉的事,三天两头发生,小菜一碟,何惧之有,反而越发嚣张了,声嘶力竭地叫:“开枪啊,有种开枪啊。”龙芥想起哥哥下落未明,总怀有一丝存疑,终于没有扣下扳机,改抓住枪管,用枪托猛砸他花白的脑袋,登时皮开肉绽,献血涌出。

这时,两个行动队员扑将过来,从后头将金石寒拖开,脸朝墙壁死死摁住。金石寒硬扭过脸来,额头挂着几注血,直笔笔瞪死龙芥,破口大骂道:“你哥就是老子杀的,拿绳子往他脖子一勒,比勒死一条狗还容易。”他这么说,龙芥反而有点相信哥哥是被他藏起来了,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说,他在哪儿?”金石寒道:“早就黄浦江里喂鱼了。”岛津道:“放心吧,我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让两个行动队员夹着金石寒先撤退,准备往虹口去。金石寒道:“别做梦了,这是英美的地盘,全城都在找高剑霞,你要全身而退,没这么容易。”岛津凑到他面前,鼻子顶鼻子道:“我已经要了赵善淳的命,要了髙剑霞的命,要你一条小命,也是轻而易举的。不过先不杀你,让你尝尝宪兵队的滋味,不说出哥哥的下落,休想罢休。”

汤仲翔见龙芥一伙下楼去了,拔腿就往楼上冲,嘴里喊着彩娣的名字。他不知母女俩关在哪间屋子,只好一间间开门看。那些被关了一天一夜的客人这时才知道解禁了,从各个房间一涌而出,争先恐后往楼下挤,人群里夹着客人招来的向导女,叽叽呱呱吵成一片。其中一间屋子里一下冲出六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汤仲翔看着眼熟,认出是金凤记的看场。他们骂骂咧咧,因为被缴了械,赤手空拳,所以一出来就到处找家伙,有的扯一把长条凳,有的砸了方凳,拿两根蹬腿在手里挥舞,有的跑到厨房抄起砍骨刀,杀气腾腾。

汤仲翔顾不得管他们,继续一间间找人,见空出来的房间里,无不是杯盘狼藉,麻将牌四散,尿骚味熏人。这么一路找,到了顶楼,发现几个房间都门户紧闭,楼梯口呈直角放着两排长凳,长凳脚下几个烟灰缸里烟头堆成了小山,地上瓜子壳积了半寸厚,还有好几个喝剩的大茶缸,像是有人彻夜把守,那么人必然就在这里。开了第一扇门,是无人住过的空房,再开第二扇门,也没住人的迹象,但地上横着两具尸体,帮会人物的打扮,猜想是被日方击毙的金石寒手下,连忙关上。第三扇门一拉开,赫然见池彩娣就坐在床上,怀里紧搂着小女孩,四只眼睛惊恐地望着他。

汤仲翔将门关好,锁上,见墙上和地上血迹斑斑,先不开口,等确定母女都完好,才说了一句:“没事儿了。”池彩娣一时不信,他又重复了一句,她才把脸埋在女孩身上,抽抽搭搭哭了起来,含糊说着“对不起”,不敢直视他,因为供出了汤仲翔,这时无比内疚起来。

他不顾血迹,在长条凳坐下,如释重负,一下虚脱了,见桌子上半杯喝剩的茶,不问是谁的,抓过来就仰脖子喝了下去。她见了,嗡着鼻子道:“……别,那是凉的,我给你倒热的吧,”这才想起什么,对珂莱尔说:“这是汤叔叔,叫叔叔。”但小女孩这两天吓掉了魂,最怕的就是陌生男人,哪里肯叫,两只小手紧紧攥住池彩娣的衣襟。汤仲翔一进门,眼睛就黏在她身上,喝水时也没挪开,这时举手背抹下嘴角,朝着她微笑,摆摆手道:“嗨,”心里起了一阵冲动,想把她抱过来,发现自己居然想流泪,急忙清了清嗓子,柔声问垂着眼皮的池彩娣:“那么,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她不响,他以为没听到,又问一遍。她开口时,大出他意料,说:“我想送她回去,”见他疑惑的眼光,又说:“想了一个晚上,还是送她回去吧,为了她好,”伴着长长一声叹息。他以为她要哭,但她没有。珂莱尔听到“回去”两字,终于开口了,用英语说:“我要回家,我要见妈咪,我要吃芝士培根汉堡包。”

他点点头,用英语回她:“叔叔马上送你回去,很快的。”心想池彩娣终于从泛滥的母爱里探出脑袋,睁开了眼睛,认清了现实,随口问道:“孩子送回去后,你自己怎么打算呢?”

池彩娣摇摇头道:“我除了会偷东西,就会跳舞,再说舞也跳得不好,其它的更不会了。”汤仲翔后悔这么问,心想,她从来不知道父母是谁,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亲戚朋友,没有老公,现在又彻底失去了孩子。这样一来,她还能为什么而活呢?而这种可悲的境遇,不正是自己造成的吗,实在该替她作些打算。但转眼要和戴幼琳举行婚礼,之后就离开上海,要是能变成孙悟空,弄几个化身出来多好。池彩娣见他为难的样子就说:“你不用管我,总会有办法的,我活了二十五年,都是一个人,不也过来了吗。”汤仲翔道:“我先给你租个地方,你先住下休息,我好好盘算一下,会有办法的。”

她道:“你不必管,住的地方我有了。”他问是哪里。她这才说:“就是珂莱尔住的花园公寓,他们一家马上回美国了,我想把租约顶下来,让孙菱和我合租。”见他满脸的惊讶,她又道:“孙菱住大房间,我就住在珂莱尔的房间里,等于她就在身边。”他高兴道:“要是能这样的话最好了,不过,你也不必找孙菱了,租金我来付。”她说:“孙菱最乐意和我住,因为我会做家务,不必请娘姨,粗手粗脚惹气。她是红舞女,租金都是她付大头的,我只是出一点装装样子。”他说:“那你就出一半吧,我包了,不要老是揩人家的油。”

她自始至终,并没有一句话是埋怨汤仲翔的,他受到一时感情的激荡,走到床边坐下,将母女两个一起搂进怀里。珂莱尔仰起脑袋,好奇地看他,说:“叔叔,你会说英语啊,”已经没了戒心,因为从小到大接触到的人,凡是说英语的,都是上等人,但凡听说是偷盗抢掠,杀人放火的歹徒,或乞讨、拉车的下等人,都是说中国话的。他自然明白小孩的逻辑,朝她笑着。刚知道有这个女儿时,心里是那么抵触,现在可以甩脱了,却又生出难言的不舍,还用英语说:“珂莱尔,叔叔要送你回家的,你说叔叔好不好?”她欢呼道:“啊哦……叔叔,我好像认识你的,你是爸爸的朋友吗?”

他没控制住,眼泪终于流出来,放开她们,快快擦下眼角,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手表给珂莱尔道:“珂莱尔,这只手表,叔叔送给你作纪念。以后看到它,就想起有个叔叔把你送回家了。”珂莱尔接过手表,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点点头。池彩娣看看他,又看看女儿,真像是一枚图章盖出的两个印,没那么像的,但怕惹他生气,憋在肚里不敢明言,说:“珂莱尔,咱们把它放在兜兜里藏好,回去后,让你妈妈替你藏起来好吗。”抬头问汤仲翔:“怎么样,现在就走么?”

他说:“等等,这场戏还没演完呢,你过来看,”把池彩娣领到窗口。

这时,楼下的打斗声,枪声,还有兽群般的嘶吼,越发喧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