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序曲
——亿万年前的彷徨流水
这是一个漫长的序曲,尽管有诸多科学考证为依据,但我仍然要用“猜想”这一字眼,因为我们已不可能完全真实地再现长江形成的过程,有不少细节已经永远丢失了,这多少有点令人惆怅。
可以猜想的是,长江的初始形态也是由一时一地的环境决定的,江河只是大地的一部分,它听命于不可抗拒的地质演变和自然规律,包括它的流程与流向。对于古长江来说,一种有趣的现象是,它也曾经犹豫不决过。
大约在距今2.5亿年前的三叠纪时,特提斯海即古地中海的疆域还是如此辽阔,今天长江流域西部均在它蓝色波涛的覆盖之下。西藏、青海南部、云南西部和中部、贵州西部均为茫茫海域。四川盆地和湖北西部,是古地中海向东突出的一个海湾,这一辽阔海湾一直延伸到今天的长江三峡的中部,就连长江中下游的南半部也浸没在海底,唯北部及华北、西北属亚欧古陆的东部,地势较高而尚无淹没之虞。
哪里是历史的回音壁?发生于1.8亿年前的轰隆巨响,后来被地球学家称为印支运动的岁月,于今想来着实教人神往:地球要造山了,地球正在造山。从此有了昆仑山、可可西里山、巴颜喀拉山和横断山脉,秦岭也随即突起,长江中下游南半部隆起成为陆地,古地中海不得不大幅度后退,今西藏、青海南部、川西、黔西、桂西不再受制于汹涌波涛,原始云贵高原形成。
地中海的退出,使其时其地的地理环境为之一变,在横断山脉、秦岭和云贵高原之间,形成了断陷盆地和槽状凹地,遗留下云梦泽、西昌湖、巴蜀湖、滇池等几个水域,这些水域互为呼应、互相串连,经云南西部的南涧海峡流入古地中海。
显然这仅仅是长江的开始,关于长江的一切,在随后纷至沓来的地质运动中,还会有匪夷所思的调整、组合,而在地质运动的伟力之下,亿万年前的忽高忽低、忽东忽西,也不过就是现今的忽晴忽阴、忽风忽雨那样平常了。
1.4亿年前的燕山运动,是又一次轰轰烈烈的造山运动,唐古拉山脉形成,青藏高原缓缓抬升,形成许多高山深涧、洼地及裂谷,长江中下游的大别山和川鄂间的巫山等山脉隆起,古地中海继续向西大踏步退缩。到白垩纪时,四川盆地上升,云梦、洞庭盆地下沉,湖北西部的古长江逐渐发育,并向四川盆地溯源伸长。到距今3 000多万年前的喜马拉雅运动时,其剧烈莫可形容,青藏高原继续隆起,古地中海消失,整个长江流域普遍间歇上升。其抬升程度,东部和缓,西部急剧,青藏高原和云贵高原已大有高不可攀之势,金沙江两岸高山突起,与此同时新的断陷盆地相继出现,在流水的强烈下切作用下,深幽险峻的峡谷开始形成。
距今300万年前时,喜马拉雅山意犹不足,再一次剧烈隆起,青藏高原及其众多山脉随之抬升,世界屋脊形成。
随着长江流域西部的进一步隆起抬升,从湖北伸向四川盆地的古长江溯源侵蚀作用的力度更甚、速度也更快,终于切穿巫山造就三峡,接引了四川盆地的一盆大水之后,东西古长江合流贯通,一路东流而去直奔大海。
这些简短的引自地理、地质学家的叙述,已经告诉我们:长江非瞬息之作。
创造长江的过程可谓一波三折,但细想之下,一切却均是有序进行的。如果没有古地中海,古长江就没有最初的水源与沟通;如果不是青藏高原一次又一次的抬升,长江就不会向东流入大海,对于造物主的运筹帷幄除了慨叹其神机妙算外,夫复何言?
长江真是很老很老的了。
从古长江的雏形算起,大约1.8亿年,今日长江的形成也已经有了300万年。在既定的方向之下,看似漫无目的的流动,却是这一大片原始大地的生机所在。我们当然有理由这样认为:长江是华夏先民史前地理大发现中最最辉煌的发现,也可以说因着长江涛声的吸引、流水的涌动,他们才聚居江畔,从此有了不再缺水的安定感。人与江的初始碰撞大有相见恨晚之慨,由此便开始了一个族群的生存历程、文明走向。
人是怎样找到古长江的呢?
不妨说,从总体上看这也是天作之合。
那时,地球的一次冰期使覆盖欧洲的冰雪一直延伸到泰晤士河、德国中部及俄罗斯一带;法国与不列颠之间并无海峡阻隔;白令海峡是宽阔的大陆桥。旧石器时代的晚期之初,欧洲和亚洲发生了最后一次史前人类大迁徙,或者说最后完成了史前地理大发现。除了南极洲以外,人类始祖已经踏遍了地球的各个角落。的确,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而且自由自在,但此种迁徙的艰难已经无法想象,我们的始祖并非完全盲目地流窜,而是寻寻觅觅。
在这一次大迁徙中,澳大利亚北部首次被人类占领,第一批大洋洲人南迁至澳大利亚的斯旺河谷地以及芒戈湖一带。《第四纪环境》进而认为,“这样的迁移意味着在亚洲大陆和澳大利亚北部之间的沿海先民,已经开始人类史上最早的海上航行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长江一如往昔地奔突、咆哮、义无反顾,在既定的航程上走着绵绵无尽的不归之路。
长江水肯定淹死过人。
长江浪肯定颠覆过船。
长江全然不在乎这些,颂歌诗吟不在乎,悲苦哀哭不在乎,它的流动的大使命将会把这一切都带进汪洋大海,而在华夏大地的一大片疆土上,长江及其支流将要像网络一样使之湿润,并且稳固,使大地成为完整的集合。人只居其一,人早就纷至沓来了,人类文明中确有辉煌的篇章,但不是一本书的全部。
面对群山矗立的庄严,面对森林绿色的神圣,面对草木柔弱的枯荣,长江在其间流过,涛声在山壁轰响,水珠在草叶上滚动,人啊,你作何感想?
长江序曲已经在亿万年前便流动了,并且延展到现在。
我曾不止一次地从长江入海口溯流而上,南京、汉口、宜昌、三峡、重庆……从下游到上游,私心希望能分出几部乐章。后来我知道了,我无法折叠长江的波涛,我们听到的也许永远只是长江序曲的若干片段。
这多少有点遗憾,却又在情理之中。我们这些至今还活着并有幸目睹“唯见长江天际流”的人们,应该醒悟了:江河的历史不知要比人类的历史丰富、悠久多少!没有河流的以往又哪来人类短暂的过去呢?当生命在一滴水珠中闪现时,生命才是美好的;当人类和山川草木一起集合于完整的大地时,人类才是有希望的。
亲爱的读者,现在我要向着长江上游走去,靠近它的源头。中午,在直射的阳光下,天空格外高远而且蔚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