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与“汉道”:两汉政治与政治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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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用秦之人

刘邦初入关,有人向他建议,“急使兵守函谷关,无内诸侯军,稍征关中兵以自益”,刘邦“从之”,于是有“兵十万”。其中除三万旧属外,大多应是关中秦人。后项羽负约,封刘邦为汉王,“楚与诸侯之慕从者数万人”随刘邦进入汉中(132)。既曰“数万”,或多于三万,其中有非刘邦旧属而慕从者,韩信就是一例。《史记》卷九二《淮阴侯列传》:韩信初从项羽,“汉王之入蜀,信亡楚归汉”(第2610页)。但三万旧属肯定是其中的主要部分,而且几乎没有秦人,故韩王信说汉“军吏士卒皆山东之人也”(133)。刘邦收复关中,巴、蜀、汉中是基地。《汉书》卷一《高帝纪》:汉元年四月,“留萧何收巴、蜀租,给军粮食”(第30页),二年二月,“蜀汉民给军事劳苦,复勿租税二岁”(第33页)。同时也征兵巴、蜀、汉中。《史记》卷一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须昌侯“以谒者汉王元年初起汉中”(第959页)。是其例。随着关中各地的相继收复,关中秦人开始加入刘邦集团。汉二年二月,刘邦下令“关中卒从军者,复家一岁”(134)。这是对秦人从军者的优待和鼓励。

其后,刘邦以关中为基地东征项羽,士卒主要来自关中。汉二年三月,刘邦扬言“悉发关内兵,收三河士”以征项羽。当时,项羽正率军北击齐,刘邦“部五诸侯兵,凡五十六万人”(135),乘虚而入,攻克彭城。项羽留大军继续击齐,自率精兵三万人救彭城,“大破汉军”,“杀汉卒十余万人”,又大败汉军睢水上,“汉卒十余万人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多杀士卒”(136)。此次战役,虽有赵、代、魏、韩等诸侯参加,但汉军是主力,当有二三十万人,其中大多应是“关内兵”。此后,刘邦又屡次败北,损兵折将,但来自关中及河北的援兵使他得以坚持数年之久。

刘邦败于彭城后,退守荥阳,项羽追至荥阳,围而攻之,而“诸侯见楚强汉败,还皆去汉复为楚”(137)。于是,刘邦一面与项羽相拒于荥阳,一面派韩信北击魏,下之,又派张耳与韩信一道击赵、代,亦下之,从而征发河北士卒支援荥阳。《史记》卷九二《淮阴侯列传》:“信之下魏破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楚。”(第2614页)赵“二十万众”守井陉,被韩信、张耳“数万众”击溃,其中当有一部分成为汉军俘虏,并转为汉军。当时,“楚数使奇兵渡河击赵,赵王耳、韩信往来救赵,因行定赵城邑,发兵诣汉”。不久,刘邦又亲自渡河至赵,夺韩信、张耳军南下,而“令张耳备守赵地,拜韩信为相国,收赵兵未发者击齐”(第2619页)。可见,在楚汉相持期间,河北士卒加入汉军者甚多,是汉军中一支重要力量。其中颇有因功封侯者。《史记》卷一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南安侯宣虎“以河南将军汉王三年降晋阳”(第910页),肥如侯蔡寅“以魏太仆三年初从”(第911页)(138),祁侯缯贺“以执盾汉王三年初起从晋阳”(第916页),深泽侯赵将夕“以赵将汉王三年降,属淮阴侯,定赵、齐、楚”(第933页),磨侯程黑(139)“以赵卫将军汉王三年从起卢奴”(第938页),宋子侯许瘛“以汉三年以赵羽林将初从,击定诸侯”(第940页),阏氏侯冯解散“以代太尉汉王三年降”(第945页),繁侯强瞻“以赵骑将从,汉三年,从击诸侯”(第948页)(140),共八人,与“从起丰”者同。

不过,来自关中的援兵可能更多。据《汉书》卷一《高帝纪》载,刘邦曾三次获得关中援兵的支持。第一次,汉二年五月,刘邦自彭城退至荥阳,“萧何发关中老弱未傅者悉诣军”(第37页)。第二次,汉三年五月,刘邦“自成皋入关,收兵”(第41页)。第三次,汉四年十一月,刘邦“西入关,至栎阳……留四日,复入军,军广武。关中兵益出”(第45页)。刘邦能够最终战胜项羽,关中士卒源源不断的增援是一个重要因素。《史记》卷五三《萧相国世家》说:刘邦击项羽,“何守关中”,刘邦“数失军遁去,何常兴关中卒,辄补缺”(第2015页)。鄂君称赞萧何此项功劳说:“上与楚相距五岁,常失军亡众,逃身遁者数矣。然萧何常从关中遣军补其处,非上所诏令召,而数万众会上之乏绝者数矣。”(第2016页)据此,萧何每次征发关中援兵可能都有“数万众”。其中因功封侯者也不少。《史记》卷一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赤泉侯杨喜“汉王二年从起杜”(第937页),中水侯吕马童“汉王元年从起好畤”(第935页),涅阳侯吕胜“汉王二年从出关”(第932页),吴房侯杨武于“汉王元年从起下邽”(第943页),高陵侯王虞人“汉王元年从起废丘”(第967页),戚侯季必“汉二年初起栎阳”(第969页),甘泉侯王竟“汉元年初从起高陵”(第973页),长修侯杜恬“汉王二年用御史初从出关”(第956页),汾阳侯靳强秦二世三年“从起栎阳”(141)。还有杜衍侯王翳,“以郎中骑汉王三年从起下邳,属淮阴,从灌婴”(第936页)。《汉书》卷一六《高惠高后文功臣表》作“二年”。案刘邦在汉二年、三年间只于二年四月一度打到彭城,但很快被项羽击溃,退至荥阳。下邳在彭城东,而《史》《汉》都没有提到刘邦此次东进曾打到下邳,灌婴击下邳则是汉五年十月间事。我怀疑此处“下邳”乃“下邽”之误,王翳很可能也是关中人。这样,秦人以功封侯者便有了九或十人,比“从起丰”者略多。

刘邦麾下还有一支主要由秦人组成的“郎中骑兵”。《史记》卷九五《灌婴列传》:汉军退至荥阳,“楚骑来众,汉王乃择军中可为骑将者,皆推故秦骑士重泉人李必、骆甲习骑兵,今为校尉,可为骑将。汉王欲拜之,必、甲曰:‘臣故秦民,恐军不信臣,臣愿得大王左右善骑者傅之。’……乃拜灌婴为中大夫,令李必、骆甲为左右校尉,将郎中骑兵击楚骑于荥阳东,大破之”(第2668页)。除左右校尉是秦人外,这支部队的普通成员也多是秦人。《灌婴列传》:“项籍败垓下去也,婴以御史大夫受诏将车骑别追项籍至东城,破之。所将卒五人共斩项籍,皆赐爵列侯。”(第2671页)据《项羽本纪》,这五人便是上面提到的王翳、杨喜、吕马童、吕胜和杨武,皆为秦人。张良劝刘邦都关中时提到“关中……北有胡苑之利”(142)。苑是养马的场所。《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也说“关中……北有戎翟之畜,畜牧为天下饶”(第3262页)。关中多马,关中人则多“习骑兵”,因此刘邦的骑兵部队中多为秦人是很自然的。

或以为刘邦以灌婴为骑将是汉组建骑兵之始(143),但上引《灌婴列传》所说的并不是组建“郎中骑兵”,而是选择“骑将”去统率“郎中骑兵”。从语气上看,这支“郎中骑兵”在此之前已经存在了。《汉书》卷一九《百官公卿表》:“郎中令,秦官,掌宫殿掖门户。”所属郎官有议郎、中郎、侍郎、郎中,“郎中有车、户、骑三将”(第727页)。刘邦所择“骑将”应即统领“郎中骑兵”的郎中骑将。汉何时开始置郎官?史无明文。《史记·灌婴列传》:“沛公立为汉王,拜婴为郎中,从入汉中。”(第2668页)又《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有鲁侯奚涓,“以舍人从起沛,至咸阳为郎中,入汉”(第917页);昌武侯单宁,“初起以舍人从,以郎中入汉,定三秦,以郎中将击诸侯”(第920页);宣曲侯丁义,“以卒从起留,以骑将入汉”(第921页);乐成侯丁礼,“以中涓骑从起砀中,为骑将入汉,定三秦”(第925页);堂阳侯孙赤,“以中涓从起沛,以郎入汉”(第955页);宁陵侯吕臣,“以舍人从陈留,以郎入汉”(第961页);纪侯陈仓,“以中涓从起丰,以骑将入汉”(第972页);张侯毛泽,“以中涓骑从起丰,以郎将入汉”(第974页)(144)。根据这些材料,刘邦入关后才有了“郎”官,也有了“郎将”、“骑将”、“郎中将”等官。

汉初功臣中还有个汾阳侯靳强,《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曰:“以郎中骑千人前二年从起阳夏,击项羽,以中尉破锺离眛功侯。”(第961页)而《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作“前三年从起栎阳”。前二年即楚怀王二年,亦即秦二世三年,次年就是汉元年,故《汉表》“前三年”误(145)。但刘邦于二世三年略地未见至阳夏,且靳强若于此年“从起阳夏”,其“侯功”栏当有“从击秦”、“至霸上”等语,既无之,则《史记》“从起阳夏”一句当亦有误。二世三年八月,刘邦入武关,九月至蓝田,次年十月至霸上,靳强若于二世三年“从起栎阳”,则有可能是在该年九月。据《史》《汉》之《高祖纪》,汉五年十月,刘邦曾追项羽至阳夏,与韩信、彭越期会击楚,但刘邦至固陵后,韩信、彭越皆不至,反被楚军“大破之”。又据《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宣曲侯丁义曾“破锺离眛军固陵”。汾阳侯靳强条“阳夏,击项羽,以中尉破锺离眛”云云,当即指此。笔者颇疑靳强乃于二世三年自栎阳降汉,后随刘邦追项羽至阳夏,又至固陵,以破锺离眛功而封侯。《史》《汉》二《表》各有脱漏。所谓“郎中骑千人”当是秦官。《汉书》卷四一《靳歙传》:“斩骑千人将一人。”注引如淳曰:“骑将率号为千人。《汉仪注》:边郡置部都尉、千人、司马、候也。”(第2086页)靳强“从起栎阳”,被拜为郎中骑千人将。据《史记》卷七《项羽本纪》:刘邦自鸿门宴逃还霸上时,身边有“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第314页)。说明靳强此时已是刘邦身边的宿卫将领,而“郎中骑兵”可能也成了刘邦的宿卫禁旅。汉之“郎中骑兵”或许始建于此。但这支队伍起初大概只用于宿卫仪仗,自灌婴为将,才投入前线作战。

灌婴所将骑兵战斗力很强,是汉军主力部队之一。刘邦退守荥阳之初,大破楚军骑兵、挡住楚军追击势头的便是这支部队。韩信渡河击魏,灌婴以骑将同步卒将曹参俱往。《汉书》卷一《高帝纪》:刘邦问郦食其:“魏大将谁也?”对曰:“柏直。”刘邦曰:“是口尚乳臭,不能当韩信。骑将谁也?”对曰:“冯敬。”刘邦曰:“是秦将冯无择子也,虽贤,不能当灌婴。步卒将谁也?”对曰:“项它。”刘邦曰:“是不能当曹参。吾无患矣。”(第39页)韩信与萧何、张良并称“三杰”,是刘邦手下的头号将才。曹参是汉初第二功臣,仅次于萧何,而战功实为第一。灌婴在汉初功臣中排名第九,所率“郎中骑兵”则是刘邦集团中最强大的骑兵。在楚汉战争中,这支部队在韩信指挥下,和曹参所将步卒一道,冲锋陷阵,立下汗马功劳。魏地已下,灌婴与曹参又随韩信击赵、代。刘邦至赵夺韩信、张耳军,灌婴、曹参皆随刘邦返回敖仓。不久,韩信东击齐,灌婴、曹参又与俱往。破齐后,项羽得知“韩信已举河北兵破齐、赵,且欲击楚”,遂使龙且、周兰率楚军“二十万”往击之。龙且是项羽手下一员骁将,曾击败勇猛善战的英布。韩信命灌婴、曹参迎战,结果大破楚军,杀龙且,生擒周兰,“皆虏楚卒”(146)。龙且之死及其所率楚军之降,对项羽是致命的一击。史称:“项王闻龙且军破,则恐。”(147)其后,曹参“留平齐未服者”,韩信“引兵诣陈,与汉王共破项羽”(148),灌婴则转战敌后,“别将击楚将公杲于鲁北,破之。转南,破薛郡长,身虏骑将一人。攻傅阳,前至下相以东南僮、取虑、徐。度淮,尽降其城邑,至广陵。项羽使项声、薛公、郯公复定淮北。婴度淮北,击破项声、郯公下邳,斩薛公,下下邳,击破楚骑于平阳,遂降彭城,虏柱国项佗,降留、薛、沛、酂、萧、相。攻苦、谯,复得亚将周兰。与汉王会颐乡”(149)。及项羽从垓下率八百余骑突围南走,刘邦“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150),几经激战,最后在东城将项羽消灭。

关中秦人源源不断的补充,无疑会使军中下层将士的人员构成发生变化,由楚人为主变为秦人为主。刘邦在荥阳选择骑将时,军中仍以关东特别是楚人为主,秦人尚不为关东人所“信”,因而难以为“将”。但到刘邦率“汉军及诸侯兵”围项羽于垓下时,项羽“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151)言下之意,刘邦军中不该有这么多楚人,而应多是秦人。史念海先生认为:“这可能是汉军的诡计,汉军还是以秦人为主力的。”(152)其实,韩信军中有俘自龙且军的大量楚人,灌婴此前也已降下彭城及其周围各城,故垓下汉军中多有楚人不足为怪。但汉军应以秦人为主是不错的。秦人作为反秦战争的被征服者,在楚汉战争中却成了征服者,为汉朝再造帝业,立下汗马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