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存昕:我和我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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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烈火金钢》小粉丝

虽然是人艺的孩子,演员梦却不是从小就有的,我曾经是个瘸子。我两岁时得过小儿麻痹症,学名叫脊髓灰质炎,是一种病毒性传染病,会导致神经性的肌肉萎缩。在我们那个年代,还没有研究出预防这个病的疫苗。两岁时,我在幼儿园出现了发烧感冒的症状,机警的老师想到我床边的一个女孩刚确诊小儿麻痹症,赶紧把我送去医院检查,结果还真是这个病,好在因为发现及时,治疗还见效。北大医院正在研究中西医结合治疗的方法,我算走运,治了四十来天,病情算是给控制住了。塞翁失马,福祸相倚。我作为成功案例“触电”上了镜,新闻电影制片厂拍了我康复的新闻纪录片。两岁上镜,是不是这辈子当演员的兆头?可惜现在胶片找不到了。

虽然我没有就此瘫痪下去,但也不算全治好,留下左后脚跟着不了地的缺陷。出院时医生说,只能等孩子发育到一定岁数再做整形手术。所以,在幼儿园阶段,我只能踮着脚走路。我当时在宣外大街西侧的人民银行康乐里幼儿园上全托,很少能回家。关于幼儿园,我的记忆不多,只记得有个女老师挺漂亮,爱美,穿有跟的红皮鞋,我喜欢看她坐在那儿伸出的好看的脚。她对我很照顾,老带着我晒太阳。

但到了小学就有点儿麻烦了。小学就在内务部街相邻的史家胡同,据说这条胡同以抗清英雄史可法家的祠堂命名,我上的史家小学就建于这座祠堂的旧址,北京人艺的宿舍院儿也在这条胡同。人艺子弟全在史家小学上学。谁的爸爸、妈妈演哪出戏,扮什么角色,学校老师都门儿清。学校还经常请人艺演员到学校做报告,我父亲也是受邀的演员之一。

一上小学,我就得了“濮瘸子”的外号。我不能脚踩平地走路,上体育课接力跑,没有人愿意带既不能跑又不能跳的我入伙,所有人都拒绝我:“不要他,不要他,要不我们肯定会输。”我听了又生气又伤心,无奈只能在操场的台阶上看他们开心地奔跑,羡慕他们,也恨自己的命运,甚至埋怨父母让我得了这个病。学校有些光荣的事也没我的份儿,比如国家外事活动给外宾献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锻炼。我父亲说他有一次透过窗户看我拄拐上学,一出楼门,我就把书包往胸前一挟,收起拐杖,锻炼用坏腿走路,他很心疼。大概五十年后,我参加了一个在云南大山里拍的电视节目《同一堂课》,遇到一个被同学们嘲笑的女孩,她的头发被父母剪得短短的,大家都叫她“男人婆”。她很想参加节目,鼓起了勇气来报名,但是小伙伴们笑话她,使她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她很难过。我摸着她的头看着她,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九岁之前我拄着拐杖走路,被人嫌弃,自尊心被伤害,曾经达到想自杀的地步。我对她说:“很多得世界冠军的女运动员都是短头发,不要理他们。”她听了之后笑得真灿烂。那一刻,我想我也体会到了父亲当年的心疼。

父母因为我的腿疾一直很内疚。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做了整形手术,是积水潭医院的荣国威大夫帮我做的。拆完全包的固定石膏一看,脚能放平些了,脚跟着了地了,刹那间,我知道我可以装得与常人无异了。打那以后我就拼命校正自己,走路时尽量把步子走稳,好让别人看不出来。二〇一九年,我参加央视的《朗读者》节目,读了一段老舍先生的《宗月大师》,以老舍先生对宗月大师的感恩之情表达我对荣大夫的感恩之情,荣大夫是第一个帮助我改变命运的人。没有荣大夫,我这个残疾的孩子的人生一定是要改写的。荣大夫为我做了手术之后,我慢慢开始跑,还慢慢开始打球,喜欢各种体育活动,什么都会点儿,以至到今天仍是个滑雪、马术运动的爱好者,而且在舞台上演到今天。

虽然做了手术,但“濮瘸子”的外号仍然在叫着。于是我盼望着上中学,换一个地方,换一拨同学,甩掉“濮瘸子”的外号。但是手术后,两条腿力量还是不一样,我平时走路可以让人看不出来,但快走或跑起来还是露馅儿。同学说:“你走道怎么还不太稳当?”我说:“没有呀,是地不平。”“地不平”又成了我的第二个外号。没办法,我仍旧刻苦地练病腿,让它变得有劲儿。可以说,在一生中,我的注意力就在这条腿上,在学校时为了练腿我参加各种运动。人家不让我加入,我就在边上等着,一逮着缺人的机会我就上。我甚至去和女生玩跳皮筋,那是男孩子一般不玩的游戏,女生们欢迎我参加,因为我个儿高、腿又长又软,“大举”的时候别人够不着,我一抬腿就够着了。总之,我就是想多参与,因为不行,所以特别想显得自己行。

我还敢跳房呢!那时我们家小楼伸出一个阳台,阳台下面一边是楼下李奶奶家住的屋子,另一边是我们小学校的后院。一次上学要迟到,我就从阳台上翻到学校平房的屋檐上往下跳,下巴顶到了膝盖上,差点儿没把舌头咬下来。太悬了,一想都后怕。骑自行车也出过好几档子事。之所以常骑车还撒欢,就是想模仿《烈火金钢》里的肖飞买药,想象自己骑着三枪牌单车、腰间别着二十响驳壳枪,还戴着礼帽,整个一孤胆英雄。我骑的是母亲的女车,车牌上有个钻石图案,据说是德国货,倒轮闸,闸灵极了,小孩子手小,捏不好手闸,正好倒脚蹬子来刹车,倍儿管用。如此苦练车技,就是为了和胡同里的孩子比试比试。人骑在自行车上,腿不好看不出来。你腿好,论骑车,你还未必比得过我。刚学会骑车那阵子,瘾大,我都骑疯了,后来还敢手撒把地骑,兜风的范围也越来越广,顺着原来环行四路汽车线兜一圈北京内城都没问题!这样疯骑,出事也就难免,有一次因为骑得太猛,人和车追尾,撞到卡车拉的脚手架上,险些送命。回来也不敢跟家里人说,暗自胸口疼了好几天。

这都是小时候的淘气事儿。也亏着淘,自卑心反而没那么强烈,即使是在体育课上跑接力赛,人家不要我参加,恨得我牙根痒痒,可睡一觉,又没心没肺地玩开了。后来想想,小时候多吃点儿苦、遇点儿难,后头的苦和难就不在话下了。多少年后,我媳妇说了一句话让我一直记着:“多亏你腿不大好,要不你不知会怎么狂呢。”我一琢磨,她这是夸我呢,说明我别的方面都优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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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生从内务部街开始,没离开过灯市口,上小学和中学都在这里,谁想我后来的媳妇家住灯市西口,空政话剧团也在灯市口,自然结婚后也住在灯市口,最后我工作的人艺在灯市西口以北两百米,再后来我买的房子在离灯市口很近的东四。说来说去,我这一辈子,离不开灯市口了。

我一直喜欢骑自行车,在交通拥挤的城区,骑车有时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