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节 《二人比丘尼色忏悔》中的古典文学传承
一、关于小说标题的“比丘尼”
首先,从词源上来考察,《二人比丘尼色忏悔》中的“比丘尼”来源于梵语bhiksunī。具体是指出家受戒的女性、尼僧。《古事记》《日本书纪》中就有关于比丘尼的记录,在佛教文学《日本灵异记》《今昔物语》中,略称为“尼”。江户文学里集中出现的比丘尼相关作品,按照年代顺序来说,有相传作者为铃木正三(1579—1655)的《二人比丘尼》、假名草子《七人比丘尼》(1635年刊)、江户前期的浮世草子《御伽比丘尼》(1687)、江户中期的假名草子《花之情》(另题《四人比丘尼》、1708)。其中,假名草子《七人比丘尼》还有另外一个书名《忏悔物语》。从忏悔一词的使用来看,尾崎红叶的《二人比丘尼色忏悔》在作品命名上借鉴了《七人比丘尼》(《忏悔物语》)的可能性较高。
另外,书名《二人比丘尼色忏悔》中的“色”字,在这里是男女恋爱的“色恋”之意。“忏悔”一词本来是佛教相关词语,特指通过忏悔来解脱自己犯下的罪业,但同时给读者留以基督教意味上忏悔的联想空间。在这个意义上,《二人比丘尼色忏悔》从书名上看,与《七人比丘尼》等江户文学的关联性的确存在,但也能看出一些近代私小说的意味。
《七人比丘尼》(1635)中,作者以第一人称视角描写了以下故事。贞和年间,作者跟一个友人同去信浓善光寺进香,旅宿的主人给他们讲了一桩稀奇的事情。有一位心地善良的尼姑为了让来善光寺的人们缓解旅途疲劳,特意准备了温泉水让人们沐浴。有一次,庵中来了一位年龄在三十岁左右的尼姑,泡了温泉之后决定住下来,跟原来的尼姑一起准备温泉水招待香客。九月的一天,又来了四五个尼姑前来投宿,当晚尼姑们闲聊,各自讲起了自己出家的故事……
《七人比丘尼》的故事原文以下做部分引用,中文大意为笔者试译。
一日,一位年纪在三十上下的女尼在善光寺进香的途中前来沐浴,当晚留宿。夜静更深时分,这位女尼对身为主人的尼公说道:“您给旅人们招待温泉水的心意,着实令人感激。您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想法的?我也想随您一起做这份善事,一起到山谷里取温泉水,一起到峰下捡柴火,如能因此事结缘,对我来说实在是再高兴不过啦”。(中略)主人尼公亦高兴万分,开始与之一起烧温泉水。后来的尼姑叫今阿弥陀,主人尼公叫作古阿弥陀。(后略)
上面引用的内容是《七人比丘尼》开头的一小部分。《二人比丘尼色忏悔》的开头部分,也有类似的会话场景。
一身着法衣之人,不知从何处来。斗笠深到遮住眼眉,立在门前歇息。“屋里有人吗?”听声音是女子。庵内钲声暂绝。障子外,现出的也是一法衣女子。鼠木棉的棉衣,黑染的法衣。戴着头巾,窥向门外。
“有什么事情吗?”
“我是出门修行的比丘尼。因为不熟悉这一带的山路而走迷路了。打扰您看经书实在抱歉,能不能在您这里借宿一晚?”室外气寒,声音抖颤。
“你也见着了,这儿只是一间简陋的茅屋,也没有铺盖,要是你不嫌弃,就进来将就一下吧。”
客人比丘尼搓着冻僵的手,解开斗笠上的绑带,走进屋里。脱下草鞋,用主人端的热水洗了脚。主人引她到炉边坐下。二人方得对面寒暄。涩茶一碗。主人忙着添柴,火焰升腾,客人不由得背脸过去。
《二人比丘尼色忏悔》的这段主客比丘尼的见面场景,尽管与《七人比丘尼》不全一样,但主客比丘尼的设定、温泉水(热水)的提供等相似点还是很多的。尾崎红叶《二人比丘尼色忏悔》中的语言节奏更加注重七五调的韵律,更加注重用词的简洁和省略。主客对话语气婉转,描绘出两个女性初次见面的氛围。此外,尾崎红叶还将会话文按句分段,包括会话文的标点符号,也创新性地使用了双括号而不是现在的双引号,但整体还是能够看出故事形式上、叙事方法上对《七人比丘尼》的借鉴。这样的叙事形式的借鉴,其实可以理解为对文学传统的致敬。在《七人比丘尼》《三人法师》等传统文学中相似文本类型的审美铺垫之下,这样的叙事会更加符合读者的阅读预期。
二、相似的文本类型
日本文学史上,描写男女恋爱感情纠葛的作品有很多。古典文学当中,比起男性在恋爱中展现的风雅,女性在面临情感纠葛时的苦恼似乎更能引起读者慨叹甚至落泪。两名男性追求同一名女性,导致女性在心理上苦恼,行动上两难,这样的文学作品似乎也形成了一种文本类型。《伊势物语》(作者不详,成书于900年前后)通常被称为“梓弓”的第23段故事中,女子的夫君去了王宫做事,三年不归。其间女子受到其他男子追求。就在女子放弃等待夫君,决定接受热烈追求她的男子感情之时,她的夫君却回来了,女子因此陷入内心纠结。《源氏物语》的宇治十帖中,浮舟在匂宫和薰的感情纠葛之间苦恼不已,想要挣脱二人。
在与尾崎红叶同时代作家的创作中,三宅花圃的作品《竹林黄莺》(1888)也是描写二女一男之间发生的感情纠纷以及女性的复杂心理。樋口一叶在1895年创作的《行云》亦是如此。故此,《二人比丘尼色忏悔》中的形式借用,不仅仅停留在书名借用这样的表层。如前所述,《二人比丘尼色忏悔》这个故事就是围绕着同时倾心于武士浦松小四郎的两名女性展开的。而在日本古典文学中,描写类似情感纠葛的名作有很多。比如在《万叶集》第九卷里,就有一首关于真间手儿奈的长歌(第1807首),描写的是一个悲恋故事。全诗内容如下:
东国古代的故事
一直流传到今天
胜鹿真间的手儿奈
纯麻织的衣服
镶着蓝色的领口
发间没有梳子
光着双脚走路
锦缎中长大的宠儿
也比不上手儿奈
容貌满月般光艳
笑脸鲜花般迷人
如夏虫向往灯火
如航船向往港湾
男人们纷纷求婚
为何不珍惜生命
为何要想不开
浪涛咆哮的港湾
手儿奈躺在墓中
远古时的事情
就像发生在昨天
在《万叶集》的这首长歌中,美丽的少女手儿奈因为美貌动人,求婚者络绎不绝。然而最终困惑烦恼的手儿奈选择了自尽。尽管在诗歌中没有具体描写手儿奈的心理纠结,只是停留在推测她想不开和不珍惜生命的理由上,但悲恋故事的源头是情感的纠结,这是毫无疑问的。《万叶集》的第3387首和歌“想要没有蹄声的马儿,不断踏过真间的木桥”也是从侧面描写了追求者络绎不绝,以至于人们想让马儿的蹄子不发出声响而悄悄地靠近手儿奈,可以想象这样跟踪狂式的行为给手儿奈带来的无形压力。
同样,在《万叶集》的第九卷1809首有关“菟原处女”的长歌,也是描写了苇屋的菟原少女同时受到来自茅渟壮士和菟原壮士的热烈追求,最终因无法抉择而死去的故事。茅渟壮士和菟原壮士更是在少女死去之后,相继追随而去。为了纪念少女的死,亲人们聚到一起,给菟原少女修建了坟墓。墓的两侧则修建了茅渟壮士和菟原壮士的坟墓。
菟原处女的故事后来成为《大和物语》的第147段生田川、谣曲《求冢》以及森鸥外的作品《生田川》故事的素材和原型。在谣曲《求冢》里,菟原少女同样同时受到两名壮士的热烈求爱,菟原少女难于下决定,就让两个男子比赛射箭。如果谁能射中生田川中的鸳鸯就嫁给谁,结果两名男子射出的箭分别射中鸳鸯的两个翅膀,无法选择的菟原少女投河自尽。两个壮士也是相继死去。因为《万叶集》中手儿奈故事和菟原少女故事的叙事性,他们在日本文学史中一直被后世传承。比如上田秋成《雨夜物语》的《浅茅之宿》中,也有手儿奈的故事传承。在至今为止的尾崎红叶文学研究中,往往将传统文学追溯到江户文学,但根据上述考察,可以认为在上代文学和王朝文学中,也可以找到尾崎红叶的文学源流。也就是说,在尾崎红叶创作《二人比丘尼色忏悔》之际,日本文学中经常出现的这种男女主人公身处感情夹板的同类型文学作品的影响也是值得考虑的。
以上列举的是古典文学的实例,而在阅读与尾崎红叶同时代的明治时代文学作品的过程中,笔者还注意到与《二人比丘尼色忏悔》一样描写女性出家的同类型故事也比较多,山田美妙的《蝴蝶》(1889)、高山樗牛的《泷口入道》(1894)也都是从古典文学中取材的作品,而且女主人公的命运也都是出家。山田美妙《蝴蝶》1889年1月发表于《国民之友》的第三十七号,是取材于《平家物语》的小说。该作品因在插图中放入裸体画,在日本文坛引起“裸蝴蝶论争”的轩然大波。《蝴蝶》的故事背景是日本历史上有名的坛之浦战役,平家在此役后为源家所灭。平清盛的妻子二位尼将安德帝托付于侍从经房等八人之后投水自杀。目睹这一切的宫女蝴蝶遵从二位尼的旨意踏上逃亡之路,落海后被救上岸。在身子半裸衣衫不整的状态之下,蝴蝶与她暗自倾心爱慕已久的平家武士二郎春风重逢。二人一同打听安德帝的下落。三年之后,终于得知安德帝的下落。二郎春风却跟已成为自己妻子的蝴蝶袒露实情:他其实已是源氏一方的人。蝴蝶听后震惊不已,苦恼之余还是杀了丈夫。但很快蝴蝶就得到安德帝驾崩的消息,茫然而不知所措,最终选择了出家。
高山樗牛的作品《泷口入道》发表于1894年,也是取材于《平家物语》的一章。作品最初是作为《读卖新闻》的悬赏小说匿名发表,故事围绕着时赖和横笛的悲恋而展开。小松殿重盛的武士时赖喜欢上了在建礼门院手下的侍女横笛,但恋情遭到父亲的强烈反对。时赖因无望跟自己的心上人结合而遁入佛门成为泷口入道。横笛得知时赖出家的消息后,到深山里去寻找。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泷口入道修行的寺庙门口,泷口却拒绝见面。横笛没有办法只能折返,后来横笛也出家为尼,泷口历经修行成为高僧。
日本文学研究家长谷川泉曾论述:“渴望历史小说的声音其实也是古典回归的精神位相。”比较《二人比丘尼色忏悔》《蝴蝶》《泷口入道》这三部作品,我们可以发现一些共同点,比如它们都是取材于古典文学的历史小说。此外,都描写了女主人公出家,而且女主人公的命运都为男性所左右。三部作品都描写了在多个选择中无法抉择的女性心理纠结等等。
当然,高山樗牛的作品《泷口入道》与《平家物语》横笛故事、《源平盛衰记》中“时赖横笛事”、御伽草子的《横笛草子》的故事也有显著不同。高山樗牛在创作《泷口入道》时,特意给时赖设置了一个情场上的对手:跟他一样恋慕着横笛的平家武将重景。这说明高山樗牛在创作小说时,也是将这种感情夹板的要素引入自己的作品。尾崎红叶尽管在《二人比丘尼色忏悔》的开头“作者曰”中夸口说“不说时代,不定场所。日本小说少有此类”,但事实远非如此。不管是作为创作素材的古典借用,还是推进剧情升华的感情夹板的设置,都可以看成绝非偶然为之。尾崎红叶还在“作者曰”中宣称“此小说以泪为主眼”,那么从结果上来看,他赚取读者眼泪的手段就是他从古典文学中学取的感情夹板吧。
杉本圭认为,女性人物的存在会给物语增添浪漫要素。他在《平家物语中的女性人物》这篇论文中论述道:“通过添加有关女性命运故事的插话,《平家物语》在场面转换上更富曲折,叙事范围更广,物语自身固有的悲剧性则得到进一步深化。从《平家物语》的读者接受历史上来看,有女性人物登场的章节大都广受好评。”同理可见,尾崎红叶《二人比丘尼色忏悔》的成功,也得益于芳野和若叶两名女性的悲恋故事在读者中的良好反响。
成书于室町时代的《御伽草子》是记录了浦岛太郎等众多民间传说的物语集。《御伽草子》有一个关于情感夹板的物语故事《佐伯》。有个地方官名叫佐伯,因为打官司而进京。官司拖了很久也没有进展,佐伯就留在了京城。其间跟京城的女子有了恋情,在京城女子的帮助之下终于成功了结了官司。佐伯回到地方,跟京城女子约定日后必会来接。然而三年过后,仍不见佐伯来接,京城的女子遂拜托远游的僧侣转音信。僧侣将京城女子的书信带至佐伯家,不巧佐伯正好外出,佐伯的妻子读到书信后,立刻差人到京城将京城女子接来。见面看到京城女子绝世美貌,对自己丈夫的绝情感到无语于是决定出家。而京城的女子也追随佐伯的妻子出了家。同时遭到妻子和京城女子舍弃的佐伯也决意出家。从这个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因同一男子,两个女子在同一庵室中修行”的《二人比丘尼色忏悔》故事的原型。
“因同一男子,两个女子在同一庵室中修行”,《二人比丘尼色忏悔》的这个设定并不新颖。除了《御伽草子》的《佐伯》故事之外,《平家物语》中有名的妓王与阿佛的故事也符合这个设定。在《平家物语》中,好色的平清盛见到白拍子妓王,立刻喜欢得不得了,将妓王的妹妹和母亲都请到宅邸,对妓王万般宠爱。但其后很快移情到新人白拍子阿佛,妓王姐妹因此被赶出平家宅府。非但如此,平清盛为了逗阿佛开心,还强命妓王为阿佛献舞,妓王母女无法忍受屈辱,出家为尼。而其后不久,阿佛也同样出家为尼,来到了妓王母女修行的庵室。《二人比丘尼色忏悔》中,芳野拜访若叶庵室的这个场面,一定会让部分真正懂的读者想起《平家物语》中的这个类似场景。
在本节当中,笔者尝试着梳理了日本古典文学中常见的男女恋爱描写的模式。当然,将受历史、社会、环境等诸多因素制约的恋爱,仅仅归纳为一种单一的模式并不科学。但面临多种选择时的女性行动,在日本古典文学中似乎可以找出一种模式或倾向。《二人比丘尼色忏悔》中所展现的恋爱描写与古典文学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在这一点上,很难想象古典文学蓄积深厚的尾崎红叶只是从某一部古典文学的作品中得到小说的素材,而更应看为对从古典文学中学到的技法的一种自觉或不自觉的运用。尾崎红叶充分吸收了他从古典文学中汲取的营养,但同时也不忘记拿出自己的特色,最终创作出《二人比丘尼色忏悔》这样的杰作,从而一跃成为明治文坛的代表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