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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义胜旗扬悲兄殒
从杜家村到蓟州的山路崎岖难行,羊肠小道蜿蜒于崇山峻岭间,风尘仆仆。好在南兵撤退时未焚尽粮仓,义胜军一行得以携粮而行,免受饥馑之苦。杜家村一战大捷,乡勇士气如虹。那夜,南兵抛尸两具,队主刁陌及数人受伤被俘,逃出生天者不足十人。而乡勇虽也折损一人于劲弩之下,另有数人被刀砍伤,却皆无性命之忧。此战之胜,点燃了丁壮们的热血,纷纷踊跃加入义胜军。南兵丢弃的战具兵甲,加上此前囤积的军资,竟武装起五十余名乡勇。经商议,队伍分三什,杜盛、何冲、杜荣各领一什,旗号定为“义胜军”。杜盛因筹谋夜袭且死战不退,声望大增,被众推为首领。
为何名“义胜”?自石敬瑭献幽云十六州于契丹,此地汉儿便深陷胡尘二百载,衣冠改易,口音杂糅。欲称“忠义军”,却无国可忠,无君可依。大辽封赏,忠辽帝乎?然汉儿之名,口口相传,难掩异族之鄙;大宋赏赐,忠宋君乎?可南人眼中,自己乃胡儿无疑。追思大唐,做遗民乎?李氏江山早已灰飞烟灭,埋地三尺。悲哉,无根可寻,无枝可栖,唯有义气浩荡于天地间,故曰“义胜”也。
牛车颠簸,刁陌从昏迷中悠悠醒转。脑侧隐痛如针刺,虽无重创,却被杜荣一斧背砸得头晕目眩。鼻孔血痂凝结,呼吸不畅,他试着抖动四肢,却发现兵甲已被剥去,双手缚在身后。微微侧头,见自己身处一辆破旧牛车,车旁坐着几名乡勇,另一侧是李老卒等几名被俘南兵,皆被捆得结实。他细瞧这些乡勇,有的穿胡人圆领棉袄,发髻散乱,或剃顶留辫;有的则着冀中庄户惯见的粗布短衫,腿形笔直,非惯骑之辈,想必是山外屯田的番子。
“吾竟落入契丹子之手……”刁陌暗叹,喉中苦涩如烟熏火燎,难忍至极。
“水……”他嘶哑开口,声音微弱如蚊鸣。
“南兵头目醒了!”一名丁壮耳尖,嚷道,“他说要饮‘尿’(音:sui)?”
“嘿,难伺候的主儿,莫非要老子滋你一脸?”杜荣大步上前,粗声笑道,引得乡勇哄堂大笑,“那日吃我一斧,还不尽兴,竟要喝尿?”
“他是要水!”另一丁壮忍俊不禁,“分他点便是,省得一路聒噪!”
杜荣抓起水袋,捏住刁陌下巴如鹰爪般用力,刁陌刚要张嘴喊疼,水已猛灌而下,呛得他咳嗽连连,狼狈不堪。“莫呛死他,这南兵身子金贵,似坐月子的大姑娘!”一名乡勇揶揄道,笑声更盛。
刁陌喘息稍定,苦笑道:“多……多谢好汉不杀之恩,吾代弟兄谢过。吾乃临安刁陌,一路叨扰,愧食诸位饭食。还望对吾几个弟兄轻些手脚,皆是从军招刺的苦命人,唉!”
“汝倒知书达理,”杜荣眯眼打量他,“吾便留汝等性命!老实交代,大军还有几日路程,多少人马,从实招来!”
刁陌低声道:“吾乃前营探兵,本部兵马百余人,离杜家村尚两日路程。骑军十五,弩军三十,步军约九十。统制驻兵雄州附近,吾等奉命清剿北部村落,顺道收粮。”
“善,与李老卒所言相符。”杜荣点头,转身挥手示意继续前行。
一路上,义胜军收编了不少饥民。辽东大乱,流民南归,部民多被女真子屠戮亲眷,编入怨军对抗金兵。然怨军畏金兵如虎,屡屡临阵溃逃,难成气候。
次日,队伍行至燕京府二百里处,忽闻马蹄声急,一骑自后追来。那人蓬头垢面,身着破旧军服,腰悬双马刀,背负硬弓,胯下大马气喘吁吁,直奔义胜军旗下。
“汝等可是杜家村人?”他操着蹩脚汉话,嗓音沙哑。
“是也,军爷有何贵干?”掌旗丁壮应道。
“吾寻一汉儿,名何冲。”那人目光急切。
“他便是何冲!”丁壮指向队首。何冲正倚着铁矛,坐在树下小憩,闻声抬头。
“何冲,汝兄何渤……”话未说完,何冲猛然起身,眼中闪过一丝震颤。那军汉喘息道:“吾与汝兄同为大定府骑卒,溃军中死战,大部被女真子射杀。汝兄中飞矢,临终嘱吾将随身马刀带回予汝。”言罢,他解下左腰刀鞘,抛向何冲,随即策马向燕京府方向绝尘而去。
何冲接刀在手,刀鞘斑驳,刀刃缺口三四处,血迹斑斑,上书“破贼”二字,字迹歪斜却力透刀背。他握刀的手微微颤抖,惊愕与悲痛交织——十万王师,竟被数千女真子横扫?乱世之中,家破人亡司空见惯,可唯一的骨肉至亲殒命,仍如利刃剜心,痛彻肺腑。他紧咬牙关,双目赤红,半晌无言。
杜盛走近,拍他肩头,低声道:“何兄,节哀。乱世无常,兄长虽殁,吾等兄弟犹在。你我齐心,定要杀尽这帮贼寇,为兄长雪恨!”
何冲缓缓抬头,眼中悲意渐化为怒焰,沉声道:“杜兄,此刀在手,吾誓破贼!”他紧握马刀,刀锋映着夕阳,寒光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