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加油吧,小周总!
空调打得太猛,她手脚都有些冰凉,站在洗脸台前,看着镜子里那个面无表情的自己。七月初的天空透着死气沉沉的铅白,梅雨天还没过,空气中流淌着一股毫无斗志的倦怠,真是让人烦躁。周莬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就像是也一并不喜欢自己身上有这种倦怠的丧气感。而且七月是暑假,医院的病源一般会反跳性增加,在这个关键时候接任重症监护室的住院总,真的不是什么好事。
这个早晨再也没有比她更不想上班的人了。就这样想着,她拿起手边的遥控器关了空调,推开窗户,让闷热潮湿的空气流进来。
周莬从书柜里拿出盒子,打开信,最下面的那张白纸上折痕线已经有些泛黄和毛躁,但对齐得十分平整。她认真地看着。他的话虽然很简单,但是具有力量,具有力量的东西往往很简单——一个善意的微笑,一点工作的成就感。此刻窗外天色已经微微发亮,楼上传来隐隐的脚步声,深夜停歇的蝉鸣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吵吵嚷嚷地汇聚起来,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撑着酸痛的双脚站起来。
她像往常一样搭着早班地铁去上班,行李箱里装的是她作为住院总的全部家当——换洗的衣服,毛巾、牙刷、水杯、充电宝,护肤品,还有各种毛茸茸的玩具,地铁载着稀稀疏疏的没有生气的人们,无精打采向前颠簸前进,大家都沉默无声,仿佛在清晨里保持安静是种美德。
快要到站的时候,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麻醉科挺熟的医生打来的,她连忙接起来。
“周莬,术后患者,刚开始是臂丛麻醉,但是麻醉后出现呼吸抑制,后来我们就给气管插管全麻了,现在氧合不好,要来你们监护室监护。”
周莬还没反应过来,问道:“怎么给我打电话?术后气血有吗?可能是气胸也可能是膈神经阻滞。”
“当然给你打电话啊,我早上打电话给任总,他说他下住院总了,现在你不是ICU住院总吗?以后该喊你老总了。”麻醉医生笑道,“气血还没抽呢,那抽完气血再到ICU。”
“行,没问题,我待会儿去看下。”
到了站之后,她站起来拉着行李箱跟着别人的脚步往出口走,心里头有些有些飘飘然。她很乐于接受“老总”这个称呼,这是对她五年成长的肯定,好似自己也成为了一个可靠帅气的医生形象,为了从社会收获一份价值而交付出大好的青春。
正想着呢,她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右肩,顿时脑中一片空白,紧接着变得漆黑。
她的包呢?
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搞得无比狼狈的她,茫然地站在出站口,她明明记得出门时候还从包里拿出纸巾来着,如果丢也是遗失在地铁的座位上,这些闪回的细节在脑子里蹒跚兜转、相互碰撞。
“你的包?是不是你的包?”忽然背后有人喊她,周莬一转身,心里的石头瞬间重重地落下来。她的包!她如释重负地接过来,长长地松了口气道:“谢谢!太谢谢你了!”
那个视线蓦地有些熟悉,也有些亲切感,她抬起眼睛,看见一头蓬起来有些翘的毛及高耸的鼻梁,藏蓝色衬衫,颇有线条的手臂拖着跟她同款的小米拉杆箱,人站得很直很稳。
“裴老师?”
他微笑着说:“下次小心点,打电话的时候也不要忘了自己的东西。”
“我以后会小心的,谢谢裴老师。”周莬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你这箱子?看起来很像是把家都搬到了医院了?当住院总了吗?”
“对啊,今天就是正式住院总了,总共十四个月,总是住在医院里,住在值班室的住院总,二十四小时开机,一周六天随时on call,昼夜颠倒,简直是个晨昏无定的大冤种。”
“时间过得好快啊,你都已经是住院总了,那加油吧,小周总!”他笑着跟她道别。
“小周总”比“老总”好听多了,她眼底带着笑,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不由加快了步伐。
出了地铁站就是医院,说是市中心地段也不为过。这所医院从民国时期就伫立在历史洪流的中心,静静地承载着生老病死,再没有什么建筑比它更懂得坚守生命的意义。在这座节奏飞速、忙碌喧嚣的城市,这座老医院不动声色地把周遭的一切卷入那种孤静清晰、按部就班的气氛里。
到了科室,电梯门打开,对门就是一间屋子两张床位。ICU一共28张床位,2间负压室,呼吸机、心电监控、微量注射泵、血滤机这些设备一应俱全,护士站里的值班护士都在安安静静地忙着事情。她到更衣室里换鞋换衣服,准备早交班。
查房、会诊、医生排班、床位管理、行政事务等一切与病区相关的工作都是她的职责,从现在开始,她就不再是昨天那个住院医生——每一项决定都有上级医生给她做后援,现在她不仅仅要对科室里每床病人负责,还要负责全院的急会诊和平会诊。
更重要的是,住院总大多需要和领导打仗,和住院医规培生周旋,然后成为人间大冤种,背下所有的锅,让科室和平幸福地稳定进行。
“周莬!”刚下住院总的老任喊她,拖着两只超大行李箱,拽着三个超大行李袋,姿态好似纤夫,满面红光,“快快快,老总手机给你!”
“放一周假去哪里玩?”
“哪儿也不去,回家睡觉。”
周莬深表赞同:“那前辈有什么建议?指点指点我这个菜鸟?”
“不要胖,不要秃,我刚开始瘦了三斤,现在因为内分泌失调和压力胖了二十斤,发际线也变得稀稀疏疏了。”
她脸上的兴奋消失了:“……我努力。”
“我真的怕熬到猝死,于是买了两份意外保险。”
“呃……”
“每天就是眼睛一睁开,就等着挨骂,主任们当面骂我,住院医规培生背地骂我,不知道你吵架水平怎么样,不过这种事情熟能生巧,跟别的科室吵着吵着就有套路了。”
“……”她已经麻了。
“周莬啊……唉……”上任住院总饱满着复杂的情绪看着她。
这可能就是前任住院总和现任住院总最真情流露的时刻,在刑满释放与坐牢之间的一片狼藉中,在胸有成竹和啥都不会的惶惑中,在体味到自此前途坎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之后。
“呦,你们俩站那儿干啥呢?还搞什么神秘的交接仪式吗?”主任大老远地喊道。
“领会精神。”老任撂下一句话,“住院总是万能的,但是万万不能做背锅侠。”
周莬精神抖擞地在病房里行军,差不多巡查过一轮,虽然新进的病人还持续堆高,但情况都还算稳定,她打算晚点再看看。
“周医生,3床的深静脉插管拔不拔?”
“小周,5床之前补了2500ml液体,我给下了1500ml,待会儿你再给测个血气看看吧!”
“周老师!快来快来!呼吸机怎么又报警了!”
“周莬,7床记得催钱缴费啊!”
“周莬,在哪里忙呢?快来急诊帮我看看这个高处坠落脑外伤的,快点。”
“喂,ICU的住院总吗?我这里有个有心肌梗死病史的病人,刚摔了一跤,粗隆间骨折,能不能过来评估下支架之后可不可以做股骨头置换手术?”
她挂掉电话,被信息量轰炸得两眼发直,刚拿起白大褂准备百米冲刺到楼下急诊,就听办公室有人喊:“周莬,打印机怎么坏了啊?你过来看看!”
行吧,合格的住院总不仅要会看病,还要会修打印机。
前段时间转来一位呕吐腹泻两周的高龄老人,73岁,乳酸中毒昏迷,积极治疗之后,病情已经稳定了,精神也挺好的,打算把他转到普通病房,没想到人却不打算走了。这个病人转不出去,新的病人收不进来,所有人都很头疼。
ICU收费通常很高,但是只要不上机器和药物,床位费、护理费、观察费却不贵,而且有些病人,在ICU待久了,会产生依赖心理,非常抗拒回归正常的生活。
说来这种病人也挺幸福的,每天被五六个人围着,有护士,有康复科的,有呼吸理疗师,围在他床边嘘长问短,前两天实习生还推轮椅让他到外面走廊晒太阳。
周莬好说歹说劝他,他却死活不出院也不转科,振振有词道:“我天天有护士精心周到的照顾,喂水喂饭,端屎端尿,擦身体、刷牙、理头发,还帮我按摩……我不出去,说啥也没用,谁劝也没用。我那家那个白眼狼儿子巴不得我早死!我要是出去了,他净想办法害我!”
“您在这里住久了耐药菌感染,到时候药都没啥用的,命都搭上去了!”
“你们医生护士不也是天天在这里吗?不也都好好的?你们净忽悠我。”
“再不出院,医保局就会卡报销,以后住院就不能报销了。”
“我不缺钱,我自费,我家还有两套房,一套一千多万,够我养老了!”
周莬无可奈何道:“听说您儿子拿了您的房产证要卖房了!”
“别骗我了!”老头得意地说,“他永远猜不到房产证被我放哪里。”
“你在这儿转悠啥呢转悠?寻宝呢?”值班护士跟她开玩笑,“第一天当老总就接了个难活,你好惨啊。”
周莬笑着说:“我在等一个病人,命中注定的病人。”
“你有毒啊!不要毒奶!”小护士剐了她一眼,脸上布满黑线,“我看你不要命了,口出狂言,你都忘了连续两个夜班送了三个晚期肿瘤患者的痛。”
这时候急诊打电话来:“75岁老年男性,背部剧烈疼痛,CTA确诊了,主动脉夹层,家属不是很积极,不准备做手术,要保守治疗,已经签过字了。这个不定时炸弹你们收不收?”
主动脉夹层这玩意特别凶险,不做手术送ICU也没用,随时破裂,破裂就是等死,抢救机会都没有;但做手术风险很大,花费很高。不做手术送ICU是因为家属好让自己良心过得去。
想了几秒钟后,周莬叹气道:“那不能不收啊,天意就他了。姐姐,好心帮我把他安排在16床,待会儿请你喝奶茶。”
“第一天当老总,感觉如何?”方南元吃午饭的时候问她。
她一上午都在接电话,跑了两个急会诊,现在口干舌燥。这时,手机又响了,自顾自地在她手心里发出一阵阵愉快的音乐。她接起电话,一遍一遍地交代完,摇摇头,脸色疲惫地说:“忙,累,怀疑自己都不能撑到晚上。”
“哈哈,你能撑过去的,撑过一个晚上还有三百多天,要相信自己可以熬过去的,等熬完了,你就能够面不改色地处理重症胰腺炎、脓毒血症、休克、呼吸衰竭、多脏器功能不全的病人、医闹家属和特殊患者。作为一个过来人,我给你一个建议,如果你手上没有活,就去睡觉,你能坐着,就不要站着,能在值班室躺着,就不要傻坐着。”
周莬按着胸口:“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睡着了,真的好紧张啊。”
“你问我,必然是睡不着,脑子里全是病人,紧张焦虑,幻听电话响的声音,不过你可以问问刘波怎么在值夜班时候睡得跟狗一样,护士砸了三次门都没能把他叫醒,跟他学习一下。”
中午午休的时候,她跟护士借了个推车去快递站拿快递。载满快递的推车一进电梯就被主任看到了,主任吐槽她:“这么多快递?你们这群小年轻就是太爱花钱了,成天买买买。”
“因为工作太累了,花钱就格外的开心啊,花钱还能买到开心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攒点钱吧!你们小年轻真的有多少就花多少,这么多快递,得花多少钱。”
“都是些便宜小玩意。”她的快乐溢于言表,“主任,我也不炒股不创业,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不去夜店也不玩游戏,也没空去旅游,唯一爱好就是买点东西。”
“唉,说不过你,走了走了。”
周莬腆着脸继续输出:“别啊主任,看我这么能买买买,要不给我涨点工资呗?”
“去去去!”
买买买总是给她带来开心。把快递一个个拆开,眼看着原本简陋的住院总值班室一点点地变得可爱起来:咖啡杯,保温杯,冰箱贴,毛茸茸的小玩具,日历,各种颜色的水笔,绿色的四件套,小兔子抱枕,降噪耳机,电子倒计时牌。
还有瑜伽垫,哑铃,她计划着每天一边看课学习一边撸铁,在高压又抑郁的环境里让人间又值得的解决方式就是运动。
她躺在懒人沙发上,现在十平米不到的值班室终于有点人气,简简单单的布置让“牢房”瞬间变成温柔家,一个人待着也很舒服。
下午两点钟,她的手机又响了,急诊喊她去收一个重症胰腺炎的患者。
“多大?”高老师顺口问她。
“二十五岁,据说大半年前就因为胆囊炎住了两周院。”
“唉,这种人都是这样,吃吃吃,管不住嘴,仗着自己年轻作死,稍微好一点就开始涮火锅、吃烤肉、喝奶茶。胆囊炎发过一次之后,大概率还会复发。暴饮暴食,基本一吃就复发,呵呵,疼得要死的时候指天发誓要管住嘴迈开腿了,还没出院呢,就跟护士说要点炸鸡、喝奶茶。”
“高老师你说的是上次那个病人吧。”刘波插嘴道,“我真是被一口气喝五瓶可乐吃三桶炸鸡的食量震惊到。那个病人躺在床上不住地后悔,骂自己是猪,太馋了。他跟我说他爸妈离婚了,没人管他,也不想上学也不想去打工,只想大吃大喝。唉,也是很可怜。”
“不要给这种烂人找借口。”周莬翻了个白眼,“他医药费一天一万多块钱,住了三十多天ICU,花了五十多万,爸妈如果真的不管他,他早死了。”
躺在病床上是个身材偏瘦的女孩,她面色苍白,五官揪在一起,浑身蜷缩在一起,牙齿都在发抖,失声痛哭又虚弱无助地叫着。周莬还没到的时候,急诊也不闲着,一方面用胰岛素降低血糖,一方面快速补液。
这个病人的血从血管里抽出来之后不是红色的,而是乳白色,像是加了奶盖的血。这是因为脂肪和糖分别囤积在脂肪和血液中,令原本呈半透明金黄色的血浆和血小板变成了奶白色。
病人的父母一脸不相信地问道:“这么重吗?医生,一定要去ICU吗?能不能不去?就像上次一样,去那什么消化科,那不是也治好了吗?”
“这次比上次严重多了,重症胰腺炎有30%—50%的死亡率,非常非常严重,我们ICU治疗这种重症的经验多,设备多,手段丰富,我建议是尽早尽快治疗。”
“可是……”病人的妈妈非常犹豫。
她想了想问:“是因为费用的问题吗?”
“不是、不是,医生你误会了,不管花多少钱都可以,我是担心进了ICU之后我家闺女怎么办?她从小就特别胆小,进了ICU看不到我们,肯定是很害怕很孤独,我不忍心啊……”
重症监护室的门重重地关上,隔绝了患者和家属,在陌生人眼里重症监护室是个禁区,钢筋铁门是黑灰色的,玻璃是黑灰色的,那些医护人员脸上同样是深不见底的黑灰色。
在焦虑绝望的家属的眼里,监护室大门关上那一刻,似乎一个生着的人就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他的挚爱和亲人,或许他还会回来,但或许不会了。
这是在普通人眼里充满了死亡气息和冰冷绝望的地方。
床边缠绕了各种管道就像盘丝洞,血液净化治疗血浆置换,新鲜的血浆置换出了牛奶血。
患者醒醒睡睡之间迷迷糊糊地哼哼不停:“医生,我好痛啊……”“医生,我想喝水……”“医生,我想上厕所……”“医生,能不能把灯关了?太亮了我睡不着……”“医生,我妈妈在哪里,我想看我妈妈……”
插着管子的那条腿疯狂地跟他们打招呼,最后护士狠了狠心给她上了束缚。
快下班查房的时候,有护士在点喝的,其中一个护士点完了问,你呢?这个患者想都没想,就说大杯茉莉奶绿,加冰加红豆。
都喝进ICU了,还惦记着奶茶呢,周莬无语扶额。
“下班了!”
周莬看着一如既往迅速出了门的同事们,苦笑了一下。她的第一个住院总的白天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晚上只有更惨了。心绞痛、败血症、心律不齐、呼吸衰竭……重症监护室的所有病人,这个医院所有的危重病人,都被扔给了她,她注定要一晚上在这些紧急状况间跑来跑去,像参加医学百项全能比赛。
“万一我睡不着咋办?”她愁苦地发问,“我现在闭上眼睛都要想第二天的工作安排,诊疗方案还有会诊什么的。”
“想什么,想睡觉啊,半夜没人叫就很谢天谢地了。”方南元拍拍她的肩膀,“我做住院总的时候,吃过褪黑素、安定、思诺思、天麻素、安神补心丸很多药,还是失眠。如果实在睡不着干脆就不睡了,起来写论文,白天找机会睡一会儿。”
刘波给她建议:“周老师,你玩王者吗?我跟你说,睡觉前看无聊的视频,看比赛补刀发育期视频,催眠效果真的牛。每次夜班,我精神抖擞地看了不到五分钟,手机就砸脸上,我就睡过去了。”
“刘波同学,你睡觉前能不能先在脑海里过一遍你的病人,默默想一遍病史?不要第二天主任问啥啥不知道。”方南元反问他。
他脚底抹油,夺门而出。
凌晨十二点,周莬躺在值班室的床上,她又困又累,抬起手看看手机,今天走了两万多步,破纪录了,闭上眼,身体的疲惫攀到了高峰,她感到意识正被一团巨大的黑暗吸收。
但是她又睡不着——害怕插管插不进,害怕呼吸机报警,害怕同时抢救N多个病人,害怕面对病情像是过山车一样的病人……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响起来了,她艰难地撑起身体。“是ICU老总吗?心外科,你过来帮我一下吧!有个病人胸痛,全身大汗,呼吸困难,我做了心电图,排除了心梗。”心外科的住院医生语气紧张又慎重。
“查个血气,连上心电监护,吸氧,我现在就过去。”她开始在冰凉的地板上寻找鞋子穿上,披上白大褂,开门,关门,拔腿狂奔至心外科。
进了心外科的病房,有一群人围在病床边上,心电监护“哔哔哔”地大声叫着,有人跪在病床上做心肺复苏。短短时间里,病情加重得居然那么快。她一咬牙大声宣告:“我是ICU住院总。”
“七十二岁的男性,高血压糖尿病,风湿性心脏病,准备做二次开胸心脏换瓣,现在呼之不应,调整呼吸机参数怎么都上不来。”
她的脑子在听到“心脏换瓣”那一瞬间就碎裂成一片空白,心脏换瓣的病人会长期服用华法令以抗凝,有可能造成脑出血,有可能造成急性肾功能衰竭,有可能造成任何一种器官衰竭。
“心肺复苏。”她勉强挤出四个字,又说,“继续按压,插管。”
接下来呢?是要电除颤还是先打肾上腺素?一股陌生的恐惧塞满了她的大脑,她忽然连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抢救步骤都想不起来,明明她在这里经历了五年“一个箭步跑去急救”的时光。
她看着心电监护,再看看心电图,然后盯着,然后盯着。那些高高低低的波形,有如外太空的行文方式,像是海浪一样波涛汹涌地冲击着她的大脑。快点想,她强迫自己快点想。
T波,是不是看起来有一点点高?她拼命地回想着曾经看到过的T波,确实看起来有点高,这是血钾浓度上升的表现,但也可能并没有高。
深深的恐惧撅住了她,她害怕做错事情,害怕害死病人,她不敢发号施令,如果注射了钙剂,如果不是高钾血症,就真的毁了,一切都会毁了。
“怎么了?”忽然有熟悉的声音喊道,她抬头瞄了一眼,内心晕乎乎地知道自己正在急救。
住院医生看到他快哭出来了:“裴老师,你来了。”
他探着身子看了看心电图,说:“T波抬高,是高钾血症,10%葡萄糖酸钙静推,5%碳酸氢钠100ml静滴,用上短效胰岛素。”
他清晰镇静地下达指令,语气里没有一丝嘲讽,让她感觉他帮她保有了最后一丝颜面。
一切从乱糟糟到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最后病人活下来了,情况稳定了下来,心电图上显示出正常的窦性心律的波形,所有人都如释重负地看着监护仪。
“……好失败啊,我。”她重重地靠在墙壁上,叹了一口气。
“我以为……我比我自己想象的优秀一点,说来也蛮可笑的,我之前脑子里面不停地模拟想象——当遇到抢救危重病人的时候,镇定沉着地指挥,冷静细致地思考猝死的原因,遇到疑难疾病的时候,三言两语就可以让人醍醐灌顶。但是事实上,我很失败,遇到突发事情,紧张害怕,我觉得根本无法领导急救。”
周莬垂着头看着泛着冷光的地板,咬着嘴唇,喉咙发堵,眼圈阵阵泛酸,说道:“到头来让我对自己最失望的地方,是我的想法是对的,我应该当机立断做出决定,但是我真的很害怕,恐惧不断地告诉我自己,一旦错了,就无法挽回了。”
忽然她感到额头上一阵冰凉,抬头一看,一罐可乐抵着她的脑门。裴沄看着她,说:“你知道吗?在大脑底部,有一个杏仁状的脑结构——杏仁体,对判断惊恐信号起关键作用,被公认为是处理恐惧的原爆点。”
“嗯?”
“恐惧是很正常的,当你操作任何医疗器械,把手术刀戳进别人的身体里,开各种药物的时候,都会恐惧。做医生,最基本的害怕就是怕害死谁,所有医生都应该是恐惧和敬畏并存,如果你不会感到害怕,你就不会想太多,很可能掉以轻心,这样的人适合换个工作。”
“其实,你不用害怕,是医生都有第一次需要独当一面的时候,我还记得我当住院总的时候苦苦哀求主任我真的还不可以,结果他毫不留情地把我安排上了,记忆犹新。那一晚真的是欺负新人,从接班开始我心率就飙到120,应激反应超严重,听到电话声整个人就不好了,那一晚上来了个心梗,一个主动脉夹层,一个急性心衰,忙疯了,我都没有时间害怕。”
裴沄笑道:“搞不定就打电话啊,医院多的是人,当时我把二线号码都背了下来,还厚脸皮地问主任说要不要把院长的电话也给我。”
沉重的心稍稍地放下,她把脸埋在手臂里偷偷地笑了。
“所以尽量多看病人,多习惯这种情况,百炼成钢,ICU住院总是个极好的熔炉。”他视线越过鼻梁上的厚片,眉毛下的那双眼睛里,是看遍各类疾病表现之后的镇定和渊博,“加油吧,这时候就不能说慢慢来了,小周总,你要快速成长。”
像他那样聪明的人,那么缜密淡定的人,有远见的人,会是什么感觉,在慌乱的操作里找到那个刚刚好的时间点是什么感觉,面对复杂的情况在脑子里迅速提炼数种解决方案又是什么感觉。
真羡慕啊。
这也许是她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
他真的好厉害,真的好了不起啊,没有嫉妒,也不会对平庸的自己感到失望和懊丧,只是一份特别简单的羡慕,羡慕甚至是带着感激的,感谢他。
我也想成为他的样子,周莬想,这多美好。
她回到值班室,躺在床上点开歌单,戴上耳机,不知道为何有种触底反弹的感觉,也许她的三百多天住院总生涯,不会再比今天更坏了。她正想着,值班护士在那头喊道,“抢救了”。
人算不如天算,她今天收进来的主动脉夹层病人,闹着要下床上厕所,刚下床走了两步就直挺挺地摔下去了,主动脉血管爆开,血压一下子就没了。死亡毫无征兆,说来就来,真是来不及说再见,但是哪怕无济于事,他们还是要抢救。二唤赶来了,主任也赶来了,断裂肋骨的咔咔声,除颤了十余次,整个病房弥漫着一股烤焦的味道。
待她宣布了临床死亡之后,周莬无意中看了一眼隔壁床,床上空空如也。
“跑了,大概是吓跑了。”隔壁的隔壁床缓缓地抬起来,这位小伙子,熬夜猝死冠军,抢救回来的,是ICU为数不多清醒的患者,“这大爷还以为这里是疗养院呢,没想到真的能死人啊。”
他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周莬说:“明天我能出去吗?我也害怕,怕得整晚都睡不着。”
“看情况。”
“医生,你就让我出院吧,多我一个病人,你也累啊,我看ICU你最忙,你再不好好休息迟早也跟我一样躺这里。”
周莬累到懒得回嘴。
“医生,我快难受死了,我天天看着天花板,看得我眼睛都花了,机器又很吵,根本睡不着,能不能给我玩会儿手机啊?”
“不可以。”
“为什么啊?”
“因为电磁波会干扰动态心电图的信号,ICU里都是精密仪器,再说这里很多病人是全裸的,要保护隐私。”
“啊?医生,真的吗?我也是光溜溜的吗?”
她实在是没有勇气把他被子掀开让他自己看,只能说:“你穿没穿衣服你自己不知道吗?”
“医生,我好无聊啊。”
“无聊你就自己找点事情做做。”
于是他就当着她的面玩床,床边有个控制升降的按钮,床板抬起来再缓缓地放下来,他乐此不疲,可又不能把他怎么样,周莬再次无语扶额。
回到护士站一看,那个老大爷坐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宁可坐着凳子,说什么也不愿意躺床上了。
一大早,护士告诉她,大爷自己办出院麻溜地走了,连东西都没收,估计是被吓着了,那个年轻的熬夜冠军也可以转出去了,ICU一下子空出两个床位,真是满满的成就感。
“抢救了一晚上,还那么精神抖擞的。”方南元调侃她,“与人斗其乐无穷哈?”
“愿大爷生活美满,天天开心,身体备好,吃嘛嘛香,再也不要进医院。”周莬双手合十,“我只想静静完成主任给我的工作,当一个咸鱼,并不想跟他们斗智斗勇,如果有冒犯也是迫不得已。”
“你当老总第一天感觉如何?”
“紧张害怕大于喜悦,再加上一点慷慨悲壮的感觉。”她嘴角眉心都带着笑,“还不错,毕竟不能比今天更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