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武科考试研究](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347/46791347/b_46791347.jpg)
第一节 从文武合一到文武分职
一、文武合一与射御之重
三代以上,史载阙略较多,申论尤难。夏朝“六卿”,皆负军事任务,应属信实。《尚书》记载启与有扈氏大战于甘之野,“乃召六卿”,传云:“天子六军,其将皆命卿”;疏谓六卿者皆“各有军事之人”。(3)至其职官分途与职掌详情,则尚不明晰。若论造士与养士,三代之时多主文、武合一。清人谭吉璁考论历代武举,颇得其意:“古之为学必取士,取士必以文、武,其教养之法出于一。”(4)所谓文、武合一,乃培育之理想与目标;至其具体设学与教学内容,则殷周时期已初见文、武之分。甲骨、金文所见之商代武学堂多作“”(养),即后世所称之“庠”;晚商及周代武学堂则作“
”(射),异体作“
”、“榭”,通假为后世习称之“序”;作为商周“大学”之辟雍,则兼习文武。(5)传世文献《周礼》拟构周代之理想政治,记其地官之属“保氏”职掌为:“掌谏王恶,而养国子以道”,其设教内容则包括“六艺”及“六仪”。(6)其中,六艺之“五射”、“五驭”,六仪之“军旅之容”、“车马之容”,均可归于武艺范畴。文武兼习、礼乐并通之国子,从君王之召而参预戎祀、交聘、治国之事。其时之养士选士、设官分职,文、武尚非截然判为两途。《礼记》又谓天子将出征,“受命于祖,受成于学。出征,执有罪;反,释奠于学,以讯馘告。”(7)《诗经》亦载“矫矫虎臣,在泮献馘。淑问如皋陶,在泮献囚”,又称“济济多士,克广德心。桓桓于征,狄彼东南。烝烝皇皇,不吴不扬。不告于讻,在泮献功。”(8)由此亦可知,古制学宫,实际兼有习文演武、献囚释奠之功能。
冷兵器时代,弓矢以其疾速、射程与威力,成为决胜战场之利器;加之车战越益重要,“射”与“御”遂为以武选士之核心技艺,而各有规范准绳。《周礼》所载“五射”与“五驭”,要求甚高。依照注疏,“五射”为:白矢(矢在侯而贯侯过,见其镞白)、参连(前放一矢,后三矢连续而去)、剡注(羽头高,镞低而去,剡剡然)、襄尺(臣与君射,不与君并立,襄君一尺而退)、井仪(四矢贯侯,如井之容仪);“五驭”为:鸣和鸾(升车马动,鸾鸣和应)、逐水曲(御车随逐水势之屈曲而不坠水)、过君表(御车疾速经过辕门,中行不偏)、舞交衢(御车在交道,车旋应于舞节)、逐禽左(御驱逆之车,逆驱禽兽,使左当人君以射之)。(9)其中所论射、御之标准规范,除了强调技艺精湛超卓,更重视其中之礼仪与名位。
以是之故,先秦文献多有“射”、“御”并举,而言其重要者。《诗经》记周宣王会同诸侯田猎,“四黄既驾,两骖不猗。不失其驰,舍矢如破。”郑笺云:“御者之良,得舒疾之中;射者之工,矢发则中,如椎破物也”;(10)又述共叔段之武勇,曰:“叔善射忌,又良御忌,抑磬控忌,抑纵送忌。”毛传云:“骋马曰磬,止马曰控;发矢曰纵,从禽曰送。”(11)《尚书》载秦穆公之悔誓,其一即为不欲用“射御不违”之“仡仡勇夫”。(12)孔子谦承达巷党人之称誉,亦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13)《国语》论晋卿荀瑶之贤于人者有五,其一即“射御足力则贤。”(14)射、御之同举与并重,由是可见。
二、射礼、射侯与射义
弓箭之发明与使用既早,在上古时代之狩猎与军事活动中为用亦大。因此,早期甲骨文及金文中多见“射”字,分别作、
及
、
等,本为象形摹写。《说文解字》以“射”字归入矢部,古文写作
(䠶
),从矢从身,解为“弓弩发于身而中于远也”,属会意字;篆文写作
(射),从寸;寸,法度也,亦手也。段玉裁注谓:“射必依法度,故从寸;寸同又,射必用手,故从寸。”(15)“射”字由象形符号演化为会意字符,该活动更从最初之狩猎、军事目的,延展为兼具宗教、礼仪目的,乃至作为选士之重要考验项目,赋予其更多深层意涵。
尤须指明者,先秦选士之重射,并非只重其勇力杀伐之功。以射艺为核心试士,乃试图将其与礼乐相谐,以陶铸士人之品行节操,使其不致为徒尚勇力之武夫。古人以礼乐序等级、别尊卑,射艺与礼乐结合,于造士、选士之中,宣明天人之际、君臣之义与长幼之序。射礼起源亦早,晚商时代已经流行。甲骨文、金文所见之殷商射礼,已甚为系统繁复,兼具宗教、巫术、教学与军事教练及考察笼络邦国首领等性质;周代射礼承自殷礼,逐渐去其宗教祭祀成分,而为世俗礼仪与技能。西周金文所见之射礼,即有大射、射牲、燕射、宾射、学射、周王习射、射鱼等类。(16)传世文献所载之制,诸侯岁献贡士于天子,天子试之于射宫,以射选诸侯、卿、大夫、士,故天子之大射谓之射侯。“射侯者,射为诸侯也。射中,则得为诸侯;射不中,则不得为诸侯。”(17)余英时亦谓,周代之“射”绝非纯属军事训练,而是“含有培养‘君子’精神的意味”。(18)因尽礼乐以事射,亦可从中树立德行,故射亦为后世儒家理想之圣贤、帝王所重视。
古之“射”字,亦训作“绎”,或曰“舍”。“绎者,各绎己之志也。……为人父者,以为父鹄;为人子者,以为子鹄;为人君者,以为君鹄;为人臣者,以为臣鹄。故射者各射己之鹄。”(19)因此,射亦被寄以人各居其位、各尽其份之深远涵义。此外,因射箭须身正心平,内张而后外射,故又引申为正身正志、反求诸己,于是又可从中观德行,而视作“仁之道”。《礼记·射义》申论曰:“射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又云射者“进退周还必中礼,内志正,外体直,然后持弓矢审固;持弓矢审固,然后可以言中,此可以观德行矣。”(20)射礼中需要“揖让而升,下而饮”,孔子亦称此为“君子之争”;注疏谓射乃是为了“争中正鹄”,不同于小人之“厉色援臂。”(21)君子之争,须得体适当,中节合礼之射艺,即其表达方式之一。
质言之,以礼乐导引、节制射御,乃先秦政治之理想设计。此种设计强调文武合一,亦在防止武力独擅而致兵隳之祸。《礼记》所述理想政治中,以杀伐摄人远逊于以礼乐服人,此亦后世儒家反复强调之基本原则。春秋末造,尚武争霸虽占主流,尚可得见此种理想表述。楚庄王言武之七德:“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又云“止戈为武。”(22)即后世尊为“兵学圣典”之《孙子兵法》,亦谓“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23)由此,奠定中国传统文化论述中先文后武、崇文抑武之基石;而文武地位之互搏与升降,恰为理解中国历史之一大关键。
影响所及,每当后世杀伐重于礼乐之时,每引上古言论为训,不断回溯并重塑此种先文后武之传统。因此,历代理想之武将形象,皆深晓礼义、精于韬略,能恃羽扇纶巾决胜于千里之外之“儒将”。反之,历代皆力图避免并口诛笔伐者,乃好战成性之鲁莽武夫。故每逢武人当道、武夫擅权,皆视作国之灾祸。循此可知,当文武分途之后,历代一旦砥定承平,大多以文驭武,或崇文抑武,其意在此。后代武科之设立与运作,同样深受此种文化传统影响。
三、官制层面之文武分职
夏朝官制,暂未详明。其武职设官,据前引《尚书·甘誓》可以略知。至于商朝,职官体系已具相当规模,其时“虽然没有形成严格的官员职能划分,但已经出现了侧重军事的职官”。(24)稍微分而言之,其高层职官之文、武分职似尚不明显,而低层官阶之文、武分工已较明确。(25)商朝武官之名,见诸甲骨卜辞。据陈梦家考述,计有“多马”、“马”、“多亚”、“亚”、“多箙”、“箙”、“多射”、“射”、“卫”、“犬”、“多犬”、“戍”等名目。(26)学者亦谓殷商官制大别为二系,史系掌祭祀而为文官之滥觞,师系掌征伐而为武官之滥觞。(27)从传世文献及出土材料可见,商代已有配备战车之强大军阵,其职业军队建制亦颇具规模。(28)殷商中央王朝以临时征集之师旅为主要武装,族武装为重要补充力量,兵种则以步兵、车兵为主,可能亦有一定规模之骑兵及水兵。(29)西周金文所见职官中,武职主要归入“师官类官”及“司马类官”,名目较多;(30)其中,“司马”、“师”、“师氏”、“走马”、“趣马”、“虎臣”等,均属常见武职人员之称,亦可见其职官体系“文武分途及宫中府中的分野。”(31)
春秋后期,各国历经变法改革,逐渐建立官僚制。王之下,以将、相分领文、武,故“列国相继出现文武分职。”(32)《尉缭子》谓:“官分文、武,惟王之二术也。”(33)设官层面之文、武分职,乃国家机器日益精密之结果与要求,亦为政治与军事现实之需要。因处理政务需要行政能力,指挥战事需要军事才能;且文、武分职,将、相分权,互相掣肘,有利君主集权。(34)秦、汉以下,文、武分途渐远,且有时互相攻击。如《淮南子》所言:“今世之为武者则非文也,为文者则非武也,文武更相非,而不知时世之用也。”(35)
春秋末世文、武之分,主要表现于设官任职层面;在养士造士层面,仍多主张文武合一,冀望培养既可通文济世、又能御敌卫国之全才。即使战国以后文、武之教育、选拔歧为两途,甚至互相攻击对峙,但在传统理想与经典论述中,文武全才始终为孜孜追求之高标。邢义田通过考察汉代官吏养成教育、仕宦过程、官宦生涯、衣冠配饰及身后哀荣,亦指出“汉代士人一般能骑马、射箭,知晓兵书,并不轻视武事”,“允文允武”乃汉代官吏之理想典型。(36)此种传统与情结,于后世武科分别考试武艺与策论之中,亦展露无遗。
回溯上古、三代之造士、选士,最可留意者为“射”之地位。此种源自上古生活与军事之活动与技艺,被后世不断规范化和礼仪化,并因学校与考试之演进,使之进一步制度化和程式化。即便从文献确征之殷商时代起算,射作为一种关键技能,纳入传统学校与考试之中至少长达三千年,并被赋予超越技艺本身之深层意涵,为任何考试单项所难比拟。此在中国文化史上,亦为值得探究之重大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