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文心解(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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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内游仙 坎咏怀
——如何看待郭璞《游仙诗》

西晋太康之后,八王乱起,中原沦丧,门阀政治痼症造成国家战乱衰弱。爱国的寒庶、敏感的诗人,出于关怀国家命运,关切个人前途,对门阀政治深感不平、不安和愤慨,于是继承阮籍《咏怀诗》传统的诗歌创作再度崛起,左思《咏史》、张协《情诗》和刘琨《扶风歌》以历史的、自然的、现实的题材,鲜明的个性风格,特殊的艺术形象,寄托抒发了深刻的失望和软弱的反抗,构成了这一时期诗歌发展的主流,表现了时代的情绪。东渡之后,王与马,共天下,门阀统治依然,江山半壁偏安,清德玄谈,号称“中兴”。但有识之士关心国家命运、个人前途的那种深刻失望,却变为深沉的无望。于是以虚妄为希望,赋悲哀以幻象,郭璞的《游仙诗》应运而出,以神仙的题材,奇杰的造语,寄托抒发了这种无望的深沉悲哀。 《世说新语·文学》注引《续晋阳秋》说,过江以后,“佛理尤盛,故郭璞五言始会合道家之言而韵之”,认为《游仙诗》开了玄言诗的先河,以此为玄言诗增光。但历史评价公正而切实。钟嵘《诗品》指出,“《游仙》之作,辞多慷慨,乖远玄宗” ,“乃是坎咏怀,非列仙之趣也” ,成为千古不二的定论。

郭璞是位传奇人物,生于西晋盛世,长于八王乱世,卒于东晋“中兴”之初,体验了、也看惯了门阀政治的腐败动乱。“林无静树,川无停流”(《世说新语·文学》引郭璞诗),在他看来,这世界一切都在时刻变动,从未宁静,更无太平。这睿智的哲理名言出自博学。他“好经术,博学有高才”,“好古文奇字”(《晋书》本传),注释过《尔雅》《三仓》《方言》《穆天子传》《山海经》《楚辞》及《子虚》《上林赋》。他才华横溢。诗赋“中兴第一”,今存《江赋》《游仙诗》足以为证。然而他折服当代,称奇青史,却因为“妙于阴阳历算”, 卜筮尤其灵验。 《晋书·郭璞传》几乎是一篇神卜灵筮的传奇,甚至有点妖术怪气。倘若透过神怪迷雾,不难看到郭璞灵验卜筮,其实大多属于洞察时势人情的敏感预测,显出他确乎聪颖过人,才思机敏,而且故弄玄虚,玩世不恭。正如他的《游仙诗》,“本以仙姿游于方内,其超越恒情,乃在造语奇杰,非关命意”(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实则以游仙咏隐逸,借高蹈赞超脱,寄托对现实人生的悲哀,抒泄对门阀政治的无望。

《游仙诗》原作总数不详,今存完篇及残诗约19首。其中以萧统《文选》所载7首流传较广,大体可以代表《游仙诗》的整体特点和成就,不妨视为组诗。从主题思想看,其一“京华游侠窟”,略有序诗作用,申述在游侠、隐逸、仕宦、游仙四种生活中,游仙最为理想;其二“青溪千余仞”,抒写高隐和仙遇两类美妙遐想,感慨人生束缚的怅惘;其三“翡翠戏兰苕”,抒写清隐山林和高蹈游仙两类生活境界,赞美游仙无穷高大;其四“六龙安可顿”,抒写时光不尽而物化有时,感慨人生有限而仙化无望,显露坎情怀;其五“逸翮思拂霄”,抒写志士不遇,哀伤壮怀不展,坦露诗人初衷;其六“杂县寓鲁门”,揭露神仙生涯美妙而虚妄,讽刺帝王追求神仙长生的不智;其七“晦朔如循环”,略有终曲意味,点出人生尘世而向往游仙,真谛不在成仙,而在看破人生,摒弃仕途,隐居山林,服食养生,所以结语说:“长揖当途人,去来山林客。”总起来看,这组《游仙诗》整体思想集中表明两点:一是现实人生包括对抗现实的隐逸,都是无望的,只有彻底超脱人生的神仙生涯是美妙的,因而组诗中一再咏叹隐逸不如游仙;二是神仙生涯固然美妙,实则虚妄,根本不是人们有限人生中可望获得的,因而组诗中一再悲叹游仙无望,痛哭流涕,甚至施以讽刺。诗人思想似乎陷入一个怪圈,从现实人生到理想仙境,神游了一番,竟回到隐逸的老路,依然是现实抉择的起点。但这是螺旋上升的怪圈。诗人对隐逸的要求提高了,境界升华了,不停留在摒弃富贵、对抗仕途的思想、精神上,而要求完全超脱现实,彻底回归自然,不复关怀国家命运,不再拘束人生境遇,从而使隐逸具有仿佛美妙游仙的境界,试读其一

京华游侠窟,山林隐遁栖。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临源挹清波,陵冈掇丹荑。灵溪可潜盘,安事登云梯? 漆园有傲吏,莱氏有逸妻。进则保龙见,退为触藩羝。高蹈风尘外,长揖谢夷、齐。

这首序诗结构类似答难小赋。首四句是论断,认为封建士人的四种人生抉择中,游仙比游侠、隐逸、仕宦都更为理想。次四句是诘难,指出清高美好的山林隐逸不比游仙差,反问何必游仙? 再四句是答难,举庄子、老莱子为例,指出他们并未彻底超脱的事实,嘲弄他们尴尬的处境。庄子是个“傲吏”,居住漆园,职位小吏,身处人寰,并未遁世。他摒弃富贵,倨傲君主,揭露虚伪,讽刺污浊,可谓清隐小吏,骂世名士。隐而著名,所以楚王请他出仕为相,但名由隐来,所以他不能出仕自污清名。至于老莱子,则徒有虚名,原为避乱自全,不为清德高节,楚王一请便答应出仕。只因有个“逸妻”,坚持“不能为人所制,投畚而去”(《列女传》),于是他跟着妻子逃逸,算是保住清名。可见他们都是困在人世藩篱中的隐士,其实并未彻底超脱现实人生。所以郭璞认为这类隐士,如果进仕,则如《易经·乾卦》所说“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保准受到君主重用;而退隐的处境,恰似《易经·大壮》所说“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圈里的壮羊想逃走,羊角卡在篱笆上,出不去,挣不脱,十分尴尬。这样的隐逸怎能与美妙的游仙相比呢? 道家贤哲如此,儒家高节的隐逸更不用说了。所以末二句点明游仙的实质是“高蹈风尘外”,彻底超脱现实人生,真正逃出人世藩篱;同时强调要与殷商遗臣伯夷、叔齐兄弟一类人分道扬镳,决不做那种愚忠高节的隐士,饿死在首阳山下。

这诗的主题着重在悲叹道家隐逸的不彻底以及儒家隐逸的不足取。前者对抗仕途而其实要求清明,并未超脱人生,只是自陷窘困;后者死抱腐朽君臣节操,更是自寻绝路。对命题“游仙”,诗人只点出高蹈超脱的实质,不作形容歌颂。这显然可使主题精练集中,却也避免了进一步诘难,例如人能不能、怎样能够高蹈游仙? 假使隐逸山林并在思想、精神上完全彻底超脱现实人生,那么是否可以比美游仙?等等。实际上,诗人在其他各首分别对这类难题作出了回答。例如其二:

青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云生梁栋间,风出窗户里。借问此何谁? 云是鬼谷子。翘迹企颍阳,临河思洗耳。阊阖西南来,潜波涣鳞起。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蹇修时不存,要之将谁使?

这诗生动形象地抒写了两个美妙邂逅的遐想。前八句写清高超脱的隐居。有道之士鬼谷子住在高高青溪山上,生活在清风白云之中,清高超脱,赛过游仙,仰之望之,不由敬慕,向往隐逸了。因而来到青溪水边,就想起那位隐居在颍水南岸的高士许由。据说唐尧要让位给他,他以为听见脏话,跑到颍水洗耳朵。这样的隐士真是道德极其高洁。正当诗人心向往之的时刻,出现了更美妙的邂逅,后六句便写仙遇。一阵西南风从天而来,水纹像鱼鳞般波动起来。一位神女降临,回头向诗人微笑,那么欢快,露出美玉般的牙齿。然而十分遗憾,那位撮合神人好合的媒人蹇修此刻不在,没有人可以做媒。诗人怅惘了,游仙无路,黯然伤魂。

诗的鲜明形象表现了明确主题。清高超脱的隐士,道德令人崇敬,可望达到而寂寞寡情;美丽动人的神女,情谊引人爱慕,灵犀相通而无路可通。两相比较,诗人深沉的悲哀便可意会,正因现实人生无望,所以理想流于幻想。对此,诗人是清醒的,明智的。请读其六;

杂县寓鲁门,风暖将为灾。吞舟涌海底, 高浪驾蓬莱。神仙排云出,但见金银台。陵阳挹丹溜,容成挥玉杯,姮娥扬妙音,洪崖颌其颐。升降随长烟,飘飖戏九垓。奇龄迈五龙, 千岁方婴孩。燕昭无灵气,汉武非仙才。

这首仿佛游仙赋,实则寓意讽刺。它的结构奇妙,一起一结明白无误地指出虚妄,讽刺不智,而中间却是铺张形容游仙美妙,好像看西洋镜似的,告诉观众,箱子里都是幻象。首二句用典。 “杂县”是海鸟名。据载春秋时鲁国大夫臧文仲执政,一年冬天,鲁国东门忽然飞来大群杂县鸟栖居。臧文仲以为神鸟祥瑞,动员全城人民隆重祭祀。贤者柳下惠批评臧文仲为政无知而不仁,指出这是由于大海冬暖多风成灾,海鸟飞来避灾。这就是说,贤知以为灾害现象,不仁视为神异征兆。然而,大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诗人笔锋一转,描绘了一幅美妙的蓬莱仙岛畅游图。原来是海底涌来吞舟大鱼,穿过大风巨浪,带他到了蓬莱仙岛,只见神仙从金银台阁里排云而来,陵阳子明、容成公、嫦娥仙子、洪崖先生等知名神仙,举玉杯饮琼浆,唱仙歌听仙乐,快活自在。他们在无限空间中乘云驾雾,上下飘飖, 自由行动,尽情游戏。他们惊人的长寿,超过了称号“五龙”的金木水火土五行神仙,一千岁不过是初生婴儿。多么快活的神仙生涯,仿佛目睹,活灵活现。于是诗人觉悟到,人间至尊的英主明君如燕昭王、汉武帝等,好神仙,求长生,而终于不成,原来由于他们缺少灵气,并非仙才,生就凡夫俗胎。这就是说,神仙有种,天赋气质,非其族类,无缘窥伺,无从得知虚实,无望高蹈交游,纯属彼岸。如果从人世实践看,视为虚妄,指为灾害,是明智的;盲目追求,执迷不悟,显然不智。那么诗人浪漫夸张地歌颂游仙,究竟倾向于信其有还是诞其事,寓意于嘲笑贤知还是讽刺帝王? 便耐人寻味了。

上举三首,可以具体看到,郭璞讴歌游仙,浪漫想象,煞有兴味,衷心向往,但却明知虚妄,自觉无望,实则寄托着、幻想着美妙自在的理想;他咏叹隐逸,感慨道家隐士陷于窘困,苦于冥寂,悲哀儒家高士自缚迂腐,自致绝路,因而向往一种超脱人世的游仙式隐逸。这是两晋之际的时代特产:游仙方内,隐逸世外,志士自在,智者快活,似乎是一种自觉清醒的明智抉择,实质饱含现实政治的无望和悲哀。诗人以其明确的思想倾向,洋溢的艺术才华,鲜明的抒情形象,创作了这组风格独特的《游仙诗》,是两晋诗坛的奇葩,在古代诗史上挺秀。从了解六朝门阀社会士人心态看,它至今不乏认识意义和欣赏价值。

( 《文史知识》198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