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杉荣自叙:一个叛逆者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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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前言

几年前在读山室信一教授的大著《近代亚洲的思想史脉》时,读到了这样几句话:“一般而言,日本人写的自传,都会有修饰自己、美化自己的倾向,比较特殊的有两本。一本是大杉荣的《自叙》,另一本就是宫崎滔天的《三十三年之梦》了。这两本书都非常诚实地叙写了自己与多名女性交往、到处随意借钱的事。主张自由恋爱的大杉荣在《自叙》里毫无掩饰地叙述了自己与神近市子、伊藤野枝等多名女性的恋爱事件等,从一种率直的告白文学的角度来看,宫崎滔天的《三十三年之梦》也是一部特异的作品。”(原著第63页,京都人文书院2017年)在稍后的部分,他又写道:“如果要我举出日本近代三本最佳‘自传’的话,我会举出福泽谕吉的《福翁自传》、宫崎滔天的《三十三年之梦》,还有我在开始的部分稍稍提及的大杉荣的《自叙》。最重要的理由就是,在这些自传中,在写出自己人生的同时,还鲜活地写出了那一个时代。大杉荣的《自叙》认为美和真‘只存在于乱调之中’,看重自学的自由精神,这一点上与滔天有相通之处。但是,大杉荣的人品,正如世人评说的那样,‘刚愎’,‘任性’,‘傲岸’,‘不逊’,他是个从不会后悔和忏悔的人,因而也就有一种不屈不挠的豪爽气。”(同上,第110—111页)山室信一教授与我有二十多年的友情,曾担任过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所长,并获得了国家的“紫绶褒章”,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位学人。《福翁自传》和《三十三年之梦》,早已有中译本,而大杉荣(1885—1923)的《自叙》,还很少为中国读者所知晓,这是我翻译这本《自叙》,或者是把它列入“近代日本名人自传丛书”的最初动机,我喜欢真实的文字。

当然,把大杉荣的《自叙》译介过来,写得真实不是唯一的理由,还因为大杉荣在日本近代史上,是一位极为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社会主义者,在日本早期的劳工运动、左翼思想的传播等方面建立了卓著的功勋,在论述日本近代政治思想史、近代社会主义运动的时候,大杉荣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存在。日文维基百科上对他的定位是:思想家、作家、媒体人、社会运动家。1923年9月他惨遭日本宪兵的杀害,在1945年日本战败之前,他一直是一个被当局贬抑的对象。但事实上人们完全没有忘却他,1963—1965年间,现代思潮社出版了14卷本的《大杉荣全集》(包含译著),1986—1989年间,黑色战线社出版了14卷本的《大杉荣·伊藤野枝选集》,他的一些著作,诸如《大杉荣评论集》《狱中记》等,今天也一再被刊印,至于《自叙》,更是成了近代日本的一部名著,一版再版。

无政府主义与社会主义,在早期差不多是一对孪生胎,在很多场合,两者有很大的相通性。无政府主义是anarchism一词的翻译,中国早期也曾译作安那琪主义,它的本意是否定一切权威,尤其是国家的权威,重视个人的自由,力图建立一个以自由的个人的合意为基础的社会。据说在古希腊时期就已萌芽,真正作为一种政治思想登场,是在18世纪末期法国大革命之后,英国的威廉·葛德文(William Godwin,1756—1836)在1793年所著的《政治正义论》中提出了比较明确的内涵。19世纪中期以后,无政府主义又分成各种潮流:有的主张个人至上,要废弃压抑自我的宗教和道德乃至国家,受工联主义的影响,倡导建立一个由工人、农民和手工业者互相合作的社会,不要政府,其代表人物是法国的蒲鲁东(Pierre-Joseph Proudhon,1809—1865);有的思潮虽然也承认一定程度的私有制,但主张有管理能力的劳动者对土地、资本实行集体性的制度并加以运营,其代表人物是俄国的巴枯宁(Mikhail Bakunin,1814—1876);有的则批判私人所有制,主张以农村共同体为基础,建立以个人自愿和相互扶助为前提的社会共同体,这已接近共产主义的思想,其代表人物是俄国的克鲁泡特金(Peter Kropotkin,1842—1921)。大杉荣就曾翻译克鲁泡特金的《自传》和其代表作《互助论》。当然,这一思想在现实中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但它的核心内容又往往与后来的社会主义思想相连接。早期的社会主义者,很多是无政府主义出身,大杉荣就是其中之一。大杉荣的思想,早期主要受最早将《共产党宣言》翻译成日文并在自己主办的《平民新闻》上发表的幸德秋水(1871—1911)的影响,幸德秋水在“大逆事件”中被当局处死之后,年轻的大杉荣就与堺利彦一起,渐渐成了日本左翼运动的一面旗帜。

说起来,大杉荣与中国共产党的创建也有相当的关系。1920年10月,大杉荣偷偷逃离日本,到上海参加远东社会主义者大会,在此期间曾与陈独秀等见面(据石川祯浩著《中国共产党成立史》日文版,第137页,岩波书店2001年)。12月,大杉荣与堺利彦在东京一起创建“日本社会主义同盟”的时候,李大钊也加入了这一同盟(同上,第41页)。

说起大杉荣与社会主义思想和运动的机缘,也真是有些传奇色彩。就其早年的经历而言,他与左翼思想和运动几乎毫无因缘。他出身于一个军人家庭,父亲曾被派遣到中国,参加过甲午战争中攻占威海卫的战役,后来晋升为近卫军的一名中级军官,家族中也有叔伯辈担任高级将领。作为长子,父亲一直要培养大杉荣成为一名军人,他的童年是在颇为荒僻的靠日本海的新潟县新发田度过的(《自叙》中有较为详尽的记述)。经过两次考试后,终于进入了名古屋的陆军幼年学校,接受比较严厉的训练,一直生活在一个比较闭塞的环境中,与外界接触较少。后来因为屡次违反校规而被勒令退学。经与父母谈判之后,索性就来到了东京闯荡人生。1902年插班考入了顺天中学(我在阅读《宋教仁日记》时,发现宋教仁1905年也曾进入顺天中学留学),完成了完整的中学教育,然后考入东京外国语学校(今东京外国语大学的前身)法文科学习,此前他在陆军幼年学校时学习的第一外国语也是法文,有人认为,这也是他后来成为无政府主义者及社会主义者的原因之一。也是在东京期间,他接触到了外面的世界,阅读了各种书籍和报刊,听到了劳苦大众的呻吟和呐喊,由此知晓了幸德秋水和堺利彦,参加了他们组织的平民社活动。受他们的感召,他渐渐成了一个社会主义者,在撰写鼓吹社会主义文字的同时,还勇敢地投身于反抗当局的活动和劳工运动,因此屡屡被投入监狱。对于他的监狱生活,《自叙》中有非常翔实的记述,这也是其中比较好看的一部分。我觉得有点惊讶,在大杉荣短短38年的生涯中,后来出版的他的《全集》竟然有14卷之多,他毕竟主要是一个革命家,而不是一个著作家,由此也足见他的勤奋与才华。

然而作为一个人的大杉荣,远不是一般革命家传记中所描绘的那般高大上。或者是悲天悯人,或者是勇敢刚烈,或者是英勇无私,或者是睿智聪慧、目光远大,这些在大杉荣身上或许多少都有一些。他的《自叙》之所以好看,就在于他把自己的人生,几乎不加掩饰(或许也有所掩饰)地、鲜活地、生动地展示了出来。在《自叙》中,我们看到的大杉荣,是一个活泼泼的人,这或许也是山室信一教授对这部自传激赏的主要原因。

《自叙》中写到了大杉荣从小患口吃,这几乎让他痛苦一辈子,也造成了他精神上的内向和偏激。他几乎自幼就不畏惧强者,遭人群殴也往往不肯服软,这也使得他自幼生性有点残忍,他还是一个少年时,就曾虐杀过一只无辜的流浪猫,以至于在心里留下了惊恐和恍惚。同样还是在少年时代,他曾与陆军幼年学校的一名男生发生同性恋行为,之后屡屡卷入斗殴之中,结果遭人重创,被勒令离开了学校。大概到了东京之后,他才摆脱了不良少年的阴影,发奋学习,并逐渐站到了社会正义的一面。

然而大杉荣的私生活,也似乎浪漫得近于荒唐。他先是跟一个比他年长好几岁的女子同居,后来看上了比他年长两岁的堀保子(1883—1924),保子是堺利彦去世的夫人的妹妹,也是一位参加左翼运动的社会活动家。据说大杉荣向她示爱的方式也是有些强悍甚至是霸道,他点燃了自己的浴衣,保子若不答应接受他的爱,他就焚火自杀。可此时大杉荣与另一位年长的女子还没有正式分手,保子不得不出面去摆平了这件事。后来大杉荣被捕入狱后,保子对他也是不离不弃,将各种食物和书籍甚至是从国外购得的外文书籍定期送进监狱。可是不久,大杉荣又跟另一位比他小三岁的神近市子(1888—1981)好上了。神近在那个年代也算得上是一位优秀的女性,从女子英学塾(今津田塾大学)毕业后曾担任女子高中的教师,后进入《东京日日新闻》(今《每日新闻》)当记者,在思想上倾向于社会主义,参加了大杉荣创办的“法兰西文学研究会”,发表小说和评论。在交往中,两人坠入爱河,发生了性关系,神近一直在经济上接济和帮助大杉荣。不久,大杉荣又认识了另一位非常聪慧的女子伊藤野枝,比他小十岁。看她的照片,与留日时期的秋瑾非常相似,长得灵秀而英气。野枝那时已从家乡福冈逃婚出来,与自己正在就读的长野高等女学校的英文老师结了婚。由于政治理念相近,野枝与大杉荣开始互相倾慕,几个月后终于坠入爱河,住在了一起。大杉荣的多角恋爱,让神近非常恼火,希望大杉荣切断与野枝的关系,然而此时大杉荣的心思,已完全沉浸在野枝身上,对神近表现出了冷淡甚至厌恶。1916年11月,神近在神奈川县东南部叶山的一家名为日荫茶屋的旅馆内,用短刃刺杀大杉荣,致其喉部重伤,流血不止。大杉荣因救治及时而九死一生(此即所谓“日荫茶屋事件”,在《自叙》中有十分生动的描述),神近因杀人未遂罪被判入狱两年。此事轰动了当时的日本,舆论倒是大都站在神近的一边,指责大杉荣忘恩负义。在事件发生两个月后,堀保子与大杉荣正式离婚,1924年因肾病去世。神近则在出狱后继续参加各种活动,结婚后又离婚。战后参加日本社会党,并被选为众议院议员,连任13年,成了小有名气的政治家,一直活到93岁。

之后,大杉荣便与伊藤野枝生活在一起,生育了多名子女,并一起创办《文明批评》《劳动运动》等杂志,一起撰写《克鲁泡特金研究》等著作。此外,大杉荣依然投身于革命运动,因而被当局视为眼中钉。1923年9月关东大地震发生后,16日这一天,担任东京麹町宪兵分队长的甘粕正彦(1891—1945)大尉,(后来揭露是奉上司的指令)将大杉荣、伊藤野枝以及6岁的外甥强行带走,经过严刑拷打后将三人秘密绞杀,投入古井中。这是当时日本当局对于社会主义活动家残酷镇压的一个极端例证。甘粕因此事被判刑十年,但三年后即被释放,不久被派往中国,参与策划伪满洲国的所谓“建设”,并担任“满洲映画协会”理事长,日本战败之后的8月20日用手枪自杀,也是罪有应得。

大杉荣的《自叙》,从出生写到1916年的日荫茶屋事件,最初的付梓,是1919年在杂志《新小说》上连载发表的《前科者的前科故事 狱中记》,即现在《自叙》的狱中生活部分,其他内容于1921—1923年间断断续续在《改造》杂志上连载。大杉荣去世后,作为遗著,改造社出版了《自叙》的单行本,实际上是一部未完成的著作,后又被收录在他的《全集》和《选集》中,并有多家出版社出版了《自叙》的单行本。大杉荣不仅是一位革命家,也工于文章,他的自传,不是呆板的回忆录,用的是纪实体的文学笔法,插入了大量的对话和心理描写,读来十分鲜活生动,译本恐怕未必能传递出原著鲜灵的文字。

本译本根据平凡社1981年出版的《日本人的自传》第八卷译出。为便于中国读者阅读,译者对书中出现的重要人物、事件和地名,一一加以简要的注释。有任何舛误,应由译者负责。

徐静波

2022年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