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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动作叫平板支撑。
也就是保持俯卧撑动作中身体撑起来的状态。
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非常难受。不仅手臂和腹肌发麻,慢慢地,还会对时间感到麻木。每次脑子里跳过栅栏的羊超过1000头左右的时候,一股渴望就会涌上心头:求求了!让我做俯卧撑吧!两只手臂又不是两根棍子。关节和肌肉不就是用来活动的吗?一伸、一缩,一伸、一缩,多么快乐啊!欸,想这些有的没的只会更难坚持。你是一根棍子,做一根棍子!做根笔直的棍子!
话说回来,机甲兵并不需要有很大力量。不管你握力是30公斤还是70公斤,穿上机甲最大都能抓起370公斤的东西。对于机甲兵来说,保持某个姿势长期不动的稳定性和耐力更加重要。
所以要做平板支撑,有时也做半蹲之类的动作训练。
有个说法是,平板支撑原来是巴掌和拳头被禁止后,旧自卫队的一种惩罚手段。不过在我出生前自卫队就并入防疫军了。实在难以想象,这习惯竟然会留在装甲化步兵部队。不管怎么样,想出这动作的家伙赶紧去死吧!
“98!”
“98!”
“99!”
“99!”
跟着中队随队准尉的号令,我们面向地面,破罐子破摔地大声吼叫。
汗水流进眼睛里。
“100!”
“100!”
强烈的日光映照出轮廓鲜明的影子。高高悬在天空的队旗猎猎地迎风作响。滨海练兵场的海风带着浓浓的海腥味,黏稠的水汽随着风牢牢地黏在皮肤上。
偌大的练兵场中央,装甲化步兵第17中队的141名队员保持着平板支撑的姿势一动不动。三位小队长纹丝不动地站在各自小队的前列。营帐的阴凉处,中队长一脸阴沉地看着我们。他旁边坐着的是在参谋本部任职的少佐。那位没事找事的少将大人,想必现在正吹着空调在办公室喝绿茶吧?
少将是高高在上的人。地位比我高,比约那巴尔高,比法瑞尔高,比小队长高,比中队长高,比大队长高,比与连队长平级的统管花线基地的“神”——基地司令还高。军阶高得过头,反倒没有了概念。
当上少将的人,那是肯定不会偷酒啦。肯定是天天早睡早起,睡前好好刷牙,胡子也打理得很讲究吧?就算明知可能会送命,上战场的前一天也一定心如止水、岿然不动吧?真是的,在长野好好研究你的作战方案就好了,偏偏跑到前线基地来没事找事,这里可是有规矩的!要是敢大摇大摆上战场来,看我不一发流弹让你光荣牺牲……危险的想法掠过心头。要是被窥视到,我就被拉去枪毙了。
这场拷问游戏的观众不是只有少佐。
闹得最厉害的是第4中队的那帮家伙。我们中队和第4中队有过节。在一次橄榄球比赛中,我们毫不留情地大胜30分。查出来那些酒,明明今晚也有他们的份,现在却跟没事人一样大声叫好,太丧心病狂了!到了特牛岛,就算被包饺子也别指望有人来救你们!
US特种部队那帮家伙和一个像是战地记者的男的也远远地围观我们出洋相。也许是没见过平板支撑,一个个抬起脖子粗的手臂指指点点地有说有笑。一片欢声笑语随着海风吹进我们耳朵里。隔了这么远依然吵得人心烦意乱,要是在他们面前放个气球,还不得把气球震破了?把相机拿走!别拍!你也等着阵亡吧!给我记着!
疲劳和痛苦侵蚀着身体。
累死了。
我有点无聊了。虽然上一次是在梦里,不过我已经是第二次接受这种基础训练了。况且是平板支撑,一动也不能动。越是痛苦越是要积极地找乐子——我想起在训练基地时教官说的话。我活动眼球,头部一动不动地环视四周。
脖子上挂着通行证的美国记者咔嚓咔嚓地拍着照片。那是一个肌肉健壮的男人,和肌肉男扎堆的US特种部队站一起也毫不逊色。看起来远比我更适合上战场。
US特种部队的那帮男人给人的感觉和法瑞尔军曹相似。以压力和痛苦为友,即使危险近在眼前也能笑着面对:哟!终于来啦!作为入伍第一年的新兵,我望尘莫及。
那群男人里,站着一位与众不同的女性。
在特种部队不远处,有一个女人孤零零地站着。她身材娇小,和US特种部队那帮大块头站在一起,形成极大的视觉反差。
《绿山墙的安妮上战场》——我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书名。
那感觉就好比是蒙格玛利突然发疯,写了一篇外传:披着一头红发的安妮抱着机关枪冲进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
女人一头红褐色的头发。颜色略偏红茶色,并不是血色之类让人感到英勇神武的色调。若不是她穿着一件沙黄色衬衫,就算被误认为是来基地参观不小心迷路的女学生也毫不奇怪。
就像中世纪的平民见到王公贵族,一群大老粗远远地围着身高只到自己胸前的女人。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
那不会是丽塔吧?
是的,一定没错!不然这么不像机甲兵的女人没有理由会和美军部队混在一起。一般的女装甲兵无一不让人联想起大猩猩和人类的混血儿,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征战于一线战场的装甲化步兵部队干下去。
丽塔·沃拉塔斯基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军人。
我报名参加联合防疫军的时候,几乎每天都在网络新闻上看到“天才突击队员出现”“女武神现身”之类的标题。听说好莱坞似乎还要拍一部以她为主人公的电影,可惜还没等到上映我就入伍了。
据说……
她所在的US特种部队在战斗中消灭的拟态数量大概占了人类所消灭的拟态数量的一半,相当于3年消灭了本来要20年才能达到的数量。丽塔就像一位救世主,降临在节节败退的联合防疫军中。
但我们分析,她实际上不过是当局为了挽回战局,配合新武器和新战术的开发而组建的宣传部队的一员。
部队中,60%的士兵都是男性。在前线卖命的机甲部队,这一比例更是高达85%。和来历不明的生命体连续战斗20年,而且败像日益明显。这种时候,对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男人而言,出现在面前的救世主是男的好,还是女的好?如果我是参谋总长,毫无疑问会选择女的。
有US特种部队参与的战线顿时士气大增,在退无可退之时,联合防疫军开始了反扑。结束北美防疫战后,他们又参加了第二次欧洲防疫战,之后又支援了北非防疫站。然后这次,来到了敌军逼近本州岛的日本。
美国兵称她为战场的女武神,或者是“Queen女武神”。
我们则偷偷叫她“Crazy电波斯基”。
丽塔·沃拉塔斯基穿的是一副遍体通红的机甲,真是胆量惊人。为了尽量迷惑敌人,技术人员熬红了眼开发出了可以吸收电波的涂层。可她对此嗤之以鼻,而是选择了金属红的涂装。而且不是普通的红色涂料,是荧光涂料。在黑暗环境里会释放在亮处吸收的光线,发出鲜艳的红色光泽。
不过也有人在背地里说,她那红色涂装是用战友的血染的。在战场上过于瞩目会受到敌人的集中攻击。因为是宣传偶像,她常常理所当然地对战友施暴,有时还会拿战友当挡箭牌。偏头痛发作起来不分敌我,胡乱闹腾。因此,不管多么惨烈的战场,她总能毫发无损地回来……
数量众多的传闻以及传闻的可疑程度,正好供那些有大把空余时间无处打发的士兵消遣。明明同为机甲兵,也生活在同一个前线基地,我却从来没见过她。我们或许对同为士兵却受到特别照顾的丽塔·沃拉塔斯基心存不满。
我兴致勃勃地看着丽塔的短发,发梢凌厉地卷起。
细看后发现,丽塔·沃拉塔斯基五官端正,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一位美女。高挺的鼻子、尖尖的下巴、脖子又长又白。顺带说一句,身材也很瘦削,完全不像是白人该有的样子。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不知道是哪个家伙,居然能从她这个样子联想到战场的女武神,脑子一定是有问题。
今天早上的梦里,如果红色机甲“咔嚓”一声打开,然后她从里面走出来,我必定会大吃一惊吧。在我毫无根据的想象中,丽塔·沃拉塔斯基个子应该再高一点,带一丝冷酷,身材曼妙,浑身散发着精明能干的气场。我不禁扑哧一笑。
然后……
视线交会。
短暂的时间里,她凝视着这位盯着自己看个没完的无礼新兵。我回看她,像一只凝固的青蛙。
她迈起脚步,走了过来。
走路的样子宛如一只大型野兽。她举步生风,一步一步扎扎实实地踩在地上。不过由于步幅不大,结果导致她走路的样子难以形容,既稳健,又显得有些着急。
而我一动也不能动。别过来!浑蛋,拜托了!去别的地方吧,去、去!
丽塔并没有停下。
不妙。手臂的肌肉开始发抖。
既稳健,又急切。
欸?
也许是拼命的祈祷起了作用,她在我眼前突然转了个90度的弯,向着少佐的营帐走了过去。
形式性的敬礼。既不拖泥带水,也不夸张做作,是恰到好处的战场的女武神式的敬礼。
少佐用诧异的眼神看向她。丽塔的军衔是准尉。在军队的等级体系中,少佐和准尉的差异就像是略显高档的餐厅推出的套餐和普通餐馆的午餐套餐的区别。顺便说一下,我是刚入伍一年的新兵,属于快餐,而且是配菜中一抓一大把的土豆。
不过,她是联合防疫军US的人,是本次作战的关键,也是比世界上任何一位军人都更为重要的人。事实上的力量关系有点微妙。
丽塔沉默地站着。
少佐开口了:“……有什么事吗?”
“请您允许我一起参加基础训练。”
清脆嘹亮的声音,和梦里听到的一样。一口发音标准的“高速英语”。
“明天可是有作战任务的。”
“他们也一样。我所属的部队没有做过这样的训练。我认为是否参加此次训练,对于能否在明天的联合作战中顺利合作至关重要。”
少佐似乎有所沉吟。在远处看热闹的US特种部队那帮家伙吹响口哨大肆起哄。
“为了作战能取得成功,请您务必同意。”
“嗯、嗯,好。”
“谢谢您的理解!”
严肃地敬礼,右转。丽塔走进正在和地面干瞪眼的男兵列。
就在我旁边。她开始平板支撑,突然紧绷的空气中传来一股柔韧的肉体所散发出的热气。
我仍旧一动不动。
丽塔也纹丝不动。高挂在天空的太阳毫不留情地散发着热气,火辣辣地灼烧着我们的皮肤。一滴汗水从腋下滑落。丽塔的皮肤上也挂着汗珠。简直像是和圣诞节的火鸡关进了同一个烤箱的小鸡仔。
她的嘴唇轻轻地一张一合,声音很小,只有我能听到:
“我脸上沾东西了吗?”
“欸?”
“你刚刚一直在看我吧?”
“没、没有……”
“我还以为被激光瞄准器盯上了呢。因为不是很习惯这么不客气的眼神。”
“对不起。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好吧,原来是这样。”
“桐谷!干吗呢!背挺直!”
小队长破口大骂,我赶紧伸直手臂。丽塔·沃拉塔斯基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继续做着平板支撑,俨然一副生下来到现在从来没和旁边这位士兵说过话的样子。
训练不到一小时就结束了。被丽塔反将一军的少佐,一句话也没说就慌慌张张回了宿舍。装甲化步兵第17中队有意义地度过了出击前一天的下午。
事情的发展和记忆中不一样。在梦里,我没有和丽塔对上眼,她也没有参加训练。
难道……不过也可能是我多想了,难道她是为了将少佐一军所以才参加训练的?在军队这个绝对的阶级社会里,对将级军官下令的惩罚训练泼冷水,这种戏码也就只有女武神的化身才能上演了。也可能这位脾气难测的电波女只是单纯地对平板支撑感到好奇而已……
丽塔·沃拉塔斯基会不会其实没有谣传的那么坏?我不禁想起这些有的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