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章
江湖郎中端木路不烟不酒不赌不抽,十里洋场上的这些毛病全没有,独独喜欢女人。
端木路喜欢女人,不在于女人长得白不白俊不俊高不高俏不俏,而在于鲜不鲜嫩不嫩骚不骚。当然喽,能兼鲜、嫩、骚、俏为一体那便更好。他是家中独子,娇惯得很,爹娘给他早早地娶了冯氏。端木路不懂得媳妇好的时候媳妇长得挺俊,懂得媳妇好了冯氏已是敞着大襟怀露着两只布袋奶的老娘儿们。他望着媳妇怀里的孩子没有一点儿当爹的感觉,不知道孩子是怎么出来的,他自己还是个十足的孩子。
六岁的时候端木路便被送到邻村学武术,邻村有位著名的拳师姓陈。陈师傅独创了一个拳门叫“陈郎拳”,至今陈郎拳还在那一带盛行,他老人家的坟前也永远立着一块“脚踢黄河两岸,拳打南北二京”的大青石碑。当年陈师父在家待久了想出去看看世界,便挑选了十名弟子一同随行。他的队伍叫“水浒班”,因为站在他们那块地界上便能远远看到水泊梁山的影子。梁山的影子像个歪倒的大葫芦,那是鲁西习武人心中的圣地。临行前请裁缝制作了一面缀着杏黄流苏的三角彩旗,上绣“水浒班”三个金字。大徒弟端木路高举彩旗,赳赳有神地头前开道。陈师父是那种标准的传统武师,治下甚严,不许恃强凌弱,不许强取豪夺,不许吃喝嫖赌,不许有损水浒好汉的名声。陈师父虽然没有念过五经四书,但把名声看得比性命都重。这群顶着一头高粱花子的庄稼人,扛着刀枪把子沿着小路、公路、铁路,一路逶迤向前。他们第一次见到了济宁州大运河上高耸入云的穹桥,第一次知道铁路是由两根钢棍排在一起的大车辙,第一次知道火车不喷吐烈焰而只是呼呼蹿白雾,像干了一天活儿的老牛大喘气。水浒班过滕县经徐州进蚌埠,朝着中国最大的城市上海进发。一年之后来到了苏北白驹镇,这天在镇上摆下场子,锣鼓咚锵还没练上几套呢,一个穿长衫戴礼帽手持白纸折扇的人走了进来,上下打量着陈师父,像打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土人。
“你们是从水浒来的?”
“是的,先生,路经宝地请多指教。”
陈师父抱拳行礼,他已经会讲一些江湖用语。
“指教谈不上,不过水浒好汉应该会点儿真功夫吧?不能光耍刀片扎红缨枪练花拳绣腿吧?”
陈师父有些脸红,“请问先生,您想看什么玩意儿?”
“怎么能把武艺说成‘玩意儿’?”那人敛扇正色道,“我家先人施耐庵给你们写下千古美文,他老人家字字珠玑,怎能叫作‘玩意儿’?”
陈师父顿时惶恐万分,自幼就知施耐庵,却不知施耐庵何方人氏。
“先生,我给您赔礼了,我是粗人不会说话,先生您大人大量,切莫见怪。”
那人笑了。
“既然自称‘水浒班’,就拿出点儿真本领来吧。不然,这个镇子恐怕不太好过呢。”
四周的人跟着一起哄笑。
“骗子吧?就会拿着破刀片唬人!”
“我们的施先生被你们先人骗了吧?”
“山东人就这个样?滚回老家练几年再来吧!”
陈师父脸孔涨得发紫,回头看看他的弟子,虽然都能走上几趟拳脚,但确实没有人会绝招。他还没有来得及传授,大弟子端木路也还只是个半大少年。他咬咬牙,抱拳高叫:
“各位贵人,大家要看另样的,就麻烦找一些砖瓦来吧,围个圆圈,我献个丑给大家瞧瞧。”
恰巧附近有家拆房的,拆下来的砖瓦还没有来得及运走。人们一拥而上,乱搬乱拿,主家也不阻拦,反而指点哪堆大哪堆小。乱乱哄哄不多时围成了一个大圆圈,足有二三百人,每人脚下一堆砖瓦。陈师父煞煞腰带挺挺胸膛立到场子中间,再一次抱拳施礼。
“为什么给诸位练这个玩意儿呢?因为这个玩意儿对大家没有危险,咱不能因为看个玩意儿整出什么事来,我们担待不起。请大家把砖头瓦块往我身上招呼吧!”
陈师父还是把武艺说成了“玩意儿”,一路走来说惯了,不知道换个说法该说什么。但这次没有人责怪,都站在那里相互观望,砖头瓦片在手里掂来掂去没有人真扔。
“扔吧,没事的,大哥大兄弟别害怕,照准了扔就是。”
有个人扔了,砖头落在离陈师父三尺远的地方。
陈师父笑了,走过去捡起那块砖,随手往头上一拍,砖碎了,头没事。
“看见了吧,啥事儿没有。扔吧,扔伤了是我习武不精,扔不伤大家瞧个热闹。怎么着都不怪大家。”
于是人们开始扔了,起初还小心翼翼,江南人比山东人行事谨慎,嘴巴硬手脚软不敢随便拿人命做儿戏。谁知出手的东西飞到陈师父身边立刻弹了开来,好像扔出去的不是砖瓦而是皮球,砸着的不是肉身而是铁板。人们奇怪了,胆大了,来劲了,争相喊叫着往上扔,反恨自己的准头不灵力气不大了。陈师父几乎原地不动,只是风轮一般旋转着身体摆动着手脚,手指脚尖所到之处那些抛来的砖头瓦片纷纷弹射开去,半点伤他不得。这一手叫“开飞砖”,是他的绝招,连亲授弟子们也没见过几回。陈师父今天把它拿出来,一是显露山东好汉的武艺,二是答谢施耐庵老先生对水浒人的厚爱。那一刻,几乎全场都热火朝天地运动起来,搬砖的搬砖,递瓦的递瓦,连小脚老太太也抱几块瓦片送给自己的儿孙。三间旧房的砖瓦全扔完了,场地里筑起一圈堤坝,陈师父安然无恙。
那位施家的后人把水浒班请到了家里,杀猪宰羊抬酒款待,临行又赠送大洋一封。
大洋陈师父坚辞不收,只收下一封推介信。陈师父说:“没有《水浒传》,山东人再能也出不了名。咱们是亲戚,千秋万代忘不了这个情谊。”
端木路就这样跟着师父踏进了上海。
来到上海的鲁西庄稼人就像来到了西洋外国,大楼那么高,霓虹灯那么神,男人的文明棍那么体面,女人的开衩旗袍那么妖娆,连拉黄包车的跑起来都有模有样有种都市范儿。可是上海的地脚也不好混,原以为马路上的钱有一腰深,只需张开布袋往里装,来到方知这里同样有穷有富。穷人背着高筒竹篓不是捡钞票而是捡垃圾,垃圾也不能随便捡,各有各的地界,越过地界就挨教训。水浒班放下刀枪把子,准备摆场,可到哪儿都有人管,不是穿黑制服的警司就是包红头巾的阿三。青帮、洪帮和什么帮也不是的纯地痞流氓,只要是个会说上海话的就敢欺负乡下人。而上海人口中的“乡下人”并非仅指庄稼汉,也并非仅指鲁西平原,除却上海人即便一口官腔的北平人照样被视为乡下人。上海只认得金钱和势力,不认得山东的“及时雨”和山西的“关二爷”。陈师父幸亏有了施家人的信,最后挂靠在一个大佬那里,才在十六铺获得了一块固定的耍艺场子。
来上海打拳的外地人极多,陈师父以高超的武艺和纯朴的武德在同行中渐渐有了名声。不消几年,弟子们便由破衣烂衫的叫花子渐渐成了上海的江湖人。他们会背着师父用生发油把头发抹得锃亮顺滑,脱去粗布老衣换上摩登洋装,溜出去逛大世界、跑马厅、永安公司和外滩。端木路独辟蹊径,常去的地方是四马路的红灯区。他从不到十岁就开始领略女人,中间隔开了一段,现在回过味儿来,温柔乡里真个令人神魂颠倒啊,一旦爱上便抽大烟一样离不了。红灯区的女人个个风骚万种,连老鸨都貌若天仙。当然喽,身上的钞票不多,长三堂子那类高级的地方是去不起的。长三堂子喝茶三块银洋,吃酒三块银洋,留宿还得三块银洋,所以叫“长三”。长三堂子里的姑娘不叫“妓女”叫“先生”,专陪达官贵人、富商大贾或者青帮头面人物,间或也有文人骚客来此雅玩。喝茶饮酒谈天说地做诗文,摆上一桌花酒,你请我请斯文得很。端木路不会斯斯文文地坐在那里端着比牛眼还小的细瓷盅儿品茶,也没有银子去左扔三两右扔三两,只能去会乐里的野鸡堂子。他的要求很低,是个娘儿们过过瘾就行。会乐里的石库门全干这种营生,一家挨一家挑着红灯,有方有圆有八角棱形。上面写着姑娘的名字,一溜排过去百余家,标准的皮肉大市场。入夜时分灯火齐明红光一片,抹着脂粉扭着屁股的姑娘们在灯下嗲声嗲气地招揽客人,红灯绿衣花枝招展成就了夜上海另一番繁华景象。会乐里的姑娘别的什么事都不干,专供小商小贩拉黄包车的跑堂子的端盘子的下九流男人解决一时之急。这里的姑娘不叫“妓女”更不叫“先生”只叫“野鸡”,站在路边乱拉乱扯不挑食,老少皆宜咸淡皆可只要给钱。端木路也不挑食,同样老少皆宜咸淡皆可只要是个女的。这事儿师弟们都知道,只是瞒着师父。端木路对师父恭敬有加,对师弟关怀备至,社会上的事也常由他出面调停,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点得非常顺滑,所以大家对他去会乐里的事儿也就嘻嘻一笑装作没有看见。
端木路二十七岁的时候,上海武林发生了一桩重大事情:跑马厅举办万国武术擂台赛。
擂台赛由英国人挑头,那时英国人吃香啊,有着专属的租界,雇着一群一群的红头阿三。上海人顶讨厌那些缠着红头巾的印度巡捕,那些小子本来是殖民地的瘪三,在所有外国人面前都是狗,唯独在中国人面前充大头,犯了罪也无权判他们入狱。英国人摆擂台,东洋人西洋人南洋人还有不知哪洋的人都来了,万国武术大赛,海报贴满了大街小巷,全体上海人都在期待着这场盛会。
陈师父把弟子们召集在一起,一改平日里和善小老头儿的模样,话说得斩钉截铁:
“这个擂咱要去打,还得打赢。咱是水浒来的人,水浒好汉北打金兵南打贼寇,武松单臂还擒方腊,所以咱不能当孬种!”
擂台开赛第八天,“水浒班”出场了,打头阵的自然是大弟子端木路。这时的端木路早已不是沿着津浦线翻跟头打把式的毛头小子了,经过十年与全国各地拳友的技艺切磋,已经称得上是位高手,膀阔腰圆威风凛凛呐喊一声蹿上了台。对手是个光着脚丫子的日本浪人,头上挽着娘儿们似的鬏鬏,还勒条孝布似的白带子,一脸的恶邪劲儿。端木路瞧他那个样儿就来气,中国的北洋水师就毁在他们手里,从此他们占了山东的青岛城。如今又占了中国的东北,连老家鲁西也不得安宁。端木路把眼瞪着这个小日本,今天得揍死他,揍死也不解恨!但揍死谈何容易,这家伙敢上台就有点真本事。几个回合一过,他便觉出了日本人的拳脚凛厉而诡谲,鬼魅一般防不胜防,全不像中原人大开大合威武坦荡,怪不得叫他们小鬼子。端木路用尽了平生所学,打得天翻地覆两人嘴里都冒出了血沫沫,最终还是打了个平手。
“那家伙是日本黑龙会的高手,你能和他打平手就已经很不错了。”
晚上,陈师父竭力安慰着自己的徒弟,事实也确实如此。那家伙武士道成名多年,还没遇上过几个对手。但没把小鬼子打趴,端木路心中总耿耿不平,可惜了这次机会。
第二天,陈师父亲自上台了,对手是俄国人。这个俄国人已经八战八胜打败了日本英国意大利和比利时,士气正盛。双方往台上一站,台下哄然大笑:一个又高又胖又白又壮,一个又矮又小又黑又瘦,白的把黑的装进去也绰绰有余。年岁上也几近两代人,一个正值壮年,三十啷当岁不超四十,一个白发苍苍十指乌黑,老得没法儿欣赏。俄国人瞧都没正眼瞧陈师父一眼,挥拳就打,准备动作都不屑做一下。陈师父从他腋下钻过去回脚倒踢金锤踢在他后背上,踢得俄国人栽了几栽差点栽倒,这才知道小老头儿不可小觑。两人就这么打起来了。打得台上台下人们起初还知道喊好,后来不喊好了只顾瞪着眼瞧。中国人担心中国人,外国人担心外国人,全都成了被提溜起脖子的大鹅头,踮着脚尖眼睛一眨不眨,唯恐漏看了一星半点。打了足有半个小时不见胜负,最后陈师父以他快如风闪如电看都看不清的飞腿快拳获胜,赢得俄国人心服口服。俄国人呼哧呼哧喘了半天气,好容易站稳脚跟,学着中国的礼仪向陈师父抱拳致意,并问陈师父是哪里人。陈师父告诉翻译:“给这个白伙计说,俺是山东水浒人!”
白伙计使劲眨巴着蓝眼珠子白眼皮,竖起了大拇指:“全世界都知道水浒!”
陈师父笑眯眯的,无比骄傲。
可是擂台赛之后不久,陈师父要回山东老家了。
老家的土屋老家的黄牛老家的大黄狗,还有村后十亩长着高粱谷子的黄土地,在他心中远比上海重要。来上海十年了,徒弟们轮流回去过两三趟,他一趟也没有回。不敢回呀,这乱马交枪的地方,整天像八国联军进攻似的。十个徒弟变成了十个模样,瞪着两眼看不住,大徒弟端木路就是最让人头痛的一个。别以为红灯区的事儿师父不知道,师父啥都知道,只是人老了不愿意说。如今码头也闯了,擂台也打了,世面也见了,徒弟们都大了,该干的都干了,该回家了。
一个秋叶飘飞的傍晚,十个弟子中有五个跟在师父身后登上了北去的火车。背着来时的粗布包袱,扛着来时的刀枪把子,系着来时的宽布腰带,他们又将成为鲁西平原上的庄稼汉子。另外五个站在月站上挥泪相送,他们即将成为“大世界”的保安。师兄端木路被青帮老大黄金荣看中,亲聘为保安队大队长。
上海最大的游乐场大世界,那才真个叫作“大”。别说在各处听戏看景瞧杂耍,就是脚下不停地走一遍也要走半天。整个场子里人山人海喧闹不息,连日本鬼子打进来的时候生意都照做不误。十里洋场有钱人多啊,钞票多得没法花,大把大把地撒就像撒纸钱。端木路新官上任三把火,帽子戴得端正,皮带勒得紧紧,本就是个干练的小伙,如今更显得精神百倍。正在巡逻,忽然听得有人尖叫,剧场那块儿乱成一团。急忙跑过去一看,原来有个无赖往台上扔西瓜皮,把正在羞答答痴迷迷西厢听琴的崔莺莺滑了个四脚八叉。张生和红娘不愿意了,跳下台来理论。无赖才不怕呢,吆喝着小兄弟们上。台上的乐班也不愿意了,提着家伙全跳下来。端木路赶到的时候,胡琴琵琶抡断了两根,人打成一锅粥。对付这场面端木路是多么地有经验啊,蹿过去一把揪住了无赖的脖领,不发火也不着急,笑嘻嘻地说:“兄弟,喝多了吧,我带你去醒醒酒。”也不知手底下怎么一戳弄,那家伙嗷嗷叫了:“大哥大哥,我是喝多了,你放了我放了我。”端木路没有放他,还是笑嘻嘻地说:“这里人太多,你一个人出去不方便,我送送你。”说着两人搂着脖子走了,身贴身像亲兄弟。两人一直走到值警室,端木路一松手,无赖扑通倒下了,“大哥,我再不敢了,快给我解了穴。”端木路说:“谁点你穴了,是你自己不小心闪了腰。”说着拿脚尖轻轻一踢,无赖爬了起来,抱拳作揖没个完。又忽然觉得面熟,眨巴着眼睛叫起来:“大哥,你就是那个和日本人对擂的水浒班啊!”
端木路笑了:“俺师父说了,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刚才和你逗着玩呢。”
两人哈哈大笑,抱在一起使劲拍脊梁,从此成了朋友。
无赖叫张海。
张海不仅不再在大世界闹事,还领着一帮小瘪三帮助维持秩序,省却了端木路不少事情。再后来,两人义结了金兰。
大世界经理听说此事后十分赞赏:“端木路是个会做事体的人,功夫蛮好,脑子灵光,这才能混江湖嘛。”
端木路住在闸北公园附近,没事儿的时候常来公园练功。有次看到一个女孩,十七八岁,不是特别漂亮,但十分活泼,笑起来声音银铃般地响亮,腮上还会飞上两朵三春桃花似的红云。正是这两朵红云,把端木路的心拿住了。凭着对女人的丰富经验,这是个极容易到手的雏儿。他上前搭话了。
“姑娘哪里人?”
“安徽人。”
女孩回答,衣着神态不是学生而是女工。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玩啊?”
“我一个人在上海,只好一个人出来白相。侬武术练得真好。”
“我天天在这里练功,你来看便是。”
这个女孩就是苏桂英。苏桂英十二岁来上海当童工,已说得一口流利的上海话。
端木路经常给苏桂英带点小花小朵和小点心,女孩不管什么都会痛快地收下并开心大笑。年轻的外来女工自然需要有个依靠,像牵牛花需要一支竹木。这个男人大了她十多岁,但她相信武术不错说话和气为人慷慨的山东汉子是个好人。这个好人还带她去了大世界,她从来没有去过那种地方,看得眼花缭乱一路欢畅。但她只肯堂堂正正嫁人,不肯与人轧姘头。厂里年长的女工一直这样告诫她,她也就一直坚守这条真理,所以端木路几次欲留她过夜她都坚辞不从。
张海说:“阿哥,都玩了半年了还有啥个玩头?换换口味吧,新鲜货有的是。”
端木路说:“啥半年了,还没真玩上呢,人家守得紧。”
张海不解了,“长得连会乐里的三等货色都不如,还守什么得紧?”
端木路给了他一巴掌,“闭嘴,那是野鸡,这是家鸡!”
师弟们也来给师哥出主意。
“既然不愿回凤鸣镇就在上海再娶一房吧,有个家你也收心了,省得把钱都扔到长三堂子。”
现在的端木路已经有能力去长三堂子了,不会喝酒不会作诗但是有钱,只要有钱什么事都办得来。端木路思忖着师弟的话甚是有理,便明媒正娶花红大轿接来了苏桂英。端木路对小娇妻十分宠爱,要么给么,有求必应。苏桂英不愿再去纱厂做工,日本人开的纱厂对工人十分苛刻,连厕所都不准上。端木路在三阳路盖了门头房,置办起柜台开张了烟纸店。苏桂英是个天才数学家,无须记账,往来账目张口便来绝无差错,比算盘珠子都快。加上端木路的人脉,烟纸店生意倒也兴旺。幸福的老板娘还虔诚地加入了基督教,虽然一字不识,每个礼拜都捧着《圣经》去教堂唱赞美诗。端木路呢,空闲之余和师弟们在广场、码头等所在耍几趟大刀甩几趟绳鞭,松松筋骨过过瘾,同时结交着更多的武林同道。
第二年,大女儿出生,十九岁的苏桂英做了母亲。
忽然一夜,丈夫没有回家,问他说有事儿,又说不清什么事儿。几天后又是一夜没有回来,还是有事儿还是说不清。有事儿有了无数次也说不清无数次,苏桂英狐疑了,厉声厉色了。端木路厌烦了她的厉声厉色,长这么大谁敢认真管过他?便甩手给了苏桂英一巴掌,一巴掌把她打进了墙角。
“你老是问啥?审贼似的。老子不赌不抽就好这一口,你管得着吗?有你吃的有你穿的你还想怎么着?守着你这一块白菜帮子两三年了,你该知足了。”
苏桂英被打得头破血流,像头愤怒的母狮砸碎了家中所有能砸碎的东西,砸不碎的也得砸出几十个坑印,自幼就跟着邻人来上海闯荡的纱厂女工什么都不怕。
“我和你拼命!”
端木路再也没有了耐心和好脾性,烟纸店从此中日开战打得硝烟弥漫。打架苏桂英绝对没有优势,哪怕她具有不怕被一拳打死的精神。恼恨又无奈之下,只得抓住每一分钱,不给端木路留方便。时间长了,钱越弄越多,竟在这方面弄出莫大的兴趣来。忘记了为什么抓钱而只是拼命地抓钱,开着烟纸店又放起高利贷,周旋于一群小生意人中间,成为了三阳路上为数不多的戴着金戒指吊着金项链的富婆。
端木路的目标是把老婆打得听话,苏桂英的目标是把男人闹得老实,一切建立在“打”与“闹”上。而苏桂英哪里能够真正管得住端木路呢?端木路的主要进项又不在烟纸店,两人等于各挣各的各花各的各自为政罢了。
一天,来了个清水人,带来凤鸣镇的家书。恰巧店里有个识字的,苏桂英便把信让人看了,那人念道:
“……父母俱安勿念,唯冯氏昨夜又产一女,尔如今已是四个孩子的父亲,望寄些银钱回来以贴补家用,且在外好自为之……”
苏桂英如雷击顶,他老家还有妻儿?还四个孩子了?十个月前端木路的确回了清水一趟,为的是给老父祝寿。别的事上他都可能掺假,但在孝顺老人的事情上他绝对没有半点儿虚假。
烟纸店关门三天,演了三天大闹天宫。
苏桂英崩溃了,长三堂子和野鸡堂子还可以去打去骂,凤鸣镇上的原配可就无可奈何了,堂堂正正的老板娘成了偏房小妾。
可是崩溃了又能怎样?在她所生活的三阳路上,早已被人称作“端木师母”“端木家阿嫂”或“端木烟纸店老板娘”,离开“端木”二字一无所有,本名叫什么都快被世界遗忘了。凤鸣镇绝没有她的席位,就像她不知凤鸣镇上有冯氏。但是,只要在上海,这个男人就是她的,这个烟纸店就是她的,这个位置就是她的,谁来和她竞争就和谁拿剪刀拼命。
从此,这家的男人成了这家女人的今世冤家。
这家的女人成了这家男人的今世宿敌。
战争从旧社会的烟纸店一直打到新社会的人民法院,倒是没有影响他们生孩子。
老大端木兰抱着老四端木槿,老二端木卉抱着小五端木小弟,老三端木宝踢踢绊绊跟着后面,一边跑一边嚷嚷肚皮饿了要吃大饼油条。他们追赶着他们的爷娘,他们的爷娘一路厮打着向前滚动,好像和后面的五个孩子全然没有关系。
面对着法官,端木路和苏桂英各有强烈诉求:一个告对方流氓恶霸罪,是罪恶资本家的打手,在政府镇压之列;一个告会道门和高利贷盘剥,也在政府镇压之列。一个义正词严要求政府判无期徒刑,一个义愤填膺要求政府执行枪决。政府接见完了他们又看看他们一堆惊慌失措饥寒交迫的儿女,既没有判谁无期徒刑也没有对谁执行枪决,只是狠狠地批评教育,严肃告之以后不要老是来找政府的麻烦。新上海百废待兴,政府有着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没有时间理会他们的无理捣乱。
两人终于不再吵了,冷战一个时期以后,端木路打点行装带着小女儿返回原籍了。
闯荡上海二十多年的端木路又回到了鲁西平原,回来的第一件事情是去看望师父。陈家庄的街道上有个拾粪的小老头儿,裹着黑绑腿,扣顶黑瓜帽,扎着黑腰带,正低头在路边寻找牛粪和猪粪。老头儿把粪叉向前轻轻一杵再反手轻轻一甩,叉里的东西便准确无误地甩到腚后的粪头里去了。端木路走到近前才看清他就是师父,尘埃里立刻跪了下来,连磕了三个响头,眼泪汪汪满含深情。那是真泪真情,六岁就跟着师父,比亲爹还亲。师父老得满脸核桃皮,徒弟也不复当初的青春少年,旁边还有个瘦猫似的小妮儿。师父问:“这是谁?”徒弟答:“你上海的三孙女。”师父不语了,他喜欢徒弟带来的梨膏糖,却不喜欢这个上海小闺女,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孩子都是孽种。但孽种也是他徒弟的种,还奶声奶气叫了一声“师爷爷”。为了这声“师爷爷”,师父掏给了一毛钱,然后把他们带回家。师母涮了大瓦壶放把干杏叶当茶水,端木路给师父递罢茶请罢安说罢离别之情,然后谈到今天的正经来意。
“师父,你看我回来了,不再走了,你老人家的开飞砖是不是该教我了?”
师父摸出烟袋装旱烟,还是那根尺把长的黄铜烟袋,一点儿一点儿往烟窝里按,按得不能按了还在按。最后击打火石,火石半天没打开,端木路接过去打出了火星。师父一口没吸,任烟窝白白地烧着,木然地看着别的地方。
“我老了,飞砖开不动了。”
端木路望着师父的脸,恳切万状。
“你只需动嘴说,我来做就是。”
师父这才想起往嘴里送烟,吧嗒了两口,“鱼有鱼道,虾有虾道,你早就走龙道了,还学啥要饭玩意儿?”
师父是什么话都只说一遍的人。端木路不敢再求,明白师父的意思:德行方面师父不看好他。从此,不知陈师父真的老了还是一辈子没有找到可以传授的人,威震大江南北的“开飞砖”就此绝迹。
“师父,”端木路又提到第二件事情,“我想去赶集打拳。”
“凤鸣镇不比上海滩,你能挣几个小钱?”
师父望着院子里的粪头,举起烟袋幽幽地抽了一口。
“凤鸣镇不大,可清水大着呢,鲁西大着呢,一个庄上挣一块钱就花不完。”
师父不语,还是看着门外。端木路顺着师父的目光看去,院子里几只鸡在散步,一头牛在倒沫,师母在费劲地给他们的闺女梳头。他们唯一的女儿是个疯魔,四十多岁了还得爹娘伺候,此时正坐在香台上晒太阳。
“师父,求你老人家一件事,”端木路蹲了下去,双手扶着师父瘦得硌手的膝盖头,“把咱拳门里的膏药秘方传给我吧,以后我给你老人家养老送终。”
师父望着这个从小跟他拉架子练拳脚的大徒弟,后悔当初不该带他去那个花花世界,以致学了一肚子花花肠子。但他除了花花之外,别的倒啥也都好,孝敬老人,解危济贫,更懂得江湖之道。回来了不走了,他又不会种庄稼,总得给他一个吃饭的碗哪。陈师父抽了一袋烟又抽了一袋烟,抽得屋子像窑洞。最后别起烟袋,让徒弟把院子里的梯子搬进来。梯子架到房梁上,自己一步步爬上去,从大梁三角支架的窝洞里取出一个小包。拿着小包往下爬,拍散陈年老土打开一层油布,油布里面又露出一层布包,拆到第四层方拿出一个折叠成四方块的小纸片。打开纸片,上面歪歪趔趔写满了字,属于师父的师父的笔迹。陈师父把纸递给端木路,郑重得如同交出了本门的印信。
“开飞砖没用,那是哄着人玩的玩意儿,这才是咱拳门里的传家宝。拿去换口饭吃吧,打拳行的是江湖道义,别走歪门邪道让人戳脊梁骨。这个方只给你一个人,但记住你不是水浒班的掌门,水浒班下辈子没有掌门了。”
端木路双膝跪下接过了那张秘笈。
端木路没有食言,后来不仅为师父师母两位老人养老送终,还赡养了疯魔的师姐一生。而且从不恃武欺人,反倒惜老怜贫,经常送给叫花子一些吃食。但也没有完全听从师父不走歪门邪道的吩咐,小槿儿上学之后,自行车后座上便有了个笑盈盈的同是跑江湖的年轻女人。他与那个女人同飞同栖,几乎忘记了某个小村庄里还有个苦苦思念着他的小女儿。